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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的码头已被修缮过一次, 停泊的江船绵延无际。但今天在岸上歇脚的船夫们讨论的不再是春闱, 而是百草堂的善举。

“百草堂今日又施药了,说是要连续一月呢。”

“真的吗?那得花多少钱财啊?”

“听说东家是个富家子弟,不计较银钱。”

“不是吧,我听街坊说是个高明的大夫,医术了得。”

船夫们你一言我一语闲聊着, 像是催眠曲,惹得程隽瞌睡迭生。

他昨晚上想到今朝要再见仙人,就激动得一晚上没睡,这会儿躺在船里,随波摇晃, 困意挡也挡不住。

唉, 怎么日头快到了也没见那两个家伙……等等。

程隽的困意顿时不翼而飞。

凭陆家和相国的身份地位,真想要做什么,肯定比他一个闲散的文人强得多,如今人没来,不可能是被事情绊住了,也不可能是病倒快死了, 只有一个可能。

故意的。

程隽不由好奇他们这么做的缘故, 当不至于狂妄到故意下仙人的脸面, 莫非是安排了什么事,想趁机做点文章?

险门关。

陆世子站在须发已白的老父身边,视线在军营里操练的士卒身上徘徊不去。

这一队兵马人数不过八百,但除了寻常的刀枪盾外, 他们腰间还有一个特殊的暗袋,里面装满了符箓。

士卒们分成两队演练,最前面的拿着绘制灵纹的盾牌,左右两翼则是手持□□的先锋,后面四人拿刀专门负责补刀砍头,最中间的手持臂弩,时不时掏出一张符箓贴在箭矢上射出。

“防”符向上射,能撑开一个长达十息的护盾,“火”符往前射,能瞬间爆发出一个巨大的火球,“疾”符配合毒箭,远距离收割人头不是梦。

杀声震天,血气回荡。

陆世子的眼底透出了满意之色。他今朝没有赶去烟雨城,而是留在了军营里,就是想向仙人展现一下十年来的练兵结果。

一来,是汇报一下工作,证明自己十年未有懈怠;二来,打算以此试探一下仙人的口吻,看看这队兵马在修士面前,能不能得到些许重视。

同一时间,张相国也没去烟雨城,而是如老农一般戴着斗笠,顶着日头在稻田里巡视。

他今年岁数不小了,头发胡子全白,但比起十年前的茫然,如今老归老,一顿还能吃下一碗饭,精神极好。

今天来这么个地方,张相国也有自己的心思。

治国之道,农桑为本。

而影响农事的灾害实在太多了。首先就是洪灾和旱灾,但凡遭遇,多是颗粒无收,流民遍地,其次雪灾、雹灾、蝗灾也不在少数。

但有了灵符后,不能说杜绝了灾害的损失,至少也降下了三成。

看着数目不大,却是千万条人命。

不止如此,去年太医院有人想出了个法子,在疫情之地用了净化的符箓,竟然大大减少了感染的人数,病死的人远远少于过去。

张相国没有超越时代的眼光,却有从政者的直觉。他隐约感觉得到,灵纹在未来必然会改变这个世界。

他老了,权力地位都已臻极致,再进一步是不可能的,故而少年时的功名之心淡去,所求的便是有功于社稷,青史留芳。

所以他使了个心眼,没去烟雨城,想引殷渺渺过来一睹农人的艰辛,自己再以情动人,求她将书册再留几年,惠泽更多的百姓。

不得不说,他犯了个男人都会犯的错误:见是个女人,就以为她容易心软。

但这些都不重要。

殷渺渺压根就没打算再去码头等人。

在码头的程隽,在军营里的陆世子,在农田里的张相国,都于同一时间感觉到了异常。

周遭的声音如潮水退去,视野中的缤纷色彩变化扭曲,整个人似乎与世界剥离开来,跨入了虚实相间的缝隙。

不等他们心惊胆战,身体陡然一轻,飘飘然升上高空,房屋、田地、人马迅速缩小,天地辽阔,震撼得人说不出话来。

不多时,身形顿住,且看脚下,竟是悠悠白云。

程隽激动地直吸气,万万没想到有生之年,自己竟然可以腾云驾雾,俯视这片浩瀚的世界。

他悸动不已,像个陀螺似的转了一圈又一圈:“我在天上,在天上!”

“只是你的魂灵而已。”白云上,清光勾勒出殷渺渺的身影。她慵懒地趺坐,支着头,“安静点,吵得我头疼。”

“是是。”程隽谦卑至极,目光贪婪地投向远方,似乎要将看见的一切印刻入心底,一辈子不忘记。

陆世子和张相国没他那么外露,但颤抖的手和目不转睛的态度,足以证明他们此刻也并不平静。

殷渺渺不催促,等了会儿方道:“期限到了。”

程隽最没有心理负担,平复了下心情就道:“修士视凡人如蝼蚁,然今凡人亦可用灵力,虽个人之力不足,却已借外力弥补。故而在下有个奢想,还请修士将我等凡人视作同胞,爱之惜之。”

殷渺渺不置可否。

这番话说得十分质朴,没有过分逢迎,一昧卑躬屈膝,也没有心态膨胀,不切实际,总得来说,是从凡人的视角说了几句大实话。

唯一的问题是有点想当然。

爱惜两个字,就想让修士改变想法,无异于白日做梦。

但她自然不会表态,反而看向另外两人。

陆世子和张相国隐蔽地交换了个视线。十年前,双方一文一武,没啥交情,可这些年走得很近,是把持朝政的幕后组合。

换言之,有默契了。

当下,张相国道:“闻修士亦有凡间出身,修道不易,难顾其家,官府已有政策,善待其亲眷家族。”顿了一顿,又道,“若能回报故国,造福乡邻,朝廷必厚泽之。”

殷渺渺的唇边露出一丝微妙的笑意。

有的时候,修士的政治眼光确实不如凡人,人家一辈子都在搞这一套,把人心摸得透透的。

张相国讲这番话,是在拉拢凡间出身的修士。人非草木,官府能善待自家亲眷,修士们肯定心存感激,门派也会认为这样有利于让弟子放下尘缘,专心修道。

举个有趣的例子,君长风当年被人带走学道,瑶桃在家奉养父母,日子过得十分辛苦。故而君长风对瑶桃愧疚又感激,以至于百般忍让。

他们夫妻俩极端了些,但试想想,倘若君长风走后,官府照顾他的父母,每月送米送炭,给老人送终,妻子赠予妆奁,风光改嫁,哪还有后来的事?

不要小看“尘缘”二字,修士里超过一半的人是凡间出身。

而张相国的脊梁这回也没软下去,修士一走了之,只是“善待”,回来能为凡间做点事,才是“厚泽”。

和搭讪要借书一样,有来有往,交情才能谈下去。修士和凡人有了交集,加深感情也就没那么难了。

“你呢。”殷渺渺看向最后一个人。

陆世子沉声道:“南平以南,年年红潮来袭,诡异莫辨,东边山林又常有妖物食人,民不聊生,西边则有无边沙漠,十去无归。某等不才,愿为前驱,还世道一个太平。”

啧,这也是提前做了功课,找修士了解过情况的。

修真界并不是个太平逍遥的地方,道魔之战自不必说,妖兽常年为祸一方,因而各大门派都以斩妖除邪为己任。基本上炼气和筑基修士下山历练,必然会有类似的强制性任务。

陆世子的这番话就是说:我们有人,我们有兵,我们能帮你们打仗!

看来有了灵纹后,他们的士气一日涨过一日。

殷渺渺略感欣慰,可做事须实事求是:“你们?”不必多做轻蔑,区区两个字的反问足矣。

陆世子血气上涌,当即道:“烦请移步一观。”

“微末本事,有什么值得看的?”殷渺渺仍然一副提不起精神来的怠惰样子,漫不经心道,“若非不想伤了无辜生灵,我倒是可以让你们看看清楚,自己在和谁说话。”

陆世子咬了咬牙,竟然道:“还请阁下为我等一宽眼界。”

殷渺渺眼波一扫,轻笑道:“也好,让你们知道什么叫天外有天,认认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

她打了个响指,直接将自己在粱洲,一招火禁术平了大一城的记忆塞进了他们的脑海里。

广阔无边的巨大城池之上,黑云密布,鬼影憧憧。一颗巨大的火球自城中冉冉升起,赤色焰光吞吐,顷刻间席卷了整座城池。

建筑灰飞烟灭,大地震动裂开,一切妖魔鬼怪化为乌有。

在场的三人犹如在初春季节,被浇了一桶冰水,沸腾的热血霎时冷却,雄心壮志消失无踪,只留下了深深的震撼和无法湮灭的恐惧。

这还是人的力量吗?

修士竟然可怕到如此程度?

也怪,分明是魂体,他们却感觉到汗如浆出,衣衫都被汗给浸透了,整个人犹如自水里捞出来,湿淋淋的。

殷渺渺吓唬完了,又开始安抚:“虽然你们的力量和萤火无甚区别,但既有此心意,我很高兴。”

类似的一巴掌一红枣,张、陆二人一生不知要做过多少次。然而,在生杀予夺的实力压制下,他们的表现并没有比普通人好多少。

先前一样胆战心惊,两股颤颤,这会儿一样如释重负,深感劫后余生。

“十年来,你们有了很大的改变,掌握了原本不属于自己的力量,意识到了世界远比你们看到的广阔。”殷渺渺缓声道,“但这只是开始,未来的路怎么走,要看你们自己了。”

她不再像上回那样,点评他们的想法,乃至出言驳斥。这非是凡人取得了多么了不起的成就,而是张相国有句话很对,修士不懂凡间的事务,指引方向是一回事,插手更多只会弄巧成拙。

她不认为自己的治国水平有多精妙。

只能提点。

“萤火能发出多亮的光,不在于太阳多么仁慈,而是它有多少努力。”她灌了一口鸡汤,感觉有点虚,补了句实际的,“权利要靠自己争取,别人永远不会好心施舍。”

三人静默片刻,叹道:“受教了。”

“前路漫漫,诸位好自为之。”她说罢,托举众人的白云便晃悠悠地往下落,恰似叶落蝶舞,“不要忘了我说过的话,以后的路,要靠你们自己走出来。”

白云过眼,青山流水又入眼帘。

但见广厦千万,稻田绵延,贩夫走卒挑着扁担,穿过繁忙热闹的街道,牧童骑在牛背上,短笛吹走的曲子清脆嘹亮。

威武的军营杀声震天,辛劳的农人露出笑颜,船夫们摇橹而来,唱着活泼大胆的山歌。

一眨眼,重回人间。

他们抬起头,心中闪过思绪万千,手却不约而同地去摸珍藏的书册,然而,触手空空,已无一物。

仙人收回了恩赐,将尘世的明天交还凡人。

也好。

九天之上,殷渺渺俯瞰着碌碌尘世,微微一笑。

这个世界应该不会出现工业革命了,但不要紧,每个世界都有不同的精彩,蓬莱十四洲……会有独属于自己的修真文明。

*

昨天是施药的最后一日,李鸣和药铺里的大夫、学徒们忙了整整一个月,终于能够好好睡一觉了。

不过,身体固然疲惫,每个人的精神却都很好。不仅是磨炼了医术,赠人玫瑰手留余香的回报,更是令人心中熨帖无比。

这一夜,他睡得极其香甜。

翌日,李鸣犹在睡梦之中,耳畔却传来喧哗声。他艰难地撑开眼皮,听得外头的街道好似沸腾了一般,不由茫然。

“哥,哥。”李琳拍着门,“快起来,出大事了。”

李鸣顿时清醒,赶忙套上衣袍奔出去:“怎么了,可是走水了?”

李琳的脸上呈现出不可思议与震撼交织的复杂之色:“是百草堂……”

“叶大夫出事了?”李鸣冲上街去。他们兄妹俩租住的院子不大,唯一的优点就是离百草堂很近,不出一炷香,便到了百草堂门口。

下一刻,李鸣和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百姓一样,露出了“我是谁我在哪儿发生了什么”的错愕表情。

为什么大家会集体懵逼呢?

真不能说眼界窄没见识。

昨天晚上,这百草堂还好好的,门前扫得干干净净,墙上的青苔不多不少,檐下挂的幌子随风飘荡。

非要说有什么不同,就只有叶大夫说近一月个众人辛苦,晚上不必留人值守,通通放假,叫所有人回家去了。

然而,仅仅一夜,不,半夜的功夫,百草堂就不见了。

非是被人摘了匾额,也不是被烧了个精光,事实上,整座二进的小院子凭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树开得灿烂的桃花。

缤纷的桃花掩映下,百草堂的匾额斜靠在树根处,旁边置有一药篓,篓上插着一卷旧书,题着《百草药方集》五个字。

现场如梦似幻,犹如仙境,也无怪乎现场的人呆若木鸡,不知如何是好了。

良久,忽有人言:“一夜之间,不声不响消失,叶大夫……是仙人吧。”

“对对,没错。”街坊邻居们活了过来,议论纷纷,“叶大夫乐善好施,医术又高明,肯定是仙人下凡。”

“那这岂不是仙人赐下的仙缘?”有人大着嗓门,一语惊醒梦中人。

呆愣的吃瓜群众顿时激动起来,前扑后拥地往桃树下挤去,都想第一个拿到那本药方集。

李鸣不慎被绊了一跤,慢了步,眼睁睁看着冲在最前面的大婶伸出手去。

令人吃惊的事发生了。她粗胖的手指碰到了书册,却穿了过去,犹如水中捞月,什么也没碰到。

她不死心,又抓了一次,同样穿过了虚无。

“大婶,你没仙缘。”旁人一见大喜,赶忙追过去一捞。

也没有。

其他人当然乐不可支,都觉得仙缘肯定是自己的,一个接一个挤过去,但全都成了空。

李鸣被人群裹挟着,一步步靠近。他听见自己的心在胸腔里砰砰乱跳,伸出去的手指抖个不停。

近了,近了。

指尖碰到了光滑的纸页,他咽了咽唾沫,伸手一抓。掌中多了沉甸甸的一物,不是《百草药方集》是什么?

“李小哥你拿得到?给我看看。”背后猛地窜出一人,劈手就要夺。

李鸣闪躲不及,沿着他的手碰到了书册,然后……穿了过去。

“咦??”对方大惊。

李鸣却是松了口气,得意道:“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抢也没用。”他说着想去取那药篓做个纪念,却见篓上的《百草药方集》还在那里,没有分毫变化,不由又是一愣。

怔忪间,坐堂的老大夫到了,颤巍巍的手抓住书册,同样拿了起来。

“我知道了。”李鸣明白过来,热意涌上双目,朗声道,“叶大夫要将医术传给世人,有缘者皆可得之。”

朗朗乾坤,青年的声音传遍角落。

一霎间,喧哗拥挤的人群像是被傀儡线操控,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

静谧中,受过百草堂恩德的王老头跪了下来,七十岁的洗衣妇跪了下来,懵懂的孩童被母亲抱在怀里,也跪了下来……不多时,乱哄哄的人群跪成乌压压一片人头。

他们低着头,弯着腰,曲着膝,却不是在强权的压制下勉强为之,而是全然发自肺腑地献上自己的一片感激之情。

十年来,点滴恩情亦汇作溪流,何况救人活命的大恩德?

李鸣想起当年流落街头的贫苦心酸,想起十年来的照顾和教导,泪水滚滚而下。

他叩首,暗暗道,叶大夫,蒙你不弃,授我医术,我必将其发扬光大,学你济世救人,怜贫恤苦,绝不负栽培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