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一时情绪激动,一口气说了太多的话,气力有些不支,夜舜床榻上,靠着软垫,喘了几口气,轻轻一笑,“是,这是朕送给她的,当年东黎族进贡了三枚玉佩,先帝便分别送给了我们兄弟三人……咳咳……”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渐渐低沉,轻叹一声,一瞬不瞬地看着雪衣,“朕原本根本不敢去想你和朕之间的关系,甚至,朕一直以为你就是容霜和司文苍的女儿,直到你和玄王成亲,姨母遇害,你被下狱,朕才想起你成亲前一晚姨母给朕送来的那只锦盒。”
雪衣轻轻一颤,稍稍凝眉,“我和阿玄成亲前一晚,姑奶奶特意把我叫了过去,给了我两只锦囊,一只是用来救拂尘大师,另一只……”
她顿了顿,面露疑色,“姑奶奶当时说,另一只在关键时候可以救我的命。”
说着,她垂首,从怀里取出一只红色的锦囊,“如此看来,这只锦囊里的秘密正是关于我的身世。”
“雪衣……”看着那只红色锦囊,夜舜骤然就想起当初救拂尘时,那枚蓝色的锦囊,想来当初司兰裳早已知道、料到一切,她留下这两只锦囊,就是为了救两人的性命。
闻声,雪衣抬头,定定地看了他一眼,握紧手中锦囊,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记得当初娘亲得知我要嫁给阿玄的时候,她百般不愿,一心阻拦,甚至一向温柔的她说出只要的夜家的儿子,谁都不行这样的话,那时候我并不明白是为何,现在想来,只怕就是因为这个吧……”
她轻轻晃了晃锦囊,垂首戚戚一笑。
任她再怎么聪明,知晓很多事情,却是对这件事毫无准备,容霜在世之时,从不曾向她提起过关于夜舜的任何事,甚至连一丁点的暗示都没有,似乎她早已打定主意,不告诉雪衣。
又或者,从雪衣一出生,她就已经知道自己中了千芒蛊,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所以决定隐瞒了秘密。
想来,司兰裳定然是早就知道这件事的,也许当年在南郡,容霜和夜舜决定远走高飞之时,她就已经知道了一切,所以在容霜过世之后,她便立刻赶回京中,对雪衣百般呵护和照顾,直至临终前,都还在心心念念着雪衣的安危。
这世间之人有几人没有私心?纵然是当年为了顾全大局、为了夜舜,可以舍弃自己亲儿的司兰裳,如今人到老年,也渐渐学会偏爱袒护。
“当初,姑奶奶她一直说……说我才是那个真正的司家后人,我一直都想不明白,其实我是知道的,知道姑奶奶肯定知晓我的身份,知晓我不是司文苍的女儿,可是她还是如此笃定地一遍又一遍跟我说这样的话……”盯着红色锦囊看了许久,雪衣终究还是没有打开。
此时,纵然不打开锦囊,她也隐约猜到了这其中原委——
“朕的母妃、也就是你的大姑奶奶,便是司家人,所以朕的身上流着司家的血,自然,你的身上也流着司家的血……”夜舜深吸一口气,迟疑了片刻才缓缓说来。
而今此时,他只觉说出这样的话远比他当初登位第一次上早朝还要让他担忧,那时候他面对的是能左右他的江山社稷之人,而今这个人,几乎算是他的全部。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是听他亲口说出这番话,雪衣还是微微一惊,侧过身去,看着窗外的大雨,只觉此时此刻自己的心也如同那些雨滴一样,在风中不停地飘来飘去,片刻不得安宁。
事实果真如此吗?当初司兰裳所说,要她和夜子衿像姐妹一样相处,便是给她的暗示吗?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她声音轻微,颤抖着问。
夜舜挣扎着起了身,“你可还记得你在大理寺遇刺的那晚?”
雪衣想了想,点点头,记得,她当然记得,那晚夜青玄不顾夜舜下了禁足令,执意闯出王府赶来救她,而就在那晚,夜舜亦亲自领着天策卫前往大理寺,只为救她。
“就是那天晚上,朕看到姨母留下的锦盒里的那封密函,知道了所有的一切,当年容霜从南郡不辞而别之时,其实姨母是知晓一切的,可是容霜那时心意已决,姨母也不能做什么。”
雪衣可以想象司兰裳那种复杂的心境,她和容霜相处时间不短,自然知道她是个怎样的女子,所以对于她和夜舜的事,身为长辈的司兰裳实在是无力劝阻,然当时,纵使她已经知道司文苍不是真正的司家后人,可司文苍毕竟在司家生活了几十年,多少有些感情,且当时他还是司家的一家之主,手心手背都是肉,司兰裳又能做什么?
在当时看来,容霜回到司府安安稳稳地做司家大夫人,好好过日子,而夜舜回到宫中,继续当一个明君,可算是最好的结果了。
然话虽如此,可是要所有人都能这么轻易地面对和接受,终究是没那么简单。
眼看着夜舜一步步朝着她走近,雪衣不由一点一点向后退,接连退了好几步,而后转过身去,强忍着心里的不安,轻声道:“你叫我来,就是要跟我说这些事?”
夜舜脚步骤然一顿,盯着她的背影看了半晌,随即淡淡一笑,“雪衣……朕,时日不多了,朕不想带着遗憾离开。其实,有很多次朕都很想把真相告诉你,告诉所有人,让天下的人都知道,朕找回了朕的女儿,可是……那时候正好赶上贵妃和澜王露出了端倪,朕担心他们知道真相之后会迁怒于你,会伤害你,朕……”
他无力地摇摇头,苦笑道:“朕也是没办法,朕的心里也一直在挣扎,不安。”
他的心情,雪衣怎会不明白?当初司兰裳也曾跟她说过,要好好保管这只红色锦囊,因为这只锦囊在她手里是救命的,若是落到居心叵测之人的手里,就可能是夺命的!
只是,大道理谁都懂,都会说,真正面对的时候,又有几人能做到如此坦然冷静?
多日来的病痛折磨让夜舜的身形摇摇晃晃,见到雪衣这般反应,他的心下一阵落寞,却也明白这件事怨不得任何人,若真的要怪,只能怪他当年为了天下江山,舍弃了他和容霜之间多年的感情。
可是,若是要重新选择一次,也许他依旧还是会这么做,他是一国之君,是夜朝的夜帝,有责任和义务保护好他的子民。
想到这里,他紧盯着雪衣看了半晌,而后终于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颤巍巍地想要转过身去,却不想脚下一个不稳,身影向后倒去。
“父皇!”
“小心!”
两个不同的声音从两个方向传来,最后却汇到了一处,夜舜愕然地看了看从两边扶住自己的两只手,又看了看这两个丫头,顿觉心头一酸,红了眼睛。
“子衿,你……”看着眼眶泛红、紧紧抿唇的夜子衿,显然方才的话她已经听到了,他的心里突然有一丝愧疚。
一直以来,她都是他最疼爱的女儿,而今却……
下意识地向另一侧的雪衣看去,只见雪衣眼底有遮掩不住的担忧,咬了咬嘴唇,扶着他的手微微颤抖。
夜子衿顺着他的目光定定地看了雪衣两眼,沉声道:“父皇的病,可有得治?”
雪衣迟疑了一下,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尽力一试。”
说着抬头看了看床榻,“先过去坐下吧。”
夜子衿点了点头,与她一起扶住夜舜到床边坐下,看雪衣给夜舜把了脉,不由拧了拧眉,道:“父皇突然病重,会不会是有人给父皇下毒?”
雪衣摇了摇头,“这不是中毒,而是常年操劳,积劳成疾,最初只是一些小病小痛,服了药就能压下去,可是近来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每一件都是一个重创,如此接连收到打击,身心受创,终至身体承受不住,一病不起。”
顿了顿,她太息道:“归根结底是过度劳累所致,若是接下来能悉心调理,好好休养,不要太过劳累,就算不能完全康复,但是还是能一点一点恢复回来的。”
一番话像是给夜子衿定了神,她轻轻点了点头,看了雪衣两眼,神色有些怪异。
雪衣神色微微沉敛,毕竟是死过一次的人,前一世时什么样的折磨没有受过?加之跟在夜青玄身边久了,如今这沉淀心绪的能力大有长进。
方才稳住情绪给夜舜把了脉之后,她便渐渐平静下来,“晚上的药已经服下了,但是光靠着服药是远远不够的,现在这状况,怕是很难安心休养,所以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尽快离开这里,找一个安宁僻静之所调养身体。”
闻言,夜舜神色有些凝重,微微摇头,“朕暂时还不能离开这里,朕必须留下,只有朕留下,才能稳住他们母子。”
说着,他神色肃然地看了看两个女儿,“雪衣,子衿有伤在身,你尽快带着子衿和诏书离开,只要你们安全了,朕就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