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很明亮。
御景亭内银辉漫漫, 悄无声息静静流淌。西面是延和门, 往东是碧浮亭, 碧浮亭旁的荷花开得最好。荷香阵阵, 随着风吹了过来。卫樘笑着, 他是个内敛的男子, 大多时候不爱说话, 笑容也是淡淡的。
正值弱冠的男子,样貌清俊,衣着清爽, 这会儿站在萧鱼的面前,仿佛还是当初那个护着她的兄长,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萧鱼并不多情, 她的心里向来只有她的亲人, 而卫樘虽然不是她的亲兄长,可与她从小一起长大, 在她心里, 他与萧起州并没有什么区别。三年时间, 对于像萧鱼这种没有经历过太大风浪的女孩儿来说, 其实是很漫长的。
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江山易主, 她已二嫁。这会儿她看着卫樘,不知道该说什么, 动了动嘴,想笑, 眼眶却忽的热了起来。
最后她抬着头笑着看他, 缓缓说道:“你回来,怎么都不与我说一声?”当初就是这样一声不吭的离开,现在又突然回来,这么久都回来,都不晓得家里人会担心。
卫樘如往昔一样,甚至是愈发成熟稳重。他静静看着面前的萧鱼,与她说了随萧淮去西北,一并平定战乱之事:“……今日便恰好回来,也好助义父一臂之力。”
萧鱼点点头。
他回来就好。她看着卫樘的眉眼,眼睛明亮,与有荣焉的说道:“你是文武全才,如今平乱有功,日后定然会有大出息的。”他父亲那样严厉之人,都不吝啬对卫樘的夸赞,可见他有多出色。
遇到卫樘,对萧鱼来说是一桩意外之喜,不过她到底已是皇后,卫樘亦是男子,如今不好多待。卫樘也是寡言,长大了似是更加不爱说话了,轻轻嗯了一声,就看着她离开,好像只是寻常相遇,半点没有整整三年都未见的感觉。
一直回到了凤藻宫。
萧鱼将身上的凤袍换了下来,她看着镜中自己的模样,虽还年轻,可比之三年前卫樘刚离开的时候,已然是长大了。他和她都成长了,可到底情分在那里,就算再就不见,也并不觉得生疏。
今夜宫中设宴,帝王与文武百官举杯同乐。萧鱼在寝殿内等,待差不多二更天的时候,外面才传来一些动静。
萧鱼尚未上榻,是散了发,披了一件大红团锦琢花外衫就出去接人。一出去,就看到醉醺醺的帝王被何朝恩搀扶着走了进来,萧鱼赶忙上前去迎。
刚走到他的面前,那喝醉的蛮汉就朝着她扑了过来,酒气迎面而来,一把将她搂到了怀里,萧鱼闻着这味儿,嫌弃的皱了皱鼻子。
本就是年轻力壮的男子,下手不知轻重,平常还好些,喝醉了压根儿就成了头蛮牛。萧鱼被箍得有些疼,不过到底还是伸出手扶住了他,她看了看身后跟着的何朝恩,才道:“本宫先将皇上带进去了,何公公先回去歇着吧。”
何朝恩立在原地,恭敬应下。
看着萧鱼娇小的身躯,在身旁宮婢的帮助下,扶着帝王进了寝宫。他默默站了一会儿,才安静退下。
萧鱼将人弄到了榻上,弯腰替他脱了锦靴,男人的脚臭烘烘的,味道其实并不大重,可于萧鱼这种爱讲究的人来说,那是断断不能忍的。春晓春茗端着面盆拿着巾子,萧鱼接过绞好的今日,抬手替榻上的薛战擦了擦脸,见他微皱着眉,倒是没有闹,挺安静的。
虽是逆贼,却有张极好看的、有着帝王威严的面孔。
萧鱼替他擦好脸,便低头,见他伸手握着自己的腕子,也顺势替他将双手擦了擦。
他的手又大又厚实,并不是她喜欢的那种,修长的、骨节匀称,一看就是矜贵公子的手,反而粗糙的很。可大抵是见识过这双手射箭写字、种地浇水,觉得看上去也不错。
“年年。”
听到薛战开口叫自己,萧鱼应了一声,去看他,发现他阖着眼。
“年年。”他又叫她。
萧鱼只好再次应了一声。
只是后来,见这蛮汉继续喃喃的叫她,她应了也不管用,被叫得烦了,就不想搭理他了。等她准备起身的手,一只手却伸了过来,准确无误的抓住了她的手腕,又叫她:“年年……”
“嗯。”萧鱼应道。
这会儿低头去看他,他已经睁开了眼睛,眼眸深邃,直直的望着自己,像只紧紧盯着猎物的野兽。萧鱼被他看得毛骨悚然,而后才听他皱了一些眉头,说:“腿疼。”
嗯?萧鱼疑惑,又确认了一遍。她没有听错。
这才手腕从他的手中挣脱,弯腰捡他的裤子撩了起来,看了看他的腿。他的腿上有好几处淡淡的伤疤,不过都已经很久了,双腿粗壮,肉硬邦邦的,很是紧实。还有那毛绒绒的汗毛,比之萧鱼光洁白皙的双腿,薛战便是活脱脱的深山野人。
萧鱼强忍着想要为他剃光汗毛的冲动,仔仔细细检查他的双腿,戳了几个地方问他:“这里?还是这里……”
薛战摇头。
“这里?”又戳了几个地方。
“嗯。”他终于点了头。
不过……这里疼?
萧鱼蹙眉看着他的腿,右边小腿上,的确有两道疤痕,瞧着这疤痕的样子,就能想象到那时候这腿的确伤得很厉害。可是看着已经过去很久了,好端端的,怎得又疼了?萧鱼虽不喜摸这蛮汉的腿,可这个时候她也顾不得什么,她对医术略懂一些皮毛,伸手认真摸了几下,并未察觉到有任何的不妥之处。骨头都好好的,而且看上去也不像是有外伤。
又使劲儿的戳了几下,见薛战并未有半分疼痛的表情,萧鱼才确定他根本就是在说醉话。
折腾完了,萧鱼才上了榻,一沾枕头,便困得打了个哈欠。今日起得很早,身体其实已经很疲惫了,可意识仿佛却很清醒。闻着身旁男人的阳刚气息,萧鱼将头侧过来一些,望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过了一会儿,他习惯的身后,把她搂到了怀里。
冬日还好些,晚上太冷了,男人的身体暖呼呼的。如今已是夏日,男人滚烫的身子一贴上来,萧鱼就热得有些受不了了。
寝殿的窗户半开着,有风吹进来,床帐也轻轻晃动,萧鱼从床帐缝隙,看过去,看着外面皎洁的明月,这才觉得内心平静了一些,贴着男人的胸膛,轻轻闭上了眼睛。
……
明月高悬,宫宴已经散去。文武百官纷纷上了马车,回了府。
萧起州今日也多饮了几杯,不过他尚不算太醉,只略有微醺。送父亲上了马车后,萧起州才在另一辆马车旁等人,待远远的,看到卫樘过来时,才迎了上去,道:“走吧,咱们兄弟俩也好久没说说话了。”
卫樘颔首,随萧起州上了后面的马车。
坐在马车上,萧起州侧过头,看了看身旁的卫樘。这是他从小到大的好兄弟,更是他一直想着赶超的目标。觉得有些闷,萧起州将马车侧帘撩了起来,耳畔是轱辘辘的车轮声,夜风吹了进来,吹散了些许燥热。萧起州这才舒坦了一些。
他想到了什么,说道:“刚才……你可是见到年年了?”
卫樘坐姿端正,虽与萧起州一样是习武之人,可到底是堂堂护国公府萧家培养出来的,举手投足间,皆有世家自己的矜贵。他未否认,点头道:“嗯。”
有时候萧起州就有些不大喜欢他的性子。他的天赋高于自己,所以有时候他努力了很久才能达到的目标,对卫樘来说,却是轻轻松松就能做到,而且并不觉得有什么难的。那时候萧起州就会恨得心里痒痒的,真想与他好好打上一架,偏生他一副淡定的、一点都不在乎的样子。
唯有当初萧玉枝在他面前吵闹,脱口而出说到年年的时候,他的表情才有了些微变化……
马车内有些暗,萧起州平静的说:“其实她才多大……”许是喝了酒的缘故,他忽然有些感概,“都说年年是护国公府的掌上明珠,金尊玉贵,宝贝得不得了,可我倒是觉得,她这从小娇宠,还不如玉枝呢。”
他倒是希望,妹妹能像玉枝那样,想闹就闹,想吵就吵,多好啊……而不是从小就注定了当皇后,一言一行,都必须按着姑母的标准。
萧起州喝多了就爱唠叨,卫樘却是相反,喝醉了也是安安静静的。他说着,看了卫樘一眼,见他仿佛一副并不在意的样子,好像今日见了年年,于他而言也没有什么影响。若是以前,他估计也是这样想的……毕竟只是年少时青梅竹马,情窦初开时略有好感罢了。
可当真只是这般简单的情谊,那当初年年二嫁,成亲的那一日,他怎么又会日夜兼程、马不停蹄的赶回晋城……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那样的卫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