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满脸的疲惫让简宁觉得心疼。一国之君看着威武,可有时过的日子还不如一个小老百姓,每天总有忙不完的事,真真是应了那句“欲戴王冠,必承其重”,没有一刻是能消停的。
天外早已是一片漆黑,算算时间已是后世的九点多,可这时的正德却是水米未沾牙,整整一天竟只是吃了一点点心。
将让人准备好的饮食端来,道:“你也别生气了,还是吃些东西吧,一天都没怎么吃吧?”
“可不是。”
正德头疼地道:“我在装病,李东阳等人围了我快一天,我怕露陷,只躲着吃了几块绿豆糕。刚刚回乾清宫,只顾发火了也没顾得上吃。我总觉得李东阳他们要放什么大招,你说,唐寅会不会被他们拉拢了?”
“别人我不敢保证,但唐寅绝对是个纯粹的人。”
简宁道:“若不是您,他怎能有今日?他是重情重性之人,断不会不分君臣主次的。”
正德若有所思,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唐寅是纯粹之人,可别人是不是纯粹就未必了。我看唐寅言语闪烁,恐之前有禀报,只是不知那人为何没上奏。”
简宁心里一惊,便觉背后有些发凉。
正德这人当真是聪明,而且好像变得越来越聪明了,这般推理竟又是丝毫不差,所以说,以前他真得只是任性么?
面上不显露,只抿嘴道:“那可要好好查一查了,陛下怎不问问唐寅?若是有上报,那人得知消息却也不上奏,唐寅也就罢了,毕竟是朝局外的一个文人,不懂深浅也是常情。可若是唐寅真上报,必是报朝堂之人,朝堂的官吏不知轻重那就有些不应该了。”
简宁这番话说得也是极高明。轻轻就将唐寅摘了出去,顺便也打消了正德的疑虑。
“罢了。”
正德道:“水至清则无鱼,眼下不是追究这些……”
“陛下!”
高凤忽然冲了进来,大喊道:“陛下,不好了!刘,刘,刘瑾自杀了!”
“什么?!”
正德“唰”的一下就站了起来,“刘瑾自杀?!怎么可能?!他怎么自杀的?”
“他又撞柱了,还留下了这份手书!”
正德晃了下,神情一下变得有些呆滞,一股恍然如梦的感觉飘过心头。
那人死了?那个陪着自己玩,陪着自己长大的人死了?自杀了?
简宁也是目露震惊,刘瑾自杀了?!这怎么可能?!
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自己前脚去看了刘瑾,后脚他就自杀了,若是正德追查,自己……
刘瑾这是用命在算计自己?
“皇爷,这,这是刘瑾的手书。”
高凤这会儿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他看了看一脸震惊的简美人,这样的表情很少出现在这位美人的脸上。此刻,她露出这般表情,显然也跟自己想一块去了,这可如何是好啊?!
他望了简宁几眼,见她未有反应,便是咬牙将刘瑾遗书递上。刘瑾这狗东西,临死还不忘咬人!幸好他都打点妥当了,且以刘瑾的性子必然会牵扯他们几个,这会儿谷大用等人都是六神无主了,想必也会暂时恩怨,同心应付眼前的困境。
正德呆愣愣地接过刘瑾遗书,打开,从上到下看着,眼泪渐渐溢出眼眶,嘴里喃喃道:“大伴,大伴,你这是何苦啊?朕没想要你命啊……”
手书飘落,简宁捡起来看了下,脸上又露出了震惊。同时,竟有些小小的感动。刘瑾纵然对天下人无情,可唯独对正德却是有情有义的。
这份信里,他先承认了自己往日仗着君威横行霸道,对朝臣多有责难,连正直的前锦衣卫指挥使牟斌都被他陷害过。还勒索赴京官员,并多有勒索贪污之事……朝纲败坏皆他一人过错,如今临死,只期望天子能放他家人一马,留点散碎银子让他们度日……
另外,他说,他唯有一死才能阻止疯狂的李东阳等人,不让天子再陷困境,天子可将牟斌再扶上指挥使的位置以及……继续任用焦芳云云……
刘瑾自杀……
呵……
这的确是阻止朝臣疯狂牵连攻击的好办法,可正德真能震得住这些人么?简宁不知道,忽然觉得未来的路又变得艰难了些,难道真要再扶持第二个刘瑾?那就又走回老路上了。虽说治国之道在于平衡,可这种永不止境的内斗只会不断消耗一个国家的力量,到时恐怕只会便宜了外来者……
“朕去看看刘瑾。”
正德忽然道:“去准备下吧。”
“陛下不可啊!”
高凤跪了下来,“刘瑾乃触柱而死,这不吉利。”
“毋庸多言,去准备。”
正德一字一句道:“刘瑾纵然有千般不是,可却是忠于君王的。如今身死,罪孽已消,陪伴朕这多年,朕怎能不去看看?”
简宁端起桌上的汤,道:“让他们去准备,你先喝点汤垫垫肚子。”
正德点点头,挥手道:“去吧……”
刘瑾自杀,很快就震动了朝臣。天子与大臣们的拉锯战也就此开始。抄家可,流放刘瑾家人可,可鞭尸却是不可。
不但不可,天子要厚葬刘瑾。所谓的厚葬其实也不过是有口相对好的棺材,修块墓碑罢了。天子自认已做出极大让步,但李东阳等人显然想趁着这借口逼着天子将焦芳等人也罢免了。
僵持就这样开始了,过了几日后,忍无可忍的正德终是将安化王已被抓的消息砸在了朝堂上,然后便躲回深宫,任由朝臣大吵大闹再也不出深宫半步。
事情到了这一步,朝臣还未罢休,直到得知张永快回来,且要被任命为司礼监大太监后,这种强势才慢慢消了下去。
刘瑾倒了,阉党未倒,张永可以接手刘瑾留下的势力,变成第二个刘瑾。这不是他们所愿意看到的,于是这时这群人终于生出了妥协的智慧,在一个阳光艳丽的天里,终让一代大太监刘公公入了土。
接下来,整个京城地面儿就显得极为热闹了。大臣们同意“厚葬”刘瑾,留他家人性命,那么正德自是要做出妥协,所以抄家之事也得提上日程了。
刘公公当真是家资丰厚,就是简宁这个后来人看了也不由咋舌。黄金二十四万锭,另五万七千余两;银元宝五百万锭,另一百五十八万余两,珠宝器物,古董赏玩更是难以计数。
正德望着这些东西,心里竟是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情绪。愤怒,失望,悲伤搅在一起,让他竟生出几分心灰意冷的感觉。
他知刘瑾手脚不干净,可贪婪至此却是让他怎么也想不到的。这世上连刘瑾都可以这样欺骗他,那么还有谁不会欺骗他?
深夜时,他会望着简宁,然后不由自主地拥住她。也许这世上,只有这个女人对自己是赤城的了。只是这念头起了后,他又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的母亲。
儿时,他多次目睹母亲为谋娘家之利而跟父亲撒娇哭诉,她知道自己的舅舅不对,可她却没选择正义,而是偏袒了舅舅。
人之常情吗?或许是的吧!可为什么他的心会这样难过?
简宁以后也会变成这样么?这权利的大染缸也会改变她么?正德深深惶恐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孤寂萦绕在心头,他没法去做什么,只能将简宁紧紧拥在怀里,一遍遍希望着他们能白头相老,一辈子都不要欺骗对方,利用对方。
这世上没有什么真正纯粹的东西,那样的东西是不存在的,正德还不明白这道理。
刘瑾的家产最终还是全部进了国库,正德只取了三分之一。刘瑾死了,他并没有多少时间来惆怅,因为他还有更重要的事处理。
八月的时候,张永押解安化王及何锦、丁广等至京献俘,这是一等一的大事。除了要公开处死安化王以震宵小外,还得设宴款待功臣,并且进行封赏。
仇钺平乱有功,被进为征西将军,署都督佥事,镇守宁夏,封咸宁伯。
杨一清进爵太子少保。而张永则进岁禄,一跃成为司礼监最高人,其兄弟也均封为伯。
与此同时谷大用请辞西厂,内行厂与西厂俱罢废,只存东厂,由太监张锐统领。曾被刘瑾降调的吏部尚书刘忠及南京吏部尚书梁储并为文渊阁大学士,与李东阳、杨廷和共参机务。
宴会上一片和气融融,正德面带微笑,可笑意却不达眼底。或许他此生都很难得到别人真正的真心,可这又有什么关系?这样的真心有简宁一个也就够了。至于其他的人,想利用就利用吧!起码证明自己还有价值不是?
身为君者,私人感情本就多余,他要的就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只要他一日是这天子,所有人都还得想法利用着他,这样想想不也很有趣?
刘瑾倒了,报纸上连篇累牍地赞美着天子的威德,而整个朝堂似也迎来一股朗朗清风,吹散了秋老虎的余威,变得云淡风轻了起来。
只是这片和谐又能持续多久?
站在承乾宫宫门前的简宁举目远眺,透过那重重宫闱,望向那乾清宫,听着前朝的歌舞丝竹声传来,嘴角不由挂起一丝嘲讽。玉手轻轻一覆,酒盏里的清醇酒液流淌于地,清冷的嗓音缓缓响起,“这杯酒,当敬刘瑾,他未辜负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