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冯头识得字,平日里没事儿就跟门房那看报纸。他随手拿起一张,看了看,笑着放回去。偏头轻咳一声,他开口便是让付闻歌与白翰兴侧目的沙哑嗓音:“主任,孩子不懂事,您怎么也跟着不懂事?”
“你说什么?”教务主任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从眼镜后头瞪出来了。
白翰兴紧张得一把抓住付闻歌的手,侧头与他对视,那眼里明明白白写着“要坏菜”。付闻歌也是懵,搞不懂老冯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只听老冯头慢慢悠悠道:“您甭着急,主任,我的意思是,这孩子们啊,岁数小,没经过风浪,不知道脖子上架着的脑袋有几斤几两。我年轻的时候可是见过,那些个革/命/党,教给逮着了,白日里往菜市口一推,‘咔嚓’——”
他比划个手起刀落,弄得在场的人都跟着咽了口唾沫。
“斩首示众,杀鸡儆猴。”老冯头云淡风轻,“结果怎么着?激起民愤呐,满清还不是教人给亡了。那么大点儿的小皇上给囚在紫禁城里,宫里人喊他声主子,他就真是主子啦?外头打成一锅粥,可他懂个屁啊,还见天介放风筝呢。”
端起杯子喝了口水,老冯头润润嗓子继续说道:“孩子该管是得管,可要我说啊,这帮孩子都比那小皇上强。为啥呢?他们知道忧国忧民呐。主任,您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教务主任茫然点头。明明是他请家长,连孩子带家长一起训,怎反倒他成被教育的那个了。
“翰兴,往后可不敢这样了啊。”老冯头给主任找台阶下,“不让干的事儿,绝不能干,不好给学校、主任添麻烦,知道不?”
白翰兴咧嘴笑笑:“知道了,叔。”
老冯头点点头,躬身道:“主任,孩子知道错了,您看还有啥事不?”
他恭敬却不卑微,那架势倒真有满清贵胄之遗风。主任也是被说得无言以对,末了要白翰兴明天交份检讨,这事便算完了。
从办公室里出来,白翰兴兴冲冲地搭住老冯头的肩,大赞他刚刚的表现。
“翰兴少爷,以后可真不敢这样了。”老冯头的背又佝偻了起来,嗓音也恢复如常,依旧尖细苍老,“当年死了多少人才把满清推翻呐,您可千万别去出那个头,回头弄不好连自个儿的命都得搭进去。您要真有那份心,不如学学二少爷,多挣点儿钱,救济救济穷苦百姓。”
按说他一个做下人的,不好教训主家少爷。可他是真见过那血雨腥风的年代,主家对他有恩,该说的话,不能不说。
见白翰兴的表情稍显不悦,付闻歌扶住老冯头的胳膊,劝道:“翰兴,老冯说的话,你得听。”
“付哥哥,怎么连你也觉得我做错了?”白翰兴皱眉,“之前咱俩聊的那些,都是你的违心之语?”
付闻歌坚定摇头:“我和你的理念是一致的,但以你今时今日的阅历和能力,并不足以承担任何后果。改变现状,不是靠印几篇文章便能做到,说白了都是纸上谈兵。脚踏实地地充实自己,未来才有能力去真正影响他人。”
老冯头搭腔道:“诶,翰兴少爷,你看人付少爷说的,就是比我这没文化的有道理。老爷和你哥他们在外头一天天的不容易,你可别再给他们添堵了。”
“嗯,知道了。”
白翰兴犹豫着点点头。付闻歌能看出来,他们说的话,白翰兴可能只听进去了一半不到。
老冯头穿的衣服是付闻歌问裴先生借的,到家赶紧给人还了回去。裴先生平时除了发电报,兼管记录白府的日常开销、安排下人的活计,算是半个管家。借衣服的事因是付闻歌出面,他当时没多嘴,回过头还是跟白翰辰那报备了一声。
白翰辰吃完晚饭便把付闻歌叫进屋里,将事情的前因后果问了个清楚。听完付闻歌的话,他拧出一脑门官司。自己的弟弟胆子有多肥,他当哥哥的不是不清楚。今儿也就是老冯头去见的主任,要是他,回来决不给那小子晚饭吃。
明儿早饭也甭想,饿两顿教他长长记性。
付闻歌看他脑门上绷起青筋的德行,劝道:“翰兴是鲁莽,但他的想法没错,别为这个责怪他。”
“书生意气!有本事扛枪跟那帮土匪头子干去啊!”白翰辰猛拍了把桌子,怒意难平。
付闻歌道:“你以为他不敢啊?之前就跟我说过,将来想考军校。”
“爸不会同意的,让他死了这条心!”白翰辰眉头紧拧。
犹豫了一下,付闻歌抬手轻拍白翰辰的肩:“好男儿志在四方,能管得住他一时,还能管得住他一世?翰兴绝非池中物,他有报国之志,翰辰,你这做兄长的,该支持他。”
头回听付闻歌柔声叫自己“翰辰”,白翰辰心里的火顿时灭了下去。扣住搭在肩上的手,他的语调稍有缓和:“闻歌,以后再遇到这种事,甭瞒着我……那小子要真坐了牢,爸得气死。”
“嗯。”
指尖相扣,教付闻歌脸上稍稍泛起热意。心里虽说多少还是有些不甘,但只要跟白翰辰有了肢体接触,那份不甘便没了出息,缩到不知哪个角落里去了。
白翰辰的另一只手揽上他的腰,把站着的人拉进怀里。又抬脸望着他,那索吻的想法都写在了眼中。付闻歌不自在的错开眼神,却觉腰上的手收的更紧。一时间心脏跳得砰砰作响,呼吸紊乱急促,目光更是不知该往哪落才好。
书桌上搁着封信,为避白翰辰那热辣的目光,付闻歌把视线全都集中到了信封上。白翰辰哪肯由着他躲,起身扳过他的脸,态度稍显强硬地低头吻了下去。
谁知还没碰上嘴呢,却被付闻歌使劲推开。白翰辰错愕的看着对方——明明气氛正恰,又哪惹着这祖宗了?
付闻歌又望向信封,目光幽怨。顺着他的视线,白翰辰也看到被老冯头放在桌上、还没来得及拆的信,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
落款处清清楚楚地写着“冷纪鸢”三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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