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王氏瞬间变了脸色,抬起手指着薛可蕊的鼻子说不出话来。
薛可蕊却不依不饶,她沉声相问:“娘,霁侠已经战死,女儿丧夫,有人要娶我,若是放在旁人身上,怕是立马就要点起炮仗庆祝,为何母亲偏偏一脸难看?”
王氏也生气了,一把拽着她的手,将她拖至身边压低了声音厉声问她:
“你说,从前霁侠还在的时候,你们是不是就已经开始了?”
“……”薛可蕊一口噎住,她一脸惊讶地望向自己的母亲,她不知母亲为何会如此恶毒地揣测自己与冯驾的关系,她为母亲能生出这样的想法感到难以理解。
见薛可蕊不回答,王氏却以为是薛可蕊理亏所以答不上来,她继续压低了嗓子追问:
“小蹄子,老实告诉娘,你与节帅有没有做过对不起霁侠的事?”
薛可蕊的心很痛。
原本打算果断将自己过去三年里那难堪的过去彻底丢进时间的深渊,再也不要提起。那个可笑的婚姻除了给自己带来一场愚蠢又可悲的经历,什么也没有带来,如今却被自己的母亲揪住不放的追查。母亲甚至还因此怀疑起了自己的人品,冯驾的用心。
薛可蕊扯起嘴角,冲王氏皮笑肉不笑地说,“娘,你是不是还怀疑是我,或者节帅借刀杀死了李霁侠?”
王氏一愣,旋即冷冷地说,“不是为娘心理阴暗,娘只是希望我薛家的女儿能知书达理,往后不要被千夫所指。”
薛可蕊语迟,她气坏了,瞪着自己的母亲,咬得后牙槽咯嘣咯嘣直响。
“娘!”薛可蕊狠狠一甩袖子,满目通红:
“你的女儿何时曾有过那么大的能耐,会调兵,还能遣将,更能呼风唤雨召来契丹人?不说我,只说他冯大人,娘又可曾见过,冯大人为了凉州,究竟过了多少个不眠的夜晚?大人回京是为了什么,母亲您知道吗?”
薛可蕊一脸心痛不已:
“您不知道,既然您不知道,母亲又是从何判断大人就能为了我区区一个嫁过人的女人,胆敢以整个凉州数十万军民的生命为诱饵,只为绞杀世子爷一人?大人千里奔袭,杀入重围,重整河西藩镇旗鼓,还得背着像母亲您刚才说出的这些流言蜚语过日子,若是只为了一己之利,大人他须得这样作践自己吗?”
王氏并不答话,只垂下眼角冷冷地问她,“既然你问心无愧,就应该为了霁侠守节。不要求你多了,只不过一年,你便像被踩了尾巴。你说,你们的所作所为能不让人多想吗?不止是我会多想,我们薛家的人会多想,整个凉州,整个河西藩镇,乃至京城里的陛下,大臣们都会这样想!”
王氏缓了一口气,斩钉截铁地说,“为了你和节帅未来的幸福,你们必须明年成亲,如果可以,为娘希望你们越晚越好!”
第一一二章 处置
虽说薛可蕊万分不情愿为了死去的李霁侠晚一些与冯驾成亲, 但是为了让母亲别再那么反感冯驾, 薛可蕊勉强接受了王氏的建议,她说她会在晚上, 待冯驾回府后与他谈。
王氏却一脸坚定,“你不用担心,为娘今晚不回家, 就在你这儿呆着, 我去同他说。”
“……”薛可蕊无语,为了那莫名其妙的一年时间,母亲也真是偏执得够呛……
今日,冯驾回府得稍微早一些,他在晚膳前回的冯府。冯驾让厨房把饭菜摆在抱松园,然后让冯状去相请王氏与薛可蕊来他抱松园用膳。
王氏义正严辞地拒绝了冯状,她要冯状还是把她和薛可蕊的晚膳送来秋鸣阁, 二人既已谈婚论嫁, 薛可蕊便不好再与冯大人见面了。
冯状颔首领命,忙不迭统统应下, 转身飞奔回抱松园, 如实相告冯驾。
听完冯状的转述, 冯驾笑,他摇摇头, 笑得无可奈何。
既然薛可蕊的母亲都这样说了, 那么大家便照办吧!冯驾要管家赶快摆饭, 用完晚膳, 他要亲自去秋鸣阁走一趟。
冯驾出现在秋鸣阁的篱笆墙外时,王氏已立在院门口等他好一会了。
“民妇见过冯大人。”王氏朝冯驾深深道福。
冯驾亦拱手作揖:“驾,见过薛家二奶奶。”
王氏抬眼,看见冯驾身上墨黑地莲花盘绦纹锦袍的下摆,飘飘荡荡垂了一根鲜红色的如意丝绦,当中一颗蜜黄色-猫儿眼,大如指面,通体细腻干净,有如蜜糖配乳白。
王氏不悦,猫儿眼可谓锱铢千金。这样一颗大如男子大指面的蜜黄色-猫儿眼,就王氏所知,就放在过去,整个凉州城有能力寻得出货的商户也就她薛家二老爷一家了。
如果王氏没有记错,这颗最上等的猫儿眼是薛可蕊十四岁时,薛恒送给她的庆生礼。薛可蕊很喜欢,如此大一颗猫儿眼不好带头上,她便配上五彩丝绦将这石头挂在腰间。从前跟着李霁侠时,王氏还见她带着这猫儿眼未曾离身,也不见她把这石头送人。李霁侠不过一闭眼,这猫儿眼便瞬间去了冯驾的身上,这让王氏怎么想得过去?
王氏深呼了一口气,按下心头的巨浪滔天,只暗暗告诉自己:人冯驾也是一代贵胄,这一定是他自京城带过来的……
“冯大人请进。”王氏扬起笑脸,抬手请冯驾进门。
冯驾颔首,笑眯眯撩袍便大步进了门。
进得厅堂,冯驾四下里一扫,并未看见薛可蕊。立时心中了然,暗道这王氏也是个耳根子软的,受了旁人的气,便要在自己这里找补回来。
不过冯驾并不准备对王氏的心思做什么动作,他只静静地坐着,等王氏先开口。
王氏坐好,招呼怀香上茶备果子后,便温言细语地对着冯驾开了口。她告诉冯驾,明日她就要带薛可蕊回家了,这么多年承蒙冯大人照顾,薛家满门对大人您都是感激加敬佩的。
冯驾笑,对王氏拱手道:薛夫人不必多礼,驾照顾蕊儿和薛家是应该的,可别再拿出来单独提了。再说驾马上就要迎娶夫人您的女儿,能为薛家分忧,是我冯驾的荣幸。
王氏比冯驾大不了几岁,单就这一点,她就没法将冯驾当作自己的女婿。再加上有过李霁侠那一层,王氏几乎是臊红了老脸冲冯驾建议:
世子爷过世不到半年,大人您与小女的婚事……看能不能晚点再说……
冯驾面不改色,依旧笑眯眯地说:
“不能。”
王氏一噎,望着冯驾那锋利的眉眼,笔直的腰板,忍不住想拽过薛可蕊来狠狠揍她一顿。
“大人,这世子爷才刚走,蕊儿不替夫君守节,只着急着嫁人,怕是会遭人非议……”
“什么非议啊,有谁敢非议节度使夫人,莫不是嫌命长了?”不等王氏说完,冯驾便打断了她的话。
“薛夫人放心吧,你只管嫁女儿,旁的事,统统交给我。若有谁敢妖言惑众,你来同我讲,我让推官去处理。”冯驾一手端茶盏,一手轻掀浮茶,说得淡然,脸上的笑也淡淡。
“……”
王氏张口还想再说,冯驾却抢过了话头。
“薛夫人带蕊儿回府后,驾会派我的大司马来府上问名。驾在凉州没有亲人,时间仓促,也来不及回乡请兄长,这往后的六礼过场皆只能由我的大司马代为处置了,还望薛夫人海涵。”
王氏笑,“大人,其实民妇也不急,大人尽可慢慢来。”
冯驾放下手中茶盏,扬起嘴角,冲王氏拱手:“主要是在下很急,所以……委屈蕊儿了,还望薛夫人恕罪。”
王氏无语,双手无力地绞着手中罗帕,一脸为难:“冯大人决定了的事,我们平民小户的自然不好拒绝,那么……大人怎么说便怎么办吧……”
冯驾定睛,看向一脸难色的未来丈母娘,心中了如明镜。他敛了笑兀自低头,暗道,就当自己真的是以势压人吧……
他直起身来,拍拍身下的袍角,立定在了王氏的面前,恭恭敬敬冲她一揖到底:
“夫人肯将爱女嫁与我冯驾,驾感念在心,定当结草衔环,以报夫人恩德。”
冯驾喜着墨袍,凝重的墨黑暗藏绣虎雕龙,搭配他魁梧矫健的身材,愈发显得昂藏七尺,气度非凡。此时的冯驾对着王氏躬身作揖,收肩敛腰,背若负弓,尽管他伏低做小,迎面依旧一股迫人气势。
见冯驾诚挚如斯,王氏也禁不住心下微动。女儿命苦,头一个丈夫身体不好,走得早,这冯驾好歹身强体壮的,总强过那病恹恹的瘦猴子。自己为人父母的,被旁人说道两句比起女儿的幸福来,自然还是蕊儿的终身幸福比较重要。这样想来,嫁给冯驾也算是一个好出路了。
王氏轻叹一口气,“大人能如此真诚待我女儿,民妇也放心了,只是民众对大人尚有误解,所以民妇初始才会对大人有那番建议。只是现在,民妇也想通了,有道是流言止于智者,如今凉州不太平,大人与蕊儿呆在凉州也住不安生。待到大人赶尽契丹贼人,还我凉州一片太平天,大人与蕊儿便能守得云开终见日了。”
冯驾直起身来,眼角低垂,唇边挂着淡淡的笑。
“薛夫人放心,用不了那么久,待驾真的迎娶了蕊儿,自然也就没有人会再说什么了……”
“哦?”见冯驾如此肯定,王氏惊讶,“大人此话怎讲?”
冯驾笑,掩去了眼底深藏的雾霭。“不怎讲,薛夫人到时候便知了。”
……
薛可蕊被母亲禁止再见冯驾,她虽心有不甘,却也不好违背母亲的意愿。无奈之下便抄起手来在屋里转着圈,仔细又将府中诸事在心底给默默过了一遍。猛然想起还有文草园的那个青楼女子没有来得及处理,便趁着夜色带上才回府门的怀香就往文草园赶去。
进得文草园,便见那周采薇一身打扮得规整,带个老仆从,手里提个包袱,立在窗明几净的大院当中迎她。
“采薇叩见薛三小姐。”周采薇对着薛可蕊深深道福。
薛可蕊本不想来见这种青楼出身的女子,可是因为冯驾的存在,让她不得不正视周采薇,并亲自来文草园处理周采薇的事。
“怎的,收拾齐整了可是要出门?”薛可蕊淡淡地问她。
“是的,三小姐。”周采薇答得恭谨。
“采薇自觉叨扰贵府多时,是时候该回去了。”
“呵……”薛可蕊禁不住发笑,自己来了,她便要开溜,这女子倒是灵敏得可以,怨不得自己才走,她就能入得这冯府。
“可是要再回沁芳楼?”薛可蕊挑眉,半挖苦半嘲弄地问她。
周采薇低着头,口里支支吾吾,一副踯躅样,显见得还没想好去哪儿。
薛可蕊定睛看她,碎花的衫,彩棉的裙,窄袖小衣,干净利落,一副市井姑娘的整洁模样,身后却跟了一个弯腰驼背的老汉。
老汉年纪很大了,面皮皱得像核桃,手指干瘦像枯枝,跟周采薇一样,穿得倒是干干净净,簇新的短褐,厚实的布履,显见得被人照顾得挺好。
薛可蕊知道,时下花楼里的女子也会像她们闺阁女子一样有自己的婢仆,伺候自己起居。而一般做婢仆的多为年轻女孩,身轻体健好干活,可从没见过带老头的。把这般年纪的老人家带在身边,别说伺候自己起居了,怕是得自己去伺候他了吧!
薛可蕊禁不住开口问周采薇,“他是你什么人?”
“回三小姐的话,王阿公是采薇的仆从,民女跳舞时,阿公是替我打鼓的。采薇从前从玉门辗转来这凉州时,尚年轻,不懂规矩,受到姐姐们的排挤。是阿公一直照顾采薇,从此便替我打鼓。直到节帅替采薇赎身,采薇来到这冯府,王阿公自然也跟着来了。”
薛可蕊颔首,暗道这花楼女子为人倒还有几分情意,受人点滴之恩,便终身相报。
看在她机灵懂进退,为人尚知节义,原本预备好斥责她的话就不必再说了吧。毕竟这事,冯驾自己也办得颠三倒四。
薛可蕊想了想,决定闭上自己的嘴,毕竟同为女子,周采薇主动避嫌了,自己也用不着赶尽杀绝。
薛可蕊转头,冲怀香一个示意,便见怀香端着一只木盒来到周采薇面前。
“这里是二百两纹银,你拿去,寻个地方学点手艺活,好好过日子吧。”
薛可蕊知道,花楼里出来的姑娘因经历原因,除了会些媚人的活,旁的可都不会做。她给周采薇一点银钱,让她学一门手艺傍身,无拘是绣花亦或做汤饼,自己开个店自食其力,总好过再回花楼卖笑。
除此之外,薛可蕊虽清楚冯驾与这周采薇之间谈感情应是杞人忧天,可是自己如若一毛不拔将那周采薇给撵出府去,也显得太冷硬了一些。为了让冯驾心里好过点,她愿意给周采薇这些银钱,做她生活的帮补。
见薛可蕊给自己银钱,周采薇一怔,转瞬明白过来,忙不迭接过木盒,冲薛可蕊叩首致谢,并表示,节帅与薛三小姐的大恩她会铭记在心,也一定会好好珍惜自己重获自由的新生的。
见周采薇没有半分想滞留的纠缠,薛可蕊也放心了。这周采薇为人干净利落,也不是个缠人的,这件事,就让它到此结束吧!
薛可蕊点点头,再不多说,只带着怀香,转身离开了文草园。
……
待薛可蕊离开,周采薇才直起了身,她探身望向薛可蕊离开的方向,轻轻叹了一口气。
望着手中的木盒,周采薇痴立片刻,才转过身来。她望向身后的王阿公,粲然一笑,挽起他的胳膊,凑近老人家的耳边,冲他大声地喊:
“阿公!咱们该走啦!”
老先生的眼随时随地都是半眯的,像是在打盹儿,听得耳边的喊叫才费力地抬起头。
“走吗?好啊,我要回房,站不住了,想睡觉……”
老人家口里嘀咕着,一般颤颤巍巍地挪动自己的双腿,就要往厢房走,却被周采薇一把拉住。
“阿公!走错啦!咱们家在院子的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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