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连忙过去,小心翼翼探了探褚无咎的鼻息。
鼻息仍然微弱,却渐渐平和、稳定。
明朝终于放松下来。
明朝想把他扶去床上,但又怕太殷切了,师尊看着不高兴。
师尊明显不喜欢他,她不敢多说什么做什么,能救活褚无咎她已经很满足了。
明朝看着阖眼奄奄虚弱的少年,又是欢喜,又是酸涩,她悄悄用袖子给他擦了擦脸上的血,高兴转过头去,看见衡玄衍慢慢坐回窗边的太师椅上,手扶着椅沿,凝眉不展,静静垂着面庞,不知在想什么。
明朝心里的高兴一下子浇灭了大半。
“…师尊…”明朝膝行过去,怯怯拉住他袖口:“师尊,您没事吧。”
“是我不好…”明朝知道自己今天做得不对,她想救褚无咎,可师尊不会看着她伤害自己,是师尊替她劳心劳力,她眼里含着泪,低下头:“对不起,师尊,对不起…”
衡玄衍叹气:“你这说得什么话…”
他轻轻摸着明朝的头,眼神温柔,又有些叹息:“你是师尊唯一的孩子,我只恨不能把星星月亮摘给你。”
“师尊不是在怪你,师尊是心疼你。”
明朝抬起头,泪眼婆娑看着他。
“自古情爱最伤人。”衡玄衍:“朝朝,师尊是怕你受了伤啊…”
明朝喉头哽塞,她脑袋枕在师尊膝头,小动物似的又委屈又乖娇地撒娇:“师尊…”
任是铁石也要被泡软了心肠。
衡玄衍长叹一声,抚摸着少女柔软的发绒,思绪千万缕,好半响,
他已做出了决定。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清脆的鸟叫声在窗外响起。
床上的少年慢慢醒来。
他睁开眼,对上一双湿亮柔软的眼睛。
少女伏在床沿,像一头被晨露浸得湿漉漉的小鹿,不知已等待了多久,见他醒来,浮着愁容的眸子立刻明亮起来:“你醒了!”
褚无咎感觉肺腑疼痛,仿佛整个人的身体被撕开来又缝合上,新生的经脉与血肉、骨骼像岩浆与寒冰,冲撞而厮杀着,去迫不及待构具一句更强大的躯体。
他低低喘了口气,才说:“我以为,你已经杀了我。”
明朝一愣,闷闷说:“我杀你做什么。”
“我杀了很多人。”褚无咎垂着眼,他抬起手,少年苍白削瘦的手,仿佛还是淌满鲜血的样子:“…我记得,我杀了他们,像一个怪物。”
明朝抿紧唇,之前那些刻意淡忘的画面重新浮到眼前,她不受控制也看向那只手,但很快,她又看见了少年的眼神。
他垂着脸,以一种落寞而自嘲的目光怔怔望着自己的手。
明朝的心忽然软透了。
她突然一把握住少年的手。
少年怔住了,他转过头来,看见少女紧紧攥住他的手,坚定地看向他。
“毫无缘由屠戮无辜的才是怪物。”明朝以斩钉截铁的语气:“你不是,是他们先想杀了你,你是在反抗伤害,是在保护自己,虽然…虽然…你手段酷烈了些…”
“…但本来也没有人能是无可挑剔的好人。”她低低说:“我知道你心底有恨,又觉得自己快死了,无所顾忌图个痛快,我也杀过人的,我能明白…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你就把它忘了吧。”
少年默然片刻,静静凝望着她。
“我能忘…”他轻轻说:“但你会怕我吗?”
明朝看见他眼底略微的忐忑和期冀。
“…我要是怕你,就不会留在这里了。”明朝抿了抿嘴唇,摇着头,轻声:“我不怕你,我一直担心你。”
少年终于抿着唇笑起来。
明朝看着他笑了,心里也高兴起来,咧嘴露出大大的笑来。
两个人对视着,少年掩在被子里的手指轻动一下,他撑起身体,俯身向她,像是想要一个拥抱——
“咳!”
明朝猛地一个激灵,连忙松开少年的手,心虚往后望去。
少年顿在那里。
“是我师尊…”明朝压低声音,小小声说:“是我师尊救了你,他、他其实平时脾气很好的,但…”
垂落的帘帐无风自动,褚无咎看着一个清癯儒雅的素服长者走过来。
说是长者,可他面目仍是个清俊的青年,体态颀长,眉眼柔和温润,可以想见平日必然是个宽厚和煦的人,但此刻他微微沉着脸,便显出不怒生威的持重气度,让人只想屏息垂首、几乎不敢多出一声呼吸。
褚无咎第一次见到这位传说中的昆仑大长老,也是第一次感受这最正统儒穆的尊者威重,仙门浩浩气度,他那贵为大氏族长的父亲不及万一,便是那位曾经见过的邪肆猖烈的魔界之主,与之一比,隐约也失之雍重与从容。
这就是沧川剑尊,是她的师尊。
褚无咎看见,刚才一心安慰他哄他的少女,突然就变成见了猫的奶耗子,一下乖巧极了,她头也不回地跑过去,跑到长者身边拉着他的衣袖,像扑腾绒毛的幼鸟,殷殷而小声:“师尊…”
衡玄衍瞪她一眼,明朝怂巴巴地低下头。
虽然平时上房揭瓦,但师尊真生气起来,她还是小怕怕的。
“你先出去。”衡玄衍淡淡说:“我与他有话要说。”
明朝一下抬起头,余光瞥过床上的少年,嗫嚅:“师尊,他刚醒呢…”
衡玄衍淡淡说:“既然醒了,就死不了,你还担心什么。”
明朝:“……”
明朝怂得不敢反驳,干巴巴“哦”了一声,又瞅了瞅褚无咎,才慢吞吞挪出去。
衡玄衍额角轻动了动,脸色更不好看。
岳丈总是看不顺眼女婿的,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
——尤其这个女婿并不老实。
衡玄衍转身在窗边太师椅坐下,宽袖垂摆,半沉阖目,遥遥面对着床榻,一时并不言语。
并不需要他言语,褚无咎也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他硬撑起身体,掀开被子下床,无视身上的剧痛,赤着脚缓慢而坚定地走到太师椅前,双膝缓缓跪下。
“千万年前妖魔界还没被劈出乾坤界,妖魔与人族混血而生,后代因血脉强横,修为多数高强,乃至后来妖魔界被劈出乾坤,残留的血脉多盘踞一方,许多绵延至今,便是如今的氏族,而这些氏族中,自然,也包括你的家族。”
衡玄缓缓开口,说起的便是壮阔而隐秘的往事。
“水至清则无鱼,为了乾坤界长治的太平,大家有意无意不提这些往事,千年万年,年头久了,大多人也就不知道了。”衡玄衍目光淡淡垂落在少年身上,有如瀚海浩浩覆压,褚无咎头被生生压得低下,额角鬓角不受控制地漫出一层汗水。
“朝朝说你中过魔毒,那日情形我未亲眼所见,我所看见的,便是你一身人骨已经尽数化作魔骨。”
“我本不打算救你。”衡玄衍沉声说:“你血脉里流着妖的血,如今人骨又化作魔骨,中了蛊毒,你自己来说说,你算是一个妖、是魔、还是人?”
随着他压低的厉声,气压骤然一凝。
半响,少年终于抬起头。
出乎意料,他的神色竟无半分慌乱,是完全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冷静与从容。
“尊者既然选择救我,不是已经确定了答案。”褚无咎说:“晚辈是褚氏子,是乾坤界正道氏族子弟,是一个人。”
这是衡玄衍想要的回答,但不是衡玄衍想要的态度。
衡玄衍微微凝眉,望着少年,少年同样回视着他,又慢慢低下头,以示谦敬。
他毕竟还太年轻,哪怕有着超乎年纪的隐忍,但衡玄衍活得太久也看得太多了,他能看出少年眼底锋利的棱角和欲望,像一头将要成年的幼虎,哪怕在更强大的长辈面前短暂地伏首,也只是一时的蛰伏,他的眼睛,挟裹着野心是在望着至高在上的王座。
衡玄衍眉头拧起来,他的神色渐渐变沉。
衡玄衍当然见过许多野心勃勃的年轻人,他往往能报以宽容的态度,但不代表他愿意把自己的弟子许配给一个狼子野心之徒。
朝朝性情柔软善良,未来的良配也该是个中正宽和之人,这个人选,衡玄衍本有些属意同在座下习剑的寒霜州。
他是很喜欢寒霜州的,觉得这孩子沉稳正直,心性纯善,虽有些木讷不善言辞,但他是老一派的典型长辈思想,觉得男孩子沉默寡言不算什么大毛病,反而更显沉稳能担责任,总比那些会花言巧语满肚花花肠子的强千百倍。
衡玄衍是很愿意留朝朝在身边一辈子,但孩子大了,大多总是好奇想尝尝相思情爱滋味,这个时候师兄妹俩便显出好处来,两个小孩子青梅竹马,人品又端方,再合适不过。
衡玄衍一切都打算好了,谁想不过一次下山,突然冒出来一个褚无咎。
衡玄衍垂眼看着跪在下首低头仿佛温驯的褚无咎。
这孩子,出身氏族,魔骨妖血,天命加身,又有这样深沉隐忍的心计与不甘人下的野心……
明朝正在悄眯扒门缝。
这么说吧,她怂她师尊,怂了又没完全怂,所以衡玄衍叫她滚出来,她就乖乖滚出来,但滚出来后,还是不太老实地想往里偷看。
奈何衡玄衍老辣,直接下了结界,明朝耳朵都要竖起来,也听不清里面说了什么,她扒住一边的门缝,瞪大眼珠子鼓溜溜往里瞅,透过那条细缝,看见褚无咎跪到了地上。
明朝心一揪,他才刚受过伤,怎么能下床,还跪地上,地上那么凉……
明朝心里碎碎念,正努力扒着门缝想再仔细瞅瞅,就突然感到一阵心悸。
空气中仿佛慢慢压下一座山,那山的浩大的力量,泄出一线剑的肃杀。
明朝指尖颤抖。
她想都不想撞开门,跌跌撞撞摔进屋中。
“师尊!”
褚无咎感知到杀意。
曾有很多人想杀他,书院同龄的褚氏子弟、褚承乾之流,甚至那位魔尊,在初见他时、在状似好心笑着说要帮他铺一条登天之路时,眼底藏着的,也是最残暴腥狞的杀意。
但从未有这样浩大而沉冽的杀意,像山和海重重覆压在他身上,他背脊的骨头都像被折断,他更深地弯下腰,清晰地意识到,对方甚至不需要动一动手,只需一个念头,他就会魂飞魄散。
显然他还不足以混过正道至尊的眼睛,而这位尊者,也有足够的远见和铁腕杀了他,哪怕违逆天命来日遭受天谴,也不惜要彻底斩除后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