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尚失笑,他以前真没觉得彬小子可爱过,这小子是三房的幺子,也是第三代最小的孩子,从小就得宠爱,或许是宠坏了,越长大,这眼珠子越往脑袋顶上走。
他爹前几年老说,家里这第三代的娃娃们,别人都好,只彬小子以后也不知会是个什么结果。
厨子虽不至于说是贱业,却也是下九流,谢家再富贵,谢家人的身份地位却都不高。
干他们这一行,为人谦虚谨慎才能活得长久,过得愉快,像彬小子这般性子,以后一准要吃大亏。
他这样的性格,就是天分再高,手艺再好,家里也发愁。
这些年,谢家把他打发出京城,不让他留在大酒楼,连自家的酒楼都没让他去过,就是想磨一磨他的性子。
而且在外头,他一不小心得罪了人,他们这些当长辈的,好歹还能替他收拾残局,总比在京畿要地好,这地处权贵遍地,彬小子再得罪几个,就是老爷子的头也不硬,被砍了同样要掉地上的。
谢彬一向说风是风说雨时雨,说走就拉着谢尚直接出了门。
“急什么,正好来了樊楼,先试试你范叔的烧鹅如何?”
“没必要。”
范大厨:“……”
他小徒弟一怔,偷偷抬眼看了看师父,老老实实地闭上嘴没吭声。虽然做徒弟的,肯定要维护师父,但对方可是谢家的那个谢彬,那就没必要多说什么了。挤兑师父两句算甚?京城那些个金厨们,又有谁没受过谢小厨的挤兑?人家凶起来,连自己长辈的错处,那也是天天挑的。
范大厨沉默半晌,把身上的围裙一扯,扔到旁边,大跨步地朝厨房门外走去,走了两步,又回身把小徒弟的荷包扯下来系上。
他出门干活,从来不带钱,现在去别人家吃饭,总不能吃霸王餐。
小徒弟:“……”
一前一后,几个厨子一路疾行,很快就到了麦秸巷‘顾记’门前。
离得老远,谢彬忽然站定,抬手整理衣冠,把衣摆拉平,拂一拂衣袖,又掏出手帕擦了擦脸。
谢尚不由挑了挑眉:“你小子什么时候待家里长辈也能这么有礼貌?”
他心里却忽然有那么一点不是滋味。
谢彬这孩子在家里就是个小霸王,人人哄着顺着,谢尚虽是伯父,但向来疼他如亲儿子一般,平时也一直顺毛摸。便是如此,谢彬还是说尥蹶子就尥蹶子,一直像个小孩子一样,把巴掌抽到家里长辈脸上,还不觉得让家里大人难堪了。
现在可好,对一个外人竟是恭敬到如此地步,让他这个当长辈的,情何以堪?
此时晌午已近,正是饭点。
顾记食肆外的长队已排到了对面去。
对面谢家菜的伙计,如今已很娴熟地帮忙维持秩序,偶尔还帮着秋丽,樱桃他们端水,拿帕子,让排队的食客能净手擦脸,或是帮着拿煮好的山楂茶,大麦茶之类,请客人们解解渴。
谢尚看了眼食客们的表情,不由心中暗暗点头。
范厨等人背地里总觉得他性子高傲,只专注研究自己的菜,不在乎食客们的想法。
其实这话大错特错。
谢家祖训,食客便是他们的衣食父母。
他们谢家人,都要学会怎么像侍奉父母用膳一样,来给食客烧菜。
谢尚略微走神,回神时已坐在了雅座上,旁边戏台上有两个中年汉子在比剑。
两个人的剑法都一般,却是你来我往打得十分热闹。
有个容貌寻常,气质温柔雅静的小娘子静静地立在戏台的一角,手里捧着方帕子正绣花。
谢尚离得不远,他眼神也好,能看到那小娘子绣花的功夫极佳,绣帕上的小猫崽,小狗崽就仿佛活的一般。
他不禁一笑,想起自己的女儿,他女儿也是秀外慧中的好女子,针线也做得好。
一念及此,他就不由有些担忧起戏台上的小娘子,年纪轻轻,又是娇弱女儿家,离刀光剑影太近,可别被吓到。
这般想,他便叹道:“刀剑无眼的,怎让个娇娇弱弱的小娘子在台子上待着?”
谢彬:“?”
他回头看戏台,上下打量半晌,目光在雪鹰身上很自然地滑了过去,诧异道:“哪有娇弱小娘子?”
谢尚:“……”
这时,秋丽已端着一盆谢彬点的——‘蟹膏炒饭’走到眼前。
随着白瓷盆上的盖子一掀,别说谢彬,便是谢尚心中也再无其它。
浓郁的层次丰富至极的香味扑鼻而来,谢尚脸上飞起一团红晕,不禁有了些醉意。
若说普通食客只能闻出一‘香’字,那在谢尚,谢彬这样优秀的厨师眼中,颗粒分明,镀了淡淡金彩的蟹膏炒反,就是武林少侠眼中的绝世秘籍,是痴情人眼里翩翩起舞的心上人,是君王眼中的锦绣江山,简直再美妙不过。
谢尚先迅速吃了两口米饭,待第三口却不急着咽,任由层层叠叠的鲜香味汹涌般,滚滚地涌入喉咙。
半晌,深吸了口气,谢尚擦了下眼泪,呢喃:“稍差了些火候。”
第三百六十章 良药
谢彬一口一口地细细咀嚼,眼神迷离,时而灼热起来,又时而低沉下去,根本没听见谢尚的话。
谢尚:“……算了。”
这道主食,唯一的问题就是蟹黄膏少一分他最喜欢的焦脆感。
“唔。”
虽说是差了那么一点,但这炒饭入口,谢尚不可抑制地想起曾经的曾经,他第一次做出让父亲点头的菜时的心情。
他以为自己早就忘了,毕竟他如今已是功成名就,作为一个厨师,他这一生剩下的生涯,也不可能再超过现在的自己,他虽然依旧下厨,依旧做菜,依旧研究新菜,依旧教导家里的子侄辈,但其实已经没什么别的追求。
若不想做御厨,他现在便是巅峰。
御厨也没什么可做的。
宫里那帮御厨的手艺纵然是一等一的好,可一旦进了宫,做的菜也就是将就而已。
一来官家是个俭省的,再者,当了御厨以后,伺候的都是宫里那些金贵人物,做菜自然不敢再多加花样,大部分都是但求无过不求有功,无功无过的,人还能活得好好的,万一要是出点差错,还不知会落到个什么样的下场。
虽说官家仁善,不大爱罚宫人,但再仁善,那也是皇帝。
别说宫里的那些娘娘们,就是宫里得势的大太监,他们也招惹不起。
御厨虽是做到了天底下所有厨子所能坐的,最高的位置上,可日子过得,到不见得能比得过他们这些民间的名厨。
谢尚仔仔细细地品味了下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不禁微微笑起来,又舀了一大勺蟹黄炒饭,含在口中细细咀嚼,决定不扣这一分。
别说这炒饭的味道好得超乎想象,哪怕它是焦的,糊的,半生不熟的,可它能让食客吃出幸福感,那便是一碗好饭。
谢尚一边品味,一边看了看谢彬,谢彬的表情郑重得过分,他显然没尝出这饭里的那点不足,也或许是他没有感觉到任何不足,反而眼睛里都是星光。
哎,这孩子大了,就再不会拿这样的眼神看自家的长辈,对外人反而要敬重得多。
真让人不甘心。
“这位客人。”
谢尚正沉浸在对旧日的美好回忆,还有忽然澎湃起来的情感中不可自拔,就闻见一股浓郁的酱香味,登时回过神,口舌生津,不由自主地舔了下嘴唇。
秋丽捧着白色的小罐子过来,笑道:“这是我家小娘子新调的酱料,说是正好配这蟹黄炒饭,客人不如试一试?”
谢尚连连点头,打开白瓷小罐子一看,里面盛着满满一罐暗红色的酱料,红色的粉末裹着小肉粒,肉粒瞧着炸得略带焦黄,微微泛着红油,色泽饱满又鲜亮。
都不用秋丽教,谢尚拿起小勺子娴熟地舀了两勺,搁在自己的炒饭里面,轻轻搅了一搅,挖出一大勺,一口填在口中。
“唔。”
他眼睛都不由自主地睁大了一些。
就是这个味道!
他怎么也做不出来的这个味道。
谢尚做了大半辈子的菜,山珍海味料理得了,这寻常的五谷杂粮,也是信手拈来,可他却再也做不出,他二十三岁生辰那日,他娘子亲手给他煮的那一碗长寿面的滋味。
按说这是蟹黄炒饭,海鲜味重,和拿鸡汤和青菜做的长寿面截然不同,当年他娘子是在乡下的宅子里给他煮的面,用的是隔壁乡亲家养到七年的老母鸡,肉并不大好。
他娘子在娘家时也显少下厨,熬煮的鸡汤有些咸,鸡肉偏又硬又柴,还是他笑眯眯地给收拾残局,把那鸡重新挑出来剁成鸡肉茸,做成小丸子拿油炸过,加在面条里一起吃。
小丸子炸的有些焦,但恰好就对了他的胃口,滋味甚美,让他念念不忘许多年,但自从妻子难产过世后,他就再也没做出过那般滋味的面条,他年年生日都要煮上一碗长寿面,可年年煮,次次都不对。
“哎。”
谢尚忽然有些惆怅。
他此时才惊觉,原来自己已经淡忘了妻子的音容笑貌,那些曾经刻骨铭心,以为生生世世都不会忘记的东西,原来,竟是能忘的。
毕竟已经过去二十几年,时光这东西,虽说苦口,也是良药。
“原来,不是顾厨的炒饭火候不对,是故意留下的这一点缺憾。”
太过完美的东西,吃过许是便要忘了,反而是这一点遗憾,他恐怕会记上很久,以后但凡再吃类似的饭食,或是看到类似的饭食,他便会想起今日这一顿餐食了。
谢尚笑眯眯地收拾自己乱了的心绪,那头范大厨却是死死盯着刚刚端上来的黄金疙瘩汤,哦,人家叫黄金浓汤。
范大厨看着清亮的汤碗里漂浮着的,被折成一簇金色蔷薇花的金箔,盯着花瓣上飘在最上头的那个小小的‘探’字,猛地抬手捂住心口,嘴角抽了抽,眼泪滚滚而落,他赶紧转头,没让泪水滚到碗里去。
“老夫人,您的黄金浓汤好了。”
耳边倏然又传来一声轻柔和软的说话声,范大厨猛地扭头,他旁边一个衣着打扮皆是奢华的老人家眼前也放着一碗黄金浓汤。
汤碗里的金箔是被剪开的,全剪碎成了拇指肚大小的星星,整碗汤是金光灿烂,光是看,就让人感觉心情愉悦畅快。
天底下有谁不爱金子?
谁看见金子,还能心情不好?
范厨猛地站起身,四下里张望,至少有半数的客人碗里有金箔。
也许是这个女厨子自己仿造的金箔?也许这不是金箔,是做成金箔模样的面食?也许……
“呜。”
范厨敲了敲自己的脑门,屁啊!他快羡慕死谢尚得的金箔了,偷偷去看了许久,还拿在手里把玩来着,就盼着今年他也有,这哪里是寻常金子,分明是身为厨师的荣耀!
他僵硬地转头看向水牌旁边飘摇的招子,上面密密麻麻地写了一大堆‘金箔食用注意事项’。
光看这些东西,简直觉得吃金子的难度,还要胜过吃河豚。
范厨:“……因材料难得,黄金浓汤只做二十份,先到先得,做完停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