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兜里装着简夫人支给他的零花钱,本想叫辆人力车也体验一把,可这会儿连个车轮也看不到,无奈只好沿着街道胡走,走着走着,突然想起自己刚来槟榔屿、还在高记打工的时候,也是沿着街走啊走啊,然后简行严坐着汽车突然打旁边开过,飞溅起的泥点子糊了他一身——从这时开始,两人几次交叉的生命轨迹才真正开始汇合到一起。
想来那时不过几个月之前,竟好像隔了好久好久。
他走过几个路口,眼前出现一片水塘,塘里的水又深又静,一个中国人打扮的中年人正坐在边上钓鱼。
“大叔,这儿有鱼吗?”甘小栗上去搭茬。
那人头上戴着一顶破帽子,帽檐压得很低,他握着鱼竿的手臂特别的粗壮,不等他开口,甘小栗倒先觉得这人有些眼熟。
“有啊,总有小鱼两三条,钓得上来就钓。”中年人粗绳粗气地回答。
啊,原来是章亭会馆对门米粉摊的摊主!甘小栗想起来,自己今天跟着简旌从章亭会馆出来的时候还打米分摊前路过。
“你不是章亭会馆门口摆摊的吗?今天收摊这么早吗?”甘小栗问。
那人拿眼睛从帽檐下一瞟,说:“最近生意不太好,早点收摊算了。我看你这阵子倒是吉星高照啊!”
“怎么,你认识我?”
“跟着简旌进出章亭会馆,我怎么会不认识。我还记得你以前还是个小打杂的。”
甘小栗想起来,对方说的是那次春节之后在章亭会馆里操办丧事的时候,他被临时拉去端茶送水。
中年人又开口到:“哎,你也是不听劝,怎么跟简旌家是越走越近了!”
甘小栗听得一惊,感情这个人和自己还颇有渊源,他忙说:“大叔你这话我不太明白……”
那人把钓竿一提,一条小鱼被拉出水面。
“我不是让你’小心简’吗,小心简旌呐!”
甘小栗终于搞清楚那张困扰自己很久的字条,那张阻隔在他和简行严之间的小字条,竟然是出自这个人之手。
“那张字条是你给我的吗?”
“不然呢?你自己想想当时的情况,不是我还能是谁?”
“可我知道你是谁啊!再说你也没把话说清楚啊,你只写了’小心简’三个字,我哪知道你让我小心哪个姓简的?”
中年人把鱼放进身边的竹篓,埋怨道:“简旌那个旌我不会写! 你自己也动动脑子,我至于提醒你要小心简行严那个草包吗?”
甘小栗听够了这个论调,忍不住奋力反驳:“简行严他不是草包,他也有他的优点——噢,扯远了。”
“哎,所以我说你这孩子没心眼,现在反倒跟他家一老一少走得更近了!”那人带着愠怒,从随身带的钓鱼装备里又扯出一个马扎,“你先给我坐下来钓鱼,我慢慢跟你说!”
第88章 栗少爷的心眼(四)
在稀疏的树荫下,水面光影的嬉戏,甘小栗看着中年人往自己手中塞过来的简陋钓竿,鱼线摇曳,是鱼儿游过来正在咬钩,他赶紧去拉线,唯有那一刻他的内心只想着钓到鱼的喜悦。
“简旌这个人来槟榔屿白手起家,当然他也是带着钱来的,但是他能在这里站稳,还把生意做大了你以为他靠的是什么?”中年人问甘小栗。
“难道不是靠自己本事?”
“他也不能说没本事,但主要还是他投靠的人。章亭会馆的上一任主席金医生,他简直是英国人的一条狗,不过当了这么多年畜生,他现在身在南非,倒也落了一个安宁。简旌发家的时候也靠的是英国人,当上会馆主席也是靠英国人钦点,但是实际上他跟金医生不一样,他早就跟日本人勾结起来了。”
甘小栗钓上来一条鱼,冰冰凉凉地握在手里,还在不断挣扎。
“你也说了我本来不过是一个小打杂的,犯得着要小心他么?”
“你来槟榔屿不是为了找你爹来的?寻人启事都登了报了,可不是你吗!”
“是我,那又怎么样?”
“你爹甘榕生,就是简旌家的阚襄理。”
甘小栗尽量保持镇定,他原以为这个岛上再没其他人知道甘榕生就是阚荣。
中年人从帽檐下观察他的神色,说到:“果然你也知道了。”
“你是怎么知道我阿爸甘榕生就是阚荣的?”甘小栗警惕地问。
没想到说话粗绳粗气的中年人长叹了一口气,说:“应该说阚荣就是甘榕生,你爹本名应该叫阚荣才对,他是为了工作才改的名。”
“什么工作需要改名?你一个卖炒粉的怎么知道这些的?”
“你先别管是什么工作,他离开宁波之后又用回阚荣这个名字,他不是和简旌打小就认识吗?用这个名字也方便接近简旌。”
这么说他阿爸果然是主动接触简旌的,大概带着某个目的,又或许是因为这个目的被简旌知道了才遭到杀害——这个逻辑倒是和周宗主的话吻合。甘小栗听得越多越觉得阿爸不是寻常人,他忍不住问到:“你到底是什么人?好像对我阿爸很了解的样子?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你先听我说,你不是想知道要小心简旌什么吗?”
甘小栗点点头。
中年人把手中鱼竿往水塘中央抛过去,鱼线在空中画出一道圆弧,狠狠说道:“他为了向日本人交投名状,亲手杀死了你爹。他是个卖国求荣、背信弃义的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