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怀山身上还有伤,淡淡道:“那就随他去吧,咱们管不了这么多。苏老爷子当年棒打鸳鸯造下了孽,这笔账总得有人还,让苏雁北自己想办法对付去吧。”
作者有话说:
第四十四章
荆州, 苏府。
刚下了一场雨,苏雁北在庭院里站着,看着远处的天空。
他身后的月洞门前, 有两个侍卫佩着刀剑守着, 里头是女眷的宅院, 却不知道为什么要守的这么严实。
苏雁北穿着一身天青色的衣袍,在院门前站了有一会儿了,屋里偶尔传来咳嗽的声音。片刻张大夫提着药箱子出来了,苏雁北回头道:“怎么样?”
张大夫的神色有点忧虑,道:“最近天冷了, 二小姐的旧疾复发。我调整了一下方子,把药量加重了一点。平时多注意保暖,把情绪稳住了就不会出大问题。”
苏静柔的身体一直不好,就靠汤药吊着命, 用的都是名贵的药材。也亏得苏家家境富裕,供得起她吃药, 若是没有人给她调理身体, 病情恐怕很快就会恶化。
苏雁北的母亲很早就过世了, 父亲前几年也不在了。小姑姑是他唯一的亲人, 他把她看得很重要。他道:“花钱不要紧, 一定得把她的身体调养好了。”
张大夫答应了, 想了想又道:“她最近心情不好, 总是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老是闷在屋里不行,最好能让她出来走动走动。”
苏雁北的神色一凝,沉默着没回答。张大夫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叹了口气, 似乎十分同情她。
苏雁北也想放她出来, 可父亲当年说过,要禁足她一辈子。
苏家的人都知道,苏静柔当年犯了大错,差点就被苏长碣用家法打死了。当年她出去行走江湖,跟人私定了终身,那人还是黑/道上的人,简直把苏家的脸都丢光了。苏长碣盛怒之下废了她的武功,把她打成了重伤,让人把她关在杏子林旁的小院里,不准她出来半步。苏长碣临终前还叮嘱儿子,绝不准放她出来。
小姑姑年轻时身体很健康,如今却是一身的病,惊悸、咳喘、心口疼,一变天就到处疼痛。当年的那一顿家法要了她大半条命,还是老管家偷偷熬了参汤,撬开牙关给她灌进去,才把她救活的。
苏长碣一生光明磊落,是一代名侠,江湖中一提到他的名号,都要竖起大拇指夸一声了不起。可他为人太过古板,认定了妹妹丢了自己的颜面,败坏门风,到死都不肯饶恕她。
苏雁北的心里也很不好受,可父亲的话他又不能不遵从,只能好吃好穿供应着小姑姑,来弥补自己心里的愧疚。
苏雁北回到了住处,坐在窗前出神。天冷了,该让人给小姑姑做几床新被褥了,衣裳也得添新的。前阵子朋友送了些上好的燕窝来,给妻子留一半,另一半都给姑姑送去吧。
乔歆华走了过来,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轻轻地捏了捏。
苏雁北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握住了她的手,贴在脸上蹭了蹭。他跟妻子新婚不久,感情还在最缱绻的时候。乔歆华温声道:“脸上好凉,出去怎么也不多穿点?”
苏雁北道:“去看看姑姑,几步路就回来了。”
乔歆华道:“她好点了么?”
苏雁北摇了摇头,道:“还是那样,身体时好时坏的,丫鬟说她两天都不吃饭了。”
乔歆华有点担忧,道:“为什么?”
“心情不好吧,”苏雁北道,“天一冷,她便想起她的孩子来。一哭就哭一宿,唉……”
当年苏静柔跟人私定终身,还怀了孩子,她的孩儿便是冬天生的。苏长碣搬出家法,本来是想把那个孩子一起打下来的,可苏静柔拼命护着肚子,哪怕自己被打死也不让他伤了胎儿。苏长碣动了恻隐之心,打了十杖之后还是叫停了。
苏静柔腹中的孩子被打的早产,生下来还好端端的,也是命大。那时候寒冬腊月的,苏长竭不想养这个孽种,让管家抱出去,扔得越远越好。
苏静柔产后身体虚弱,昏迷了两天,醒来之后发现孩子没了。苏长碣说她生了个死胎,苏静柔不相信,拼了命要去找孩子。苏长碣让人把她关在院子里,十来个人守了她一个月,直到苏静柔心灰意冷,放弃了一切希望,成日以泪洗面。
那时候苏雁北已经十岁了,他看着从前活泼明媚的小姑姑变得心如死灰,心里十分难受。他一直觉得父亲是个了不起的人,可这件事他不知道父亲做的对不对。一边是家族的名誉,一边是小姑姑的一辈子,让他一想起来,心上就像是压着一块大石头,充满了负罪感。
他时常想,如果当初父亲肯成全他们,哪怕跟小姑姑断绝关系,任她跟喜欢的人自生自灭去,也好过这么做吧?
可世上的事没有如果,小姑姑的一生就这么过来了。那个孩子可能也早就死了,抱它出去的时候,天那么冷,一个小小的婴儿怎么活得下来?
苏雁北叹了口气,心里十分惆怅。乔歆华不想让丈夫太难过,转移了话题道:“先前玲珑锁的事,多谢你不追究。”
苏雁北道:“姜家的人也是我们的朋友,丢了镖货,他们也是受害人。何况那是你的嫁妆,你心眼儿好不计较,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乔歆华便笑了,道:“挣口饭吃都不容易,再说办这个嫁妆本来就是要讨个好彩头。大家都过得去,咱们就积德了。”
苏雁北抬眼看着她,觉得能娶到这么贤淑貌美,又通情达理的妻子,实在是自己的福分。
乔歆华在他对面坐下了,道:“老是看我干什么?”
苏雁北笑了,道:“你好看嘛。”
乔歆华有点不好意思,垂下了眼,脸上带着一点笑容。她觉得丈夫端正可靠,武功又好,年纪轻轻就成为了中原武林的领袖,能嫁给他十分幸福。
她给他倒了杯茶,道:“过几天我弟弟要过来了,有一阵子没见了,还有点想他。”
苏雁北嗯了一声,心不在焉地道:“让他多住几天,好好陪一陪你。”
两人说着话,丫鬟站在门外,似乎有话要说。
苏雁北道:“怎么了?”
丫鬟小声道:“姑小姐不肯吃药,也不肯吃饭,一直在哭。”
乔歆华有点担心,站起来道:“我去看看。”
苏雁北摇头道:“让她静一静吧,去看也没有用。”
他揉了揉眉心,吩咐道:“不管她吃不吃,按时给她送饭,凡事多顺着她些,有事再来跟我说。”
丫鬟答应了,转身走了。乔歆华轻声道:“总这样不是办法啊。”
“那你说怎么办?”苏雁北叹了口气道,“医生治得了她的病,治不了心结。她的孩子没了,谁能还给她?”
乔歆华没法回答,换位一想,若是自己遭遇了她经历的一切,定然也难以承受。不是所有的裂缝都能够弥合,有些事情是无可挽回的。
苏静柔的痛苦不但折磨着她自己,也折磨着苏雁北。他在替他父亲承受着沉重的罪恶感,人前鲜衣怒马风光无限的他,背地里也有难以解决的苦处。
乔歆华有点心疼丈夫,轻轻地把他抱住了。苏雁北靠在妻子的怀里,恍然间想起了依偎在小姑姑身边的感觉。
冬天外面冷的很,大家在屋里猫冬。苏雁北那时候才不过五六岁,穿的暖暖的,跟小姑姑待在一起。她爱穿粉红色的衣裳,白色的狐毛镶在领子上,越发衬得她容貌秀丽。苏雁北没见过谁穿芙蓉色比她更好看。
她脾气好,对他很有耐心,会在小桌子上写字来让他认。认对一个,便给他剥一个橘子吃。
父亲一向一板一眼的,从来不会抱着他,也没哄过他。他将来要让儿子当家,生怕待儿子太好了,把性子磋磨的软了,将来担不起事。只有小姑姑会对苏雁北笑,眼神明亮又温柔,让他一想起来,心里就十分惆怅。
房里的炭火烧的很旺,帘子把寒风挡在了外面,这一点温暖让他的心暂时得到了慰藉。他闭上了眼,自欺欺人地想:“等熬过这个冬天,春暖花开的时候,小姑姑的身体就会好起来了吧。”
中午苏雁北睡了一会儿,忽然听见外头闹哄哄的。他坐起来道:“怎么回事?”
乔歆华穿上外衣,出去看了一眼,见院子里到处都是人。几名侍卫从大门那边奔过来,慌张道:“不好了,家主,外头来人了!”
苏雁北拿着剑走了出来,道:“什么人,这么慌慌张张的。”
侍卫比划道:“一个大汉,身高九尺,胳膊比人大腿还粗。他在外头大喊,说他要来接他的妻子。”
苏雁北皱眉道:“什么妻子,他自报家门了没有?”
那侍卫还没回答,就听轰的一声,大门被那人砸了个窟窿。苏雁北心中一沉,来不及多说,大步朝前门奔去了。乔歆华往前走了半步,喊道:“夫君,多加小心。”
苏雁北摆了摆手,道:“保护好夫人。”
他来到前庭,远远地见大门上被砸了个大洞,地上满是木渣。一条大汉手里拖着个流星锤,缓缓地走了进来。他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劲装,腰上系着一条革带,脚上穿着一双牛皮靴子,手上戴着护手。领口敞着几寸,露出结实的胸肌,胳膊上的肌肉饱满,几乎要把袖子撑裂了。
来的人正是铁憾岳,他一心想要迎接自己的妻子,数日间便赶到了千里之外的荆州。来之前,他特意打造了一只流星锤,别的武器都太轻了,使着不方便,还是这流星锤用起来虎虎生风,格外得劲儿。
他想着要见到妻子了,心中十分雀跃。他特意洗了个热水澡,搓去了积攒了十多年的泥灰,又买了一身新衣裳,让人把他的头发和胡子修饰整齐了。再照镜子一看,镜中人浓眉大眼的,又孔武有力,倒也有几分英俊。
他带来的流星锤足有六七十斤重,一端带着铁链,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音,哗啦、哗啦。
其他侍卫站在周围,一时间也不敢上前,纷纷喝道:“站住,谁让你进来的!”
虽然这人青天白日地闯进来,十分无礼。但看他用得了这么重的流星锤,便知道这人的武功不弱。苏雁北走上前去,客气道:“这位先生,请问高姓大名,来我苏家有何贵干?”
铁憾岳今日心情好,不想跟他们大动干戈,免得弄破了新衣裳,让老婆看着不高兴。他咧嘴一笑,道:“你就是苏雁北?”
苏雁北道:“正是在下,阁下是?”
铁憾岳粗声粗气地道:“我叫铁憾岳,是你小姑姑的老公。我这些年被人困着,如今终于自由了。我来接我老婆,你们不必紧张,我带上静柔就走。”
他的态度十分坦然,好像只是来老婆的娘家接人而已。铁憾岳觉得自己已经十分和气了,但苏雁北听在耳中,只觉得是赤/裸/裸的挑衅。堂堂苏家的人,岂是他说带走就能带走的!
周围的人都十分惊讶,他们只知道姑小姐被关在小院子里,老爷子下了命令,一辈子都不准放她出来。没想到她还有老公,还生的这样粗犷,实在让人意外。
众人的目光或是好奇、或是困惑,都盯着那大汉。苏雁北知道小姑姑的爱人叫铁憾岳,但还是头一次见到他本人。此人果然像传闻中那样五大三粗,像个巨人一般。这样的人,光是比力气就已经少有人能胜过他了,更何况他练成了金刀门的天阳神功,可以说是俾睨天下了。
苏雁北下意识绷起了肌肉,不知自己跟他比试,能有几成胜算。铁憾岳倒是没把他当成敌人,道:“大侄子,这些年来多谢你帮我照顾静柔。等我们夫妻团聚之后,我重新收拾旧日的基业,一定好生答谢你!”
一名侍卫道:“你嘴上说的好听,打坏我家大门,难道就这么算了?”
铁憾岳回头望了一眼,搔了搔头道:“抱歉啊,你们一直堵着门,我这流星锤轻轻一抡,就弄破了。下次换个结实点的门,人和堂那边的大门是榆木做的,就比你这门更经打。”
众人一时间无言以对,也不知道他是真心这么说,还是故意挑衅他们的。苏雁北冷冷道:“你找错了,这里没有你的妻子,请回吧!”
若是寻常人找上门来,砸坏他家的大门,苏雁北少不得要好好教训他一顿。但面前的这人根本不是自己能打得过的,苏雁北只好吃了这个闷亏,想赶紧打发他走。
铁憾岳坚定道:“我没找错,我老婆叫苏静柔,是荆州苏家的二小姐。她是你小姑姑,让她出来见我。”
他大声这么说,周围的人都听见了,苏雁北也不能强行否认。小姑姑一直没嫁人,他这样左一个老公、右一个老婆的,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却要把苏家的颜面都丢光了。
苏雁北皱起了眉头,握紧了腰间的长剑,想着实在不成,也只能跟他打一架了。父亲有遗命,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小姑姑放出去,岂能让这个怪人把她带走。
铁憾岳见他不肯放人,索性放声喊道:“静柔——静柔——我来接你了!我是憾岳,你听见了吗!”
他将真气迸发出来,使出了狮吼功大喊,穿透力极强。整个宅子里的人都听得见他的声音。
“静柔——静柔——我来接你了——”
乔歆华想着丈夫在前面应付外人,小姑姑听见动静怕是会不安,她便快步去了小园。小姑姑已经从屋里出来了,她站在院子里向外张望,有些不安。
她的脸色憔悴,嘴唇上更是全无血色。她穿着一件浅黄色的袄子,下头是一条白色的宫纱百裥裙,一手扶着月洞门,想出去看一看。
院外有两个侍卫,拿刀剑守着门口。苏静柔的武功已经被她大哥废了,成了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她被困在这里,什么也不知道,心里十分难受。眼看着侄媳妇来了,她道:“外头出什么事了?”
乔歆华携了她的手道:“没什么大事,就是有人来找雁北切磋武功,不用管他们。”
苏家是中原一代的名侠,时常会有人上门来找苏雁北讨教,都是点到为止。家里的人也已经习惯了,可今天来的这人就像龙卷风一样,声势大得不同寻常。
苏静柔看着大门的方向,不想回去。这时就听前头传来了一人的喊声:“静柔——静柔,你听见了吗,我来接你了,我是憾岳啊!”
苏静柔一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等了这么多年,他终于来找自己了。他的声音回荡在宅子里,让她的心咚咚直跳,眼泪不知不觉间涌了出来。
“静柔——我在大门这边,你快过来——你侄子不让我见你,你在哪儿呢——”
前庭闹哄哄的,苏雁北忍受不了他这样公然挑衅,怒喝道:“给我把他轰出去!”
一群人围了上去,有的拿着木棍,有的拿着刀剑,七手八脚地把他往外赶。铁憾岳往后退了几步,大声道:“大侄子,我不动手是看在你姑姑的面子上,你可别惹恼了我。”
苏雁北冷冷道:“谁是你侄子,再胡说八道,我不饶你!”
铁憾岳嘿嘿一笑,道:“我知道了,你嫌弃我一穷二白,配不上你姑姑么?老子在宜昌有个堂口,当年是我亲手打下来的。那半个城的铺子的收成都是我的,这些年的钱我兄弟都帮我攒着呢,必然不让你姑姑跟着我吃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