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学斋室的床位只有三尺宽,冬天被子又厚重,要睡下两个半大的少年,还是颇为勉强的,不过二人都甘心如芥。
一夜到天明,雪也停了,足有四五寸厚。
今日说好要去拜访顾北安,于是一早,四人便收拾妥当,拿上最近的作业,踩着雪,走路去了春水巷。
知府衙门过小年才放假,一直放到元宵节,合计大半个月。
忙碌半年的顾北安终于得了一段空闲日子,接过昔日学生写的诗文策论,他看的很欣慰:“进步很大,诗酒趁年华,你们要珍惜大好的时光。”
庄稼长势好,他这位老农才会安心。
白雪笑着插话:“努力向学自然是应当,不过今日可以放松一下,你们有口福,今日有鹿肉吃,雪日吃这个最是滋补了。”
鹿肉?沈长林惊喜的瞪大眼睛:“哪来的?”
“还能是谁,王指挥送来的呗,已经切成薄片腌制好了,你们先点炭火,等他来就可以烤了,我去请魏医士过来。”
说曹操曹操便到,话才说完,王指挥也就是王巡检便到了院门口。
这鹿肉是衙门的同仁猎到的,送了他一块,王指挥虽是一介大老粗,但明白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道理,立刻趁新鲜送到顾北安这儿来。
美其名曰感谢顾北安不忘承诺,保他升职,以作谢礼。
不过明眼人都瞧得出,老王醉翁之意不在酒,对魏医士还有些念念不忘的意思,借着吃烤鹿肉的机会,想和魏医士多见见。
然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魏医士对他依旧冷淡。
不过王指挥内心十分坚强,悠悠道:“就算是一颗石头,也有被我捂热的一天。”
沈长林挑了挑眉:“不一定哦,很难的。”
“……”
王指挥一记眼刀飞来:“小长林,我好歹是你师傅,就这么怼我?”
说罢一招擒拿术要揪沈长林的胳膊,但沈长林反应迅速,一个闪躲,竟从王指挥的手下躲开,并闪出半丈远。
“行啊,身手有进步。”
“哈哈,多亏师傅教的好。”
平淡规律的学习时光过的飞快,冬去春来,秋至暑散,很快就到了院试前夕。
院考的主考官是一省之学政,学政虽在地方为官,却都是皇帝亲任,三年一届,等于钦差大臣,都是天子亲近之人,其才学阅历皆很出众。
按规制,学子们要去省府参加院考,但考虑到路途遥远兼人数众多,一般都采用学政在个府巡考的方式举行,因此,每府院考的时间不尽相同。
这次景安府轮到八月举行考试,恰好气温宜人,属于运气特别好的一年。
院考分两场,一为正试,二为复试,主要考四书文、经论、诗文、杂文等,科举考试无论童试、乡试、会试,其考试体型大同小异,区别在于竞争激烈的程度,还有考题的深奥度,越往上考,考生素质越高,想要脱颖而出,必须有真知灼见。
而院考的题目,则由学政本人加各著名书院的山长,在世大儒以及大学者联合讨论而定,沈长林看过往年的题目,基本从四书五经出题,但出题角度会更侧重治国方略,而不是泛泛之论。
考前半个月,沈长林一行去给帮他们做保的廪生送银两,这叫做送贽敬,廪生帮人做保,若被保学子出现舞弊等扰乱考纪的行为,作保人也要连坐,严重者会丢掉廪生名额甚至治罪。
因此,这贽敬,也像是风险保证金,不退还那种。
沈长林原本想请李文柏做保,不过他似乎想利用这次院考好好挣一笔外快,知道他家贫十分缺银子,沈长林几人便很识趣的另找他人,免得他为难。
交了贽敬,接下来就是最后的准备阶段,每日按照计划去复习准备,沈长林由一开始的紧张,到逐渐放松,最后轻装上阵,启程来到考院前。
照例是先搜身,核对考引,廪生认保等程序,接着领取考牌,按照序号进入自己的考间。
来时天还未明,等考生们各自落座,天色已经大亮。
紧接着铜钟敲响,全场肃静。
院考正式开始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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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试帖诗
◎是陷阱的味道【合更】◎
院试的录取名额, 按当地的文风高下、赋税人丁多寡而不同。
景川府的录取名额是六十人,今年参考的学子超七百,录取率不足十分之一。
沈长林刚才排队入考场时, 见了好些须发皆白的老童生,及近不惑之年的中年人, 成家立业甚至年老了都不放弃科考,可见科举考试的魅力和竞争之大。
按照惯例,沈长林依旧边研墨边看试卷, 第一场考八股文一篇, 试帖诗一首,答题时间共两天一夜,时间上还是颇为充裕的。
八股文的题目是——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1],这题不算难,出自《论语·学而》,意思是人要坚持根本,这样治国做人的根本才会有。
本题出的中规中矩, 可发挥的余地不大, 沈长林想了想, 破题——惟求道而不立本心,则昏聩而无益于己, 接着承题、起讲, 整篇八股文概括起来, 便是赞同古先圣贤的真知灼见,并化用了一些典故, 赞颂当今圣上和国策, 最后表了一番忠心, 抒发一些自我之本道。
沈长林考府试时答题比较激进,经过一年多时间沉淀磨炼,院试时整个人沉稳了许多。
然,内心的风云激荡永不会消失。
在沈长林的内心,他对这个时代、社会、制度有很多个人看法,在他看来,如今虽是太平盛世,但盛景之下仍是满目疮痍,社会底层仍过得很苦,有无数的地方待改进。
但这些观点,在府考中出现是不合时宜的,因此他只在歌功颂德的锦绣华文下,暗藏了一点点自己的小心思。
沈长林先在心里打腹稿,接着屏息凝神,蘸墨下笔。
等他写完,考院报时的钟声敲响,是申时,答题进度和沈长林预估的差不多。
写完八股文,接下来便是试帖诗了,其题目是——平仲君迁。
试帖诗的题目基本出自古人成句,因此答题学子必须知其出处,才能准确切中韵脚和题意。
此时再看题,沈长林嗅出几丝陷阱的味道,因为这题出的较冷门,源自《枯树赋》,诗赋中有云——中若夫松子、古度、平仲、君迁,森梢百顷,槎枿千年[2】,因此韵脚是年。
没有读过《枯树赋》的学子,便只能想到晏子世称平仲,不仅立意偏韵脚错,估计还要疑惑一番,考晏子搬家有何深意。
幸好到府学后,沈长林不说博览群书,也算在能力范围内,翻阅了大量的书籍诗文,他读过这篇赋文。
好险,沈长林暗道。
试帖诗的书写不比八股简单,同样要破题、承题,同时还有固定韵脚,并需注意粘联及韵律,整体要有美感,雕琢起来颇费心血。
因此,等沈长林打好腹稿,天色已暗。
院考和府考不一样,没三支蜡烛的余地,不许点灯,天黑便无法答卷。
沈长林胸有成竹,倒不慌忙,就着最后一点天光洗漱妥当,合衣躺在考间的小床上沉沉睡去,等第二日天亮,将心里想好的诗文誊写到纸上即可。
剩下大半天时间,便是重复检查,以防偏题和错字。
第二场复试相对正试题目要简单一些,是四书文两题,六书转注说两题,拟古人赋一篇,拟古人论一篇,四书文和六书转注说在沈长林这算送分题,先解释鉴赏原文含义,然后肯定圣贤思想,再举一反三,结合国情实际,表达自己的见解即可。
至于拟古人的赋和论,简而言之便是仿写,也不算难。
但第二场考试的时间未变,却要答六题,题量增加不说,夜间还不许点灯加班,对考生而言,这是对答题速度、思维敏捷度、承压力、体力的综合考验。
沈长林基本策略是,先读题,打腹稿,后在草纸上写关键词做提纲,反复推敲检查两遍,没问题后一鼓作气答完。
免得重复书写浪费宝贵的答题时间。
“诸考生停笔,收卷。”
伴随铜钟敲响,巡考官们开始收卷了,等全部试卷收妥,一直落锁的考院大门才会被开启,学子们鱼贯而出。
“玉寿,青山,我在这。”沈长林站在考院门口,对结伴走出的沈玉寿贺青山招手。
落日余晖下,每个人的身上脸上都镀着一层金光,终于考完了,诸人都长舒一气。
“我们再等等舒阳。”
等孙舒阳到了,四人一起往西市走去,预备找一家清净的小饭馆吃顿美食犒赏自己,顺便核对讨论彼此的答题文章。
秋日的风徐徐拂面,透着清新的桂花味,踩着夕阳闻着花香,四人的精神格外放松。
他们一边走一边核题,前面的还好,立意角度各有千秋,总的来说都答的不错,唯到试帖诗——平仲君迁这题,贺青山整个人都不好了,他便是踩入陷阱,写晏子搬家的其中一位。
沈玉寿的阅读量与沈长林基本持平,因此他知道平仲君迁的出处。
而孙舒阳纯属运气好,因为沈长林曾经在斋室小讨论会上提到过《枯树赋》这首诗,他觉得有意思,结束后找到全诗拜读了一番,虽然看过就放下了,但至少知其典故。
孙舒阳拍了拍贺青山的肩膀:“青山兄,我记得当时你也在场呀。”
“……”
贺青山拼命的回想,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他当时干什么来着?
哦,对了,他在看《包公案》。
贺青山最近十分沉迷断案类的杂书,《狄公案》《包公案》百看不厌,最近还买了套《洗冤录》放在床头,此前他一直认自己能兼顾的学业和兴趣,今日一看,他大错特错。
“唉。”贺青山长叹一声,如果他当时没在看杂书,就不会错过《枯树赋》这首诗,院试的试帖诗就不会偏题,他的成绩本就不拔尖,现在更无中秀才的希望了。
沈长林也为贺青山感到惋惜,但一切选择皆源于自己,随之而来的结果,自然也要承受。
并且贺青山过几年便要及冠,没有几分应对失败和错误的魄力,怎能成人。
“有诗云,谁怕竹杖芒鞋轻胜马,青山,你别多想,咱们吃饭去。”
贺青山沉了沉肩:“说得对,走!”
今夜的西市,格外热闹几分,考完试的学子,有一大半汇聚于此。
眼看僻静的去处是寻不见了,沈长林他们改换目标,干脆去了一家学子最多的饭馆,里面有不少府学同窗,正好多交流。
“听说了吗?这次院考揪出了一个作弊的。”
“真的假的?我在考院怎么没听见动静?”
刚一落座,最先听见的却是小道八卦。
科举舞弊,一直是从严从重处罚,翻看史书,上面记载的因舞弊被革被流放,甚至被杀头的比比皆是。
“为不影响其他考生答题,这事发生时是冷处置,并未喧哗。”
“作弊考生已被羁押了,也牵扯到了为其做保的廪生,还有连保的学子,这一串人是惨咯,接下来科考无望不说,说不定还要下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