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勾吴国翁主湛阳出嫁的日子。
新上任的国主在堂妹的婚礼颇花了一番心思,送嫁的队伍说是十里红妆也不为过。樾姑城中的百姓这天都的挤上街头围观王侯家的盛大排场,争抢着送亲队伍抛洒的钱币的同时唉声叹气,叹这位樾姑百姓看着长大的小翁主……命不好。
王侯贵女出嫁,不是嫁与邻国公子,便是送入公卿府邸,甚至有那福泽深厚的,能被仙人相中收入房中双.修证道。
而眼下即将迎娶湛阳翁主的,却是位妖魔。
勾吴是九州诸侯国中一蕞尔小国,没资格求得仙门庇护。都城樾姑郊外不知哪天忽然冒出了条蛟龙,说是能庇佑樾姑风调雨顺,条件却是每隔五年便需将一年轻女子送往他的居所,供它享用。
那些女子被送去可不止是陪它聊天解闷那么简单,多数的下场是被吞吃,若干日后只剩骨头被人从水底捞出。
起初勾吴百姓也想过要反抗,但仔细掂量想想,付出成百上千的青壮年都未必打得过这蛟龙,每五年送上一位年轻女子便能换得和平,倒是好买卖。反正樾姑城中那么多户人,挑祭品时未必就会挑到自家。
时间久了,每五年一次的献祭甚至逐渐成了当地的节俗,被选中的女孩盛装华服如同出嫁,对无辜者的杀戮被粉饰为了婚礼。
陶匠的女儿死了、丝绸贩子的女儿死了、闾里小吏的女儿死了,而这一年,轮到的竟是勾吴老国主的女儿。
这年初春,勾吴国主死在病榻之上,他的侄儿丰安县侯于葬礼上掀动兵变,屠戮完王城上下之后,写下诏书说是愿将伯父生前唯一的女儿湛阳献与龙神——美其名曰,给这金枝玉叶一个报国的机会。既受万民供养,那么为百姓去死也是应当的。
丧父、丧母,己身难保,这湛阳翁主真可怜。樾姑城中的百姓这些天都这么说。
可他们不知道,有人比湛阳更可怜。
红绸装点的轿辇内,阿箬扶着头上沉甸甸的珠冠,满心郁卒无处宣泄,只能朝着前方被赤色纱罗遮住的天地翻了个无力的白眼。
阿箬是湛阳翁主的婢女,无姓,只有一个贱名“箬”自生下来伴她至今。她九岁遭逢战乱,父母俱亡于战火,十岁那年被国主夫人凌氏收养,服侍湛阳翁主。如今十九,只差一年便全了与湛阳的十年主仆之谊。丰安县侯兵变之时,她与众人一样猝不及防,凌夫人被杀后,湛阳遭堂兄软禁。有忠心耿耿的臣子试图劫走旧日主君之女,为了确保翁主能够平安逃出,他们提议让年岁与翁主相仿的阿箬作为替身留下,稳住丰安侯。
“夫人于你有恩,此乃你报答夫人之时。”臣子们义正辞严。
是凌夫人使她免于乱世流离;是凌夫人教她明礼仪廉耻,她该报答。再说了,这世上分三六九等,臣当为君尽忠,奴仆应为主效死,她身为湛阳的婢女,献出自己的性命来救湛阳是理所应当的。
可是,这世上谁不怕死?舍生取义四字轻巧,真到了生死关头还是会忍不住迟疑。阿箬对那些家臣说,请容我再考虑考虑。
然而那些家臣根本不是来询问她的意见的,她还没来得及想出一个既不用牺牲自己又可以保全翁主的法子,就被家臣们打昏了过去,醒来的时候,阿箬就已经换上了翁主的华服,坐在“出嫁”的殷红轿辇上了。
啧。
阿箬也不知自己是该愤怒于那些人的算计,还是该欣喜于翁主逃出生天。她这一条命,换来了恩人血脉延续、换来了樾姑五年太平,真是伟大呵,但被迫“牺牲”的感觉不好受,她憋着一肚子的市井粗话想要骂出口。
那“龙神”居住在樾姑城外一汪名为“定飖”的大湖中,定飖湖距樾姑城南城门不过十几里路,可是“送亲”的队伍却走得很慢,本就充满恐惧的心如同是被放在了案板上活剐。
等会要死的不止是阿箬,还有“陪嫁”的奴隶三百。新任国主的意思是,既然这一回“嫁”出的是堂堂翁主,翁主的排场自然该比寻常小民更为高贵才是。
而那些人也并不真是奴隶,更多的还是前任国主重用的心腹或是不服他篡位之举的士人。过去每五年牺牲一女子,众人皆以为定下此规矩的蛟龙残忍,如今新国主一口气送上三百零一人,由是可知,人能比妖魔更可怕。
这即将赴死的三百人既不愿死,却也不敢反抗,只好尽量的放慢步子,试图将他们在人世苟延残喘的时间拉长。送亲的队伍早上从清晨薄雾中出发,一直走到中午日头高照都还距那定飖湖有一半的路程。好在押送这些人的巫祝心存怜悯,并不催促,甚至还主动在半路上允许队伍暂停稍作休息。
出于对临死之人的关怀,准备的饭食都是顶好的,有精米粥有鱼脍有炙肉。可惜一会即将殉葬的“陪嫁”之人们大多无心享用,不少只愣愣的端着碗,双目无神的凝望苍穹。
阿箬倒是心态不错,坐在她的轿辇中大快朵颐。虽然过去她跟在翁主身后也尝到了不少山珍海味,但她这人就是无论何时都有好的胃口。
当她抓着一只烤斑鸠大嚼之时,巫祝掀开了轿辇的纱帐,默默望向了她。
两人对视了片刻,巫祝叹气,用宽大袖摆遮掩住了半张面孔,小声对阿箬说道:“翁主的仪态被你丢尽了。”
阿箬费劲的咽下口中食物,用帕子擦了擦手,“我本就只是个丫鬟而已。”
丰安县侯长于封地,不知堂妹湛阳的形貌。勾吴国的巫祝却与湛阳及阿箬自小相识。她知道今日送死的人是谁,但她并没有告密。
就算告密了又能怎样?丰安不是什么心慈之人,不会因为阿箬无辜便放过她,谁让阿箬只是个婢女呢?这样的小人物,如同尘埃中爬行的蝼蚁,轻轻一脚就能踩死,踩死之后也不会放在心上。
所以倒不如什么都不说,这样至少能保住湛阳性命,假如有朝一日湛阳成功复国,好歹能成全阿箬“义士”之名。
然而理智是一回事,多年情分又是另一回事。勾吴巫祝看着自己从小结识的友人,终究还是渐渐红了眼眶,“你……”
“我还没死,哭丧稍后。”阿箬不配合她煽情,一句话就将别离的氛围毁得干干净净。
巫祝引袖擦了把泪,情真意切的说:“早哭晚哭都是哭。我现在哭,你听得清楚。”
“你是认定了我一定会死?”
“不然呢?”巫祝挑着眉头反问,“你只是一介凡人,还是凡人中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我说,你身为巫官,成日里拜神祭神,那些虚无缥缈的神明怎么就没赐予你一些超乎凡俗的能力,让你也能斩妖除魔?”
“我也是一介凡人。”巫祝理直气壮的答道。
这世上当然是有神明的,他们高高在上,不沾凡尘,只偶尔垂下头颅,向人间投来漫不经心的悲悯一瞥;据说这世上还有修仙之人,他们饮醴泉、食金玉、吸纳日月精华,追逐长生之道,可御风翱翔九州四海,可仗剑卫天下苍生。这世上还有各路妖魔鬼怪魑魅魍魉,他们自阴暗的角落里诞生,要么为祸一方,要么搅乱山河——但无论是神、仙、妖、魔,都是生来短寿而孱弱的凡人不可触及的存在。所谓巫觋,不过是凡人在苦难中的心理安慰。
“所以说,你其实也拿那条食人的蛟龙没有办法。”阿箬淡然而轻蔑的陈述出了这一事实。
巫祝苦笑,“我每天念诵那么多告词,却不见有谁予我回应。有时候我会怀疑我日日夜夜跪在神殿前祷告只是在消磨光阴。”
“就不能做诵经之外的事吗?”阿箬顺着她的话问了下去。
“东海之上有岛名浮柔,岛上据说有能够御剑而行的仙人。我幼年时因机缘巧合曾见登临浮柔,想要拜师求问登仙之法。仙人说我资质不够,生来就是凡人,我只配生生困在轮回之中,注定见不到我所崇信的众神。阿箬,你此去凶多吉少,我什么都帮不了你,唯一能做的是为你祈福,希望你能够活下去。”
“你方才不是认为我活下来希望渺茫么?”
“我们这些成日里和‘神’打交道的人,最擅长的,就是相信虚无缥缈的东西。而且——”一身青碧大袖袍的巫祝理了理衣衫,“我还是愿意相信慈悲济世的神明真的存在,即便我们不曾见到。勾吴神殿藏经阁的书卷中,真真切切的记载着他们的事迹。那时勾吴不是河流纵横的泽国,而是一片起伏不定的山峦,是神人一掌将群山拍入地底,方有今日勾吴之形貌。”
“什么时候的事?”阿箬暂时忘了一会将要面对的杀身之祸,专心的与她聊了起来。
“不知道,应是很多很多年前吧。人的寿数太短,见证不了太多的事情,而在那个连纪年都没有的时代,再轰动的事情也只能靠口舌相传。”
阿箬听过之后,抿唇似有所思。巫祝低眸看了她一眼,问:“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阿箬轻描淡写的说道:“人的寿数的确短暂,我们一生的阅历对于神明来说,浅薄得就好似是一场笑话……不谈这个了,你方才说勾吴从前是高山,听起来真是有些吓人。不过我倒是不怀疑你,过去我也在藏经阁中翻到过一卷书,书上画着古时地图,那时的河流走向与今日不同,许多地名也是不一样的。总而言之‘沧海桑田’这四个字我是相信的。”
阿箬身为奴婢,却是识字的。过去她曾与湛阳翁主一同读书,甚至比身为王孙的湛阳更为勤勉刻苦。
“……我记得书上写,现在那条蛟龙所居住的定飖湖从前就不是处湖泊,而是一片丘陵。叫‘殓玉冢’,又叫‘仙人墦’。近千年来地动几次,山石崩裂、土层下塌,这才有了今日的定飖湖。”
“这说法我也听见过。千年前湖中尚无妖孽为祸,现在这条蛟龙似乎是三四百年前才出现的……”说到这里巫祝的眼神蓦然黯淡。
“走吧。”阿箬抬头看着过分明媚的苍穹,缓缓拉下了轿辇的红纱帘。她们俩是凡人,送亲的队伍是凡人,樾姑城里的百姓也都是凡人,凡人没有能力战胜呼风唤雨的龙神,便只能垂首认命——最多垂首时姿态优雅些。
再长的路也终有尽头,伴随着喜乐与抽泣,一番跋涉之后,定飖湖出现在了道路尽头。那是宽阔如海的巨大湖泊,在午后的阳光下粼粼华光潋滟,芦苇荡后水鸟斜飞而出,清越的鸣啼越发衬得这里平和宁静。
愿你我还有重逢之日——阿箬踏上码头小舟,听见身后轻声的祝愿。
她没有回头看那青袍高冠的巫者,只是如同雕像一般静静伫立在船头。
粗麻绳被解开,长宽近似于棺材的三百零一只扁舟随风漂向湖水中央。阿箬在余光中看见了其余船只上的殉葬者,三百个身着大红长衫的男女,或是瑟瑟发抖,或是痛哭流涕,或是在死亡降临之前平静的合上了眼睛。不同的人在面临着即将到来的终结之时,态度是各不相同的。
在哭声中岸上奏起了送亡的哀乐,巫者们清唱着含混的歌谣,如同谁在抽噎。
阿箬收回了目光,看着自己交叠的双手。
她该哭吗?但是哭泣并不能帮助她脱离此刻险境。
她该怨恨?然而现在的她只觉得疲倦,支撑不了这浓烈如火的感情。
或许她该抓紧时间追忆一下自己的生平,可她十九年的生命实在太过短暂,没什么好值得死前念念不忘的。
阿箬仔细的想了想,意识到自己此刻心中所剩最多的不是悲戚而是“不甘心”。
不甘心身为凡人只能被神魔妖鬼欺.凌。
不甘心身为奴婢只能替另一个人受死。
不甘心自己竟然亲故离散,孑然一身,到死之时竟是如此孤独。
阿箬在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了,奇迹是珍贵的,在绝望中挣扎的人最后等来的往往不是希望,而是早就注定的凄惨结局。
可是即便明白了这些道理,在死亡到来的时候,她心里却也还是会悄悄想:要是有谁能来救她该多好。
如同誓死保护湛阳的勾吴国臣子,或是如同民间故事中行侠仗义的剑仙那样,来营救她的人从天而降,一把抓起她的手,将她带离这冰凉的湖水远远的逃走,那该有多好。
可惜臆想中的画面始终未曾出现,小舟行至湖心时,所有船只开始缓缓下沉,冰凉的湖水从脚踝漫至小腿至腰际至胸前,她仰起头,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拂面的寒风,终于彻底被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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