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石皱了下眉,“应该是我多想了,他若是有异样,枕边人最清楚。”
“噢,也对。”杨柳也就不再问。
回去的路上碰到问路的,竟然是镇边的农户听到消息挑着鸡鸭要去杨家庄卖,为了多得那十文钱的跑腿费,程石想买下来让他省些力他还不肯卖,非得挑着担跟在马车后面回村,说是要认个路。
进了村,杨柳在村头下车,让程石先回去。
“这是我姐给你跟我爹做的新棉袄棉裤,她给你们做了新衣,我就包过年的肉,家里不用杀猪了。”杨柳把两身衣裳交给她娘,说了明天要杀猪的事,“明晚到我家去吃杀猪菜。”
“你姐还在给你帮忙卖菜?我前些天去镇上了一趟,看见席哥儿在布庄里跑。”
“嗯,她说这段日子我姐夫忙,等他得闲了,他们一家四口回来吃饭。”杨柳不提旁的,免得她娘跟着操心。
杨母听到她这么说也放心了,只还是嘀咕了几嘴大丫头心大不照顾娃,又问杨柳一共买了几头猪。
“十头,明天从镇上回来就称猪,屠夫下午有空。”杨柳说完去窝棚里看她爹跟她哥编筐,随口聊了几句,日头晒在身上有些热,她回去换衣裳。
天气好,熏房里的肉大半搬了出来放晒场上晒,村里的猫猫狗狗眼冒精光守在一边,晒场边的稻草垛和麦秆堆上睡的不是猫就是狗,吃不到肉也要闻着肉香睡。
一路跟来的男人卖了鸡鸭,喝了碗水坐着歇歇,揣着银子挑上空担准备出村。
杨柳换了衣裳拎上椅子去晒场守肉,出门看见雷婶子,随口一问:“刚刚那人问你什么?”
“他问外村的人想来拔鸡毛鸭毛鸟毛行不行,咱家要不要。我说不行,只要本村的。”
“咱们村的人现在可吃香,我娘家嫂子可眼馋坏了。”拔鸡毛的妇人语带得意,柳丫头帮衬村里的人,这些赚钱的活儿只要本村的人,村里的人走出去可有面子了,“就连村里的小伙讨媳妇都比往年容易,嫁进来只要肯干就不怕挣不了钱。”
“婶子你今年挣了多少?”杨柳好奇。
“快一两了,你家割稻子的时候我去了两天,后来山上砍树我也去了,摘花生我也来了,给鸡鸭拔毛我更是日日不落。”妇人可高兴坏了,越说脸上的笑越大,她快四十了,就今年在家挺直了腰板,说话也管用不少。
“那是挺不少,上山砍树我没去,到现在只赚了一百来文。”另有妇人说,她年轻的时候滑了四个孩子,生孩子坐月子又没养好,年纪大了腰就不行,只能干些闲活儿。她把手里的鸭子在水里涮了涮,拿到眼边凑近了仔细看,没有细毛了才给扔到筐里,说等忙完了要去镇上称两斤红糖回来天天喝,坐月子没喝到嘴的老了要补回来。
其他人闻言也接话她们挣了多少钱,琢磨着要给自己买身新袄,给孩子们做身新衣裳,或是要给娘家爹娘称两斤桃酥……
杨柳拎着椅子走到稻草垛边,逗了逗瘫在顶上的胖狸花,余光瞟到一双脚她吓了一跳。
“是我。”徐襄公出声,他抱着一只小黑猫半躺在稻草垛上晒太阳,“不用招呼我,我就是晒晒太阳听听她们唠嗑。”这样的日子实在是闲适的让人无比惬意。
妇人们嘴里念叨的除了孩子就是家,翻来倒去就是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十个人里七个人抱怨的事都是相似的。目光短浅也好,心眼窄也罢,见的少贪的也少,笑得却是比他多,笑声也更真切。
晌午炖了罐鲜鱼豆腐汤和爆炒鸡肉,晚上是熏鱼和一罐姜子鸭,都是自家山上堰里出产的,徐襄公样样都爱,得知程石明年还要养吃药草长大的鸡,他立马拍板说明年还过来。
……
只有屠夫家有能装下半头猪的大铁锅,所以杀猪还要把猪赶到屠夫家,最先宰杀的是山上养的四只猪,它们在山上也养野了,前拉后赶才撵下山,脾气还不小,一身黑毛粗硬得炸起,鼻子里的哼哼声听着很暴躁。
“个头有点小。”家里也养猪的人见了如是说,但在绑了蹄子称重后有些吃惊,跟杨柳说:“你家的这四头猪肉可紧实了,不比我家的猪轻多少。”
“喂食喂的少,饿了就在山里啃草,走动的多,肥膘少肉就紧实。”杨柳见赵勾子下山,忙招手让他去看杀猪,“让你石哥给你吹个猪尿泡,这玩意儿在村里可招孩子喜欢了。”
“我又不是孩子了。”嘟囔归嘟囔,赵勾子走的速度可不慢。
四声短暂的猪嚎,过了大概一柱香的功夫,程石跟他大舅兄合抬了一大盆猪血往家去,他看杨柳捂着鼻子远远站在熏房外边,问她要不要猪尿泡玩。
“我又不是小孩。”杨柳笑着嘟囔,摆手说:“不要,你拿给村里的小孩玩。”
猪血抬回家由春婶跟雷婶收拾,杨柳没进去,也没跟徐襄公一起去看杀猪,她接手了看火加柴的活儿,拿了两根青竹坐门外往竹子上绑麻绳。猪肉重,怕坠断了竹子,两根竹子先用麻绳缠在一起再挂绳套,她这里刚完工,程石也推着木板车把分解好的猪肉送回来。
杨母跟杨柳大娘跟来帮忙,她俩围着粗布厚围裙,袖子卷起,兑了温水冲刷肉上的毛,一板车的肉还没洗完,另一车又送来了。
“买的猪赶过去了吗?”杨母问。
“赶过去了,我就是回来拿银子的。”程石一身的血污没法回后院,他快步出去喊杨柳进来,“当家的,给我拿点银子差使。”
隔壁两家和对门的人听到他的话大笑,只见过女人称男人是当家的,她们打趣程石:“你家是你媳妇当家?你一个男的还当不了家?”
杨柳把一荷包碎银子扔给他,错身时警告:“不许胡说。”
程石笑眯眯瞥她一眼,接过荷包往外走,对外人的打趣索性笑笑不理。瞧他多听话,怕说的话不让当家的满意,他闭嘴不言。
一下午杀十四头猪,还要刮毛,屠夫带着仨帮手也一直忙到天黑透。程石把最后一车猪肉推回去,喊上帮忙抬猪的按猪的,还有屠夫一家都到他家去吃饭。
最先送回来的四头猪,除了留下的半扇,其他的都切成小臂长半扎宽的条,腌了半天后串上绳挂上竹竿送进了熏房。后送回来的那些都还装在筐里摆在偏院,洗干净的抬进了空屋里。
厨房的外墙内壁都挂着灯笼,枣树的枝桠上也绑了灯笼,偏院一半隐于黑暗,一半沉入摇晃的光亮里,野猫鬼鬼祟祟借着黑暗盯着筐里的肉,厨房里徐徐冒出香气。
“呔,打死你。”杨母跺脚挥臂,“二丫头,猫又过来了,你跟你嫂子仔细瞅着点。”
“已经够仔细了,我人都要转晕了。”杨柳挑着灯笼绕回来,鬼大点的猫也满肚子心眼,跟人兜起了圈子,脚步又轻,它们不出声压根瞅不到躲在哪儿。
“不是还有猪血,扔两坨猪血出来,把它们喂饱让它们走。”院子太大,东西又多,还是黑沉沉的晚上,一群贼猫防不胜防。杨柳进屋舀了两坨猪血扔进黑暗里,一时间风声都紧了,接着是抢食的嗷呜嗷呜声。她举着灯笼一照,这些翻脸不认人的东西还冲她呲牙哈气亮爪子。
“来,先别忙了,我煮了锅猪肉粉条青菜汤,每人打了个荷包蛋,先吃饱了肚子再忙。”春婶端了两碗粉条汤出来,粉条少菜心多,碗底窝个鸡蛋,上面铺了满满当当的五花肉片,这是给两个怀娃的女人吃的。
杨柳把瓢放肉筐里,撩水洗了个手,接过碗筷跟她嫂子坐在椅子上开吃。汤里飘一层油,闻着味儿很香,她先挑了一片菜心再吃的五花肉片,第一个感觉就是嫩,甚至怀疑是不是肉片太薄,几乎要化在嘴里。
“好香啊。”杨大嫂忍不住出声,她一筷子夹起一半的肉片喂嘴里,鼓着腮帮子含糊说:“一点都不腻。”
杨母跟杨大娘也端碗从厨房出来,出门先挟了一筷子喂嘴里,一口还没咽下又挑了一筷子。
“都是养在山里的,野猪肉跟这碗肉比怎么就差那么多?”杨大娘纳闷,但凡野猪肉的口感这么好,她也在山里养猪了。
“柳丫头,明年我也逮只猪崽养你家的林子里,喂食什么的我们自己喂。”
杨大嫂闻言一顿,肉也不吃了,从碗里抬头看向杨柳,小姑子要是同意,她也买只猪崽子养山里。
“行,但只能养一只。”杨柳把丑话说在前面,“只能自家吃,你要是把猪肉卖给旁人,那就没下一年了。”
“成,我也就是为了自家吃,能省点猪食,过年招待亲戚也有面子。”杨大娘没意见。
“炒猪肝起锅了,你们谁吃?”厨房里锅铲的动静一停,春婶出来问。
“我吃。”杨柳端碗过去,“我去前院喊他们摆桌吃饭?”
“行,炖的猪心猪肺也好了,我把猪血倒进去再煮两滚就能吃了。”春婶拿筷子尝了尝咸淡,用勺子舀半勺装杨柳的碗里,冲外面说:“猪心猪肺酸菜汤也好了,谁吃谁来舀啊。”
前院人多,又都是男人,锅里的菜都留了一些,女人们在偏院的熏肉房里开了一桌,吃饱肚子后继续洗刷猪毛腌制猪肉。
不喝酒,前院席散的也快,连汤带水下肚,两三碗就有七八分饱了,帮忙的人吃了饭也不耽误主家的事,放下碗筷稍稍坐了会儿就起身回家。
寒风打着呼哨吹落枣树上最后几片叶子,在张牙舞爪的树影里打着旋飘进水井,又被人提水舀了起来。程石挑着一担水去前院洗木板车上的猪血,路过厨房看杨柳跟她嫂子在洗碗洗碟,他去前院拿了两只蜡烛过来,“天黑,你俩注意点,别绊着脚了。”
“好。”这次杨柳没跟他犟嘴。
偏院里摆的肉多,忙活的人也多,除了坤叔在前院帮着刷车上的血,其他人都在偏院洗肉、切肉、腌肉、给肉条串绳。杨家三口人,杨大爹杨大娘老两口,赵家父子俩,还有徐襄公和郭顺,这么些人也忙活到了二半夜。
杨柳从留下来的半扇猪肉上切了三条给三家捎回去,她给她娘家准备的不止一条肉,打算的是等猪肉熏好了一起送过去。
程石送人出门,关门进屋时脑门一凉,还没反应过来就听杨柳在后院说下雪了。
作者有话说:
嗨,2023年了呀,元旦快乐!新年头一天,许下个朴实的愿望:祝我们平安健康,诸事顺利
第一百章
“下雪了!”
春婶听着杨柳的话从厨房走出来, 雪籽落在身上瞬间化成水,她提起木板把水井口盖上,差使道:“老坤头, 赶紧把院子扫扫,血水和猪毛什么的都铲出去。”
杨柳提着灯笼回后院, 抽掉叉竿关上窗子, 推门进去拿起桌上的燃火筒吹着,一星火光引燃火炉里的松针,一股青烟过后隔间亮起火光。
屋顶的噼啪作响声从零星转变为密集, 村里将将入睡的人被惊醒,匆忙套上大棉袄, 开门被湿冷的风刺得缩了脖,接连的木门吱呀, 院中悬挂的湿衣裳收进屋,又弓着腰摸黑出门去抱柴。
程石头顶草帽,踩着凳子把稻草盖在木篷车上再拿砖压上,听到脚步声从月亮门洞传来, 他头都没回, 出声说:“你回屋歇着, 这儿不要你帮忙, 我马上也忙完了。”
“我给你提灯照亮。”杨柳慢步走近,隔了两步远站住,举着灯笼随着他的动作转动。
知道说不动她,程石的动作越发快,一捆稻草铺开, 跳下凳子提上另一捆稻草去给骡车盖顶。
“外面的柴堆盖了吗?”杨柳问。
“坤叔跟郭顺在外面忙活, 走, 我们回屋,剩下的让他们张罗。”程石把最后一块儿砖压在稻草上,跳下凳子接过灯笼,脚上一踢,满是泥脚印的脚凳倒进车底。
走到廊下,他朝亮灯的屋子说:“徐叔,睡前把窗子敞个缝,屋里烧着炭盆,关严实了会闷气。”
“晓得。”徐襄公还没睡,他开门出来,看着漆黑的夜幕,问程石明天还去不去镇上卖菜,“也不知道会下多大的雪,我也该走了。”
“没事就多住两天,等雪停了我要往县里送熏鸡熏鸭,到时候我们同路一起回去。”程石一手揽着杨柳,侧身给她挡着风,“还是说你有急事要赶回去?”
“那倒没有……”
“那就安心住下,天冷,我们也回屋了。”程石不想在外受冻,也不听他啰嗦,揽着杨柳的肩膀带她往后院走。进屋看炉子上吊着铜壶,壶口已经冒烟了,他转身出去端盆倒水,身上的脏衣裳脱在门外。
“这场雪要下多久?”程石弯着腰在水盆里搓脚,说话的声音有些闷。
脚底微痒,杨柳抬脚踩住长着厚茧的指腹,今天一天忙里忙外的,她也没往西堰走,自然没察觉到要变天。
“下多久都没关系,家里家外的活儿都忙完了,接下来除了去镇上卖菜就是猫冬。”她抬起脚搭他腿上,脚上的水擦干穿上棉鞋,端起桌上晾的水喝几口,转身拆了发髻通发,倚着床柱问:“等雪停去县里送熏鸡熏鸭,是在村里找人找车组个车队拉过去?”
“嗯,我打听了,村里至少有十架牛车,够用了。”程石端了水出门倒了,进屋脱衣裳先上床捂被窝,“这趟去县里送货你就别去了。”
杨柳压根没打算去,急匆匆的一个来回,又不是过年要回去住几天,她窝家里烤着火吃柿饼多自在。
桌上的烛火熄灭,屋顶上雪籽落下的声音渐弱,呼啸的山风卷着大朵大朵的雪花覆盖了青砖灰瓦,田野里青绿的麦苗和枯黄的杂草一夜之间白了头。
冬天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农人被鸡鸣叫醒,推门看院里盖住脚背的雪,第一反应是喜而非冷。
天冷,鸡鸭也不往外跑,外面路上的雪地只有马蹄印和车轮印,又被外出挑水的男人踏碎。
“下雪天西边的人还起的挺早。”男人挑着两桶水,一走一晃,水晃出桶泼在雪地上砸下一个雪坑。手沾了水被风吹的通红,他吁了声吐出一股白烟,跨过门槛说:“我要是有他家那个条件就躺着吃喝,还折腾什么,夏天挨晒冬天挨冻,不够辛苦的。”
“所以你穷得一件棉袄穿五年,人家娶了媳妇回去养得不比地主家太太差。”在雪窝子里扒萝卜的妇人呸他,人懒心更懒,她也是命苦嫁了这么个玩意儿。越想越气,萝卜也不扒了,一家子早上就喝红薯稀饭不要菜,吃了饭就赶男人出门,“今天不砍两捆柴回来,都别吃菜了。”
村里有手艺有门路的男人,比如杨老汉父子俩,大雪的天用蒲卷挡风坐窝棚里烤着火编竹筐,有手艺没门路的,缩着脖冒着雪去镇上找活儿,没手艺的勤快些的就进山砍柴,攒多了拉到镇上去卖,至于身懒的,窝窝囊囊躲在被窝里挨婆娘骂。
所以当程石以一天一百五十文的工价雇人雇车帮他去县里送货时,家里有牛有车的,一个个挤着抢着要去,没牛没车的也想着法去亲戚家借牛借车要来挣这个钱。
杨大哥也赶着家里的牛车过来,帮着妹夫挑选牛和人,他从小长在村里,更了解村里人性子的好赖,贪吃贪懒好坏事的,牛生过病或是年纪大的,这些都不能要。
“我找的人手够用,不要大哥你来帮忙。”程石想着大舅兄跟他老丈人一个性子,来帮忙做事从不要工钱,他也不好意思用,“小柳一个人在家我也不放心,你留在村里,她有事也有人帮忙。”
“那你把牛车用上,用自家的牛车也少出些工钱。”
“成。”人不去好赖不受冻。
杨柳拿着账本站在库房门口记账,余光瞟到程石跟她大哥过来,她抬头冲他们笑笑。
“呦,你还会认字了?”杨大哥凑过去往账本上看,指着明显工整许多的字问:“这是阿石写的?”
“对,这是我写的。”杨柳用笔尖点了下墨迹湿润的字,很丑,但能认出来谁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