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hat do you want to be?”
“I don’t know.”
有一些困扰了我很长时间的问题。
记得以前在学习就业指导相关的课程时,我做过一些职业兴趣测试,里面会有类似这样的题目:
外出旅行,你倾向做计划还是随性而为?
当时,我根据自己的情况如实选择了“做计划”这个答案,却在后面的题目“按照计划行事让你感到……”里选择了“不开心/被拘束”。
我并非在回答第二个问题的时候才突然想起来自己原不是真心喜欢计划。
喜欢和倾向选择不是一码事。
后来,我和几个朋友聊起这个题目,却发现在座几个人里面只有我倾向做计划。
“怎么会有人做计划啊?旅游不是放松的事吗,为什么要把自己弄得这么累呢?”
有人理解不了、不接受这种选择。
那一刻我突然十分紧张,觉得自己做错了事。
明明我自己也不喜欢被计划束缚,但我还是选择了计划,甚至把这个违心的答案告诉了别人,让别人了解到的我和真实的我有了偏差,还导致我和大多数人不在一个“阵营”里。于是,我连忙找补,对其他人说道:
“其实我也不喜欢计划,主要是我爸妈他们,每次出去旅游都安排行程。”
“对嘛,我爸妈也是,长辈就是这样,我不喜欢跟他们出去旅游,累死了。”
当听到了赞同的声音,我才终于安心下来,加入他们的谈话。
随后,我仔细想了想,发现爸妈的干涉只是我用来辩解的借口。即便没有爸妈陪同,我通常还是会给自己安排行程并且执行。
只谈旅游这件事,计划带来的拘束和随性导致的浪费时间对我而言或许同样痛苦。
一直以来,我接受的教导告诉我,做事有条有理是正确的、值得提倡的,可以获得更多收益,所以,我是为了让自己的行为看起来更加“正确”才选择计划,久而久之,便成了习惯。
然而,就是这样根深蒂固的“正确”,在“被赞同”面前不堪一击。我没有自问清楚究竟喜欢的是什么就急着为自己辩驳,下意识想的也并不是遵循内心、向别人纠正我之前对他们展露的爱好,而是迫切地去摘除我身上看起来异类的地方。
我真正喜欢什么不重要。
喜好在公共场合有时候可以成为被用来分析性格乃至三观的依据,是能够把人分门别类的观点。重要的是我要让我表达的内容能够融入集体,尤其是在其他人的答案都保持一致的时候。这样,我才能获得最大程度的认同和最少数量的驳斥、处于较为安全的处境。
我并非已经不能独立思考、没有自己的看法,可我必须观察周围的环境才能确定自己是否能够表达出来。
在不涉及重大原则的问题上,呼声最高的答案才最有力量,那一时压倒性的力量,还有那被牢牢掌握的话语权,就像天理的化身,远比真相本身更令人信服、生畏。
我也曾经憧憬过那些敢于说出与大环境不同答案、做出不同行为的人,但是,他们的选择往往意味着要和大多数人对抗。
在小问题上实在没必要为了凸显自己的特别而不随大流,那可能会让自己狼狈不堪,得不偿失。如果表现特别不是出于刻意博人眼球的目的,那就是因为无法适应环境,在自我陶醉、满足反叛的白日梦而已。
“许穆玖,你知道我上学的时候最讨厌回答的一个问题是什么吗?”
“以前,他们说我有个坏习惯,就是聊天的时候下意识否定别人。当我听到这句评价,我很诧异,我想说我和他们的理解不同、我是在用自己的认知方式去对我们聊的那些话题做补充,并不是在否定他们的说法。我很着急地解释,我以为我在为自己辩护、说我不是这么可恶的人,但这个行为从另一种理解习惯里其实就是斤斤计较,会成为‘我否定别人’这件事的佐证。”
别人说你错了你就是错了。这句话,只有在这个“你”是自己的时候才会觉得委屈。
但有句话不是这么讲的吗?如果你周围的人都在说你有问题,那你就得反思了。就像那些被孤立的人,说不定就是因为他们自己有毛病,不然别人好端端地针对他们做什么?
“所以后来我改了,直接认错、赞同别人比无谓的争论更能让我和其他人和谐相处。”
这是为了和平,为了避免可能的冲突。我怀着这样的使命感,选择顺从。
这当然是假意的顺从了。可是不是假意的有那么重要吗?
与我意见不同的人并不是为了用他们的想法造福我、让我“改邪归正”,而是让我也为他们眼中的“正确答案”投上一票。当我向他们称服的那一刻,就已经没有人再会关注正确本身了。
我总是在顺从。
我的人生中第一套准则是在小时候的我心中拥有着相当话语权的师长教给我的,那是我心里最初且最深刻的“正确”。为了让自己获得师长的认同,我会循规蹈矩,努力地在他们面前表现出勤奋、懂事和追求卓越的上进心以及其他被称为传统美德的品质。
长大后,周围的风气改变了。同龄的朋友开始提倡追求自我,我便也追逐着这股潮流,高呼解放自己压抑的天性,狂欢一般地做着与从前截然相反的行为。
可是说起来,我好像从没仔细确认过自己的天性是什么。在我思考它们之前,它们早早地就被别人定好、注进我的大脑了。贪财、好色、懒惰……它们理所当然地出现在身为人类的我的定义里,就像我最初学习的那些正确性一样牢固,在家长眼里,它们是“正确”的天敌、必须克制,在朋友眼里,它们才是“正确”的真谛,必须大声地表达出来。
事实上,对于活在别人目光里的我来说,天性是什么早也已经不重要了。
我所做的、所说的,大多不是因为自己一开始就喜欢、愿意这样,而是因为当时周围的环境提倡如此。为了让环境于我是友非敌,我必须让自己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环境与舆论变化得如此之快,我来不及判断喜好与是非就已经开始附和,和大家一起赞同,和大家一起批评,甚至在真正的情感来临之前就如同攥着答案去填卷子一样去表示同情或者厌恶,然后才让自己学着接纳、适应。
总之,我得做正确的事,做对我生活影响最深的那一批人眼中正确的事,和他们互相赞同,为了获得他们的认同、成为他们的同伴、改善我的处境。如果我无法灵活变通,我就会变成传统美德的背叛者或是新潮流里的守旧顽固势力。
我想,这可能就是外界教导我的结果。如果论迹不论心,我在我认识的人们眼中大概不是个坏人吧。
我实在是太想要被认同了,太疲于面对批评了,这是识时务,也是一种“正确”。
可关于和许穆玖的相处,无论在哪一种人的是非标准里,我都错了。
但是没关系,没有了“正确”,我还可以奢望一下认同。
有人问过我,我看起来不是拎不清的人,叛逆心大家都会有,可我何至于走到这一步,难不成是因为许穆玖有什么出类拔萃的地方值得我这么不要脸面吗?
我,根本不知道怎么把这个问题答得客观、漂亮、让人无可挑剔。
因为事实原本就是不美好的,我也无法把我和他之间的事向别人解释清楚。
我错了,我真的知道自己错了,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做了错事。
一开始,在别人质疑我的选择时,我会沉默地听他们的劝导、叹息还有叱骂。
作为一个理亏的、得讲礼貌的人,我不能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抗拒地捂住耳朵,同时,我的语言理解系统恰好没坏,它会帮我解读他们的意思。
慢慢的,我那孱弱的决心因为他们的话语变得更加千疮百孔,我对自己的怀疑也逐渐扩大,它像反复发作的恶疾一般缠着我的大脑,只要生活里出现不如意的地方,我就好似遭了报应。
我没有资格喊冤,我早就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所以如今就是自作自受而已。
自我怀疑发作得最厉害的时,我整日魂不守舍,没法跟人好好交流,要是许穆玖向我搭话,我也只会开始对他谴责我们之间的关系,一遍遍的,直到他听厌或是被戳到痛处,他问我:
“干嘛整天关注别人的看法?你难道是为他们而活的吗?”
“是啊!我就是为别人而活的。”我几乎立刻就大声地回答了他,“你也是,反抗什么呢?”
我们明明从出生起就是为了让别人感到满意而活的,不是吗?
我们的脑子和我们的身体从来都不属于自己,吃了谁的,喝了谁的,接受了谁的协助,我们就不能背叛谁的利益、碍谁的眼,更不能因为和他们意见相左而反驳他们、和他们发生冲突,父母,老师,同事,朋友,老板,还有许多和我们有着联系的人,谁造就了我们的存活,谁有一张能够评价我们的嘴,谁就是我们的主人,我们就得为谁创造价值,绝不可由着自己思考和选择。
我们就像被许多人共同饲养出来的家犬,如果做了错事,上面自然是要降下语言的鞭笞的,这时候要是还不摆出认错伏低的态度,可就得不到主人的认同、收不到奖励的狗牌了。
没有人在意我的忏悔?那只是因为他们太忙碌了。等他们得了空,见到我,还是会骂上几句。
后来我发现,仅仅在别人面前沉默、表现出内疚是没多大用的,只能比拒不认错的态度多获得一丁点认可而已。
如果我一直无所作为,身上没有足以掩盖污点的长处,那么别人提起我时,对我的评价依据也只有跟许穆玖之间那档子提不上嘴的破事,一提就是一辈子。
于是,我为自己重新拾起了“正确”,逼迫自己学习、扩充爱好,提升自己,尽量让自己向光鲜、成功的一面靠近。
我不是不该努力,只是不该为不值得的努力。
在频繁外出的日子里,我见不到许穆玖的面,逃避他的存在,想不起和他有关的事,在心里短暂地和他撇清关系,居然真的感觉轻松了不少,脑海中萦绕的指责声也淡了。
那些指责我们的人并非刻意事事针对,只是依照他们心里的“正确”,在“为我们好”。我在提升自己的时候能感觉到这种“好意”,也是在这时候,我和他们的“正确”重合了。
我开始盘算,如果与我同行的许穆玖也能提升他自己,我们是不是就会拥有更顺遂的未来?我不否认,这个想法是带有获得认同的目的的。
是许穆玖在我苦于压力的时候教我接纳自己能力的欠缺、忠于自己的私心的,我也是在那个阶段背叛了正确和认同,犯下了别人无法理解的大错。
现在,他的那一套思维已经不合时宜,该由我教他如何享受追逐别人认同和逼迫自己的成就感了。就算是能力再平庸的人,也总可以做出一些成果。
我的恋人,他也该给他自己、给我长长脸了吧,至少不要再让我在别人面前评价他的时候为难了。
闲暇之余,我开始关心起许穆玖的工作。不是听他抱怨一些人情琐事,而是问他如何看待他的工作内容。
他依旧很配合很坦然地回答我的问题,只是态度让我有些窝火。
“马马虎虎的工作吧……我们做出来的产品其实没多少巧妙构思啊,而且很多时候比起设计,市场运营才更能决定收益多少,我们也懒得管太多后面的事。”
“增加知识储备?你是指看书?我看还是学点营销、或者练练口才什么的,用来提高报价更有效一点。”
“何必呢,怎么样竞争不过大公司,人家的资源、配置,什么都是最好的,我们是有多少钱办多少事,混口饭吃而已。”
“……我没本事,去不了大公司。”
我实在忍无可忍,终于问道:“你的学校就教了你这些?”
讲到后面,他大概也是意识到自己说了很多扫兴的话,情绪变得低迷,听到我的质问后,他出了好一会儿神。
“……不是,也怪我自己吧,那时候只跟着课程上课,不动脑筋,上大三之前对工作的概念都很模糊,连这个产业的流程框架是什么样都不知道。”他答道,“本来以为之后多实践就好了,结果工作以后都在配合别人的想法,进步很慢,自己的脑子就像死掉了一样。”
“你从来没想过让自己做出点有质量有意义的东西吗?”
“当然想过,但也就是想一想罢了,”他摇摇头,回忆道,“以前大创比赛的时候,我们团队就搞过非遗的项目,那项目策划书写得可漂亮了。激励我们报比赛的人喜欢高大上、讲梦想的氛围,我们呢,其实心里对这些没多少情怀,只是为了让自己简历丰富点,挣点学分,把这些吹得天花乱坠的远大抱负当踏板而已。毕了业之后就更知道了,产品和作品很不一样,前者牵扯的东西太多,可以发挥的余地已经很少了,我能做的只有按部就班的完成任务,没必要想得太复杂。”
“我没有梦想,我的老板也不在乎我有没有梦想。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为谁而工作,不知道我的工作量有没有去到它原本该去的地方。”许穆玖坐在那,用他极其空洞的眼睛望向我,“我不用思考这些了,我是个普通人,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着被改变。引领行业发展、提出创新想法这种事是那些手头有资源的、聪明的人干的,我就图工资,图自己开心,就这样。”
“你周围的人也都是这么想的,是吗?”我不禁扶额,“就不能有点规划吗?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是啊。但现在不是很多人都这么想么?你努力十分,其中有七分都是让别人过上好日子,与其傻兮兮地逼自己积极向上,相信天道酬勤、梦想面前人人平等,不如吃好喝好,躺下等死,难不成还真指望自己能有所作为,造福全人类吗?”
可是,他何止掐断了自己在事业上的期望。
他说这句明显“不正确”的话的时候,底气很足,想必他平时秉持着这种想法,受到了诸多认同吧。
他总觉得他自己对寻求认同不屑一顾,可他不还是会因为和他周围的人想法一致、受到认同而信心倍增吗?
我郑重地问他:
“你觉得,这个想法、你现在的状态真的让你开心了吗?”
“开心……啊。”他先是立即点了一下头,但很快就迟疑了。
以前,他年纪还小,把这种想法当做自己生活的纲领,是在贴合他的需求,让他自己得到休息,并为此发自内心地感到愉悦,所以躲懒的负罪感很快就能被抛之脑后。
但是现在还和以前一样吗?
目睹自己变得更加年长、再衰老,回顾过去却全是在虚度光阴,既不算痛苦,也没有可以纪念的记忆点,大多内容都是成批复制的日子,相似的工作内容、工作时间,枯燥的休假中只有吃饭、睡觉和仅需动动手指的娱乐活动,连玩游戏都获得不了乐趣,把自己弄得像游戏厂商聘到虚拟世界的打工仔,沉浸在最简单的物质满足里直到透支对曾经喜欢的每一件事物的新鲜感,被各种真真假假的信息包裹、轰炸甚至利用就是认知世界的主要方式
——这样的安排,真的会让他觉得开心吗?
“……如果,你当初去考研,是不是现在就不一样了?”
他愣了一瞬,神情茫然,似乎在思考自己是否错失了什么,随即,他连忙摆了摆手:
“不,还是算了,给我念再多书也不见得好,而且我那时候不是急着经济独立嘛。”
“……”
的确,如果不是因为我们之间的事,他不必尽快经济独立,脱离父母的支持。他还可以继续当父母的孩子,过渡期还能依靠家庭,不用为父母的经济付出感到过于羞耻、焦虑。
见我不说话,许穆玖也低头陷入缄默。忽而,他想到了什么,连忙向我确认道:
“……你不会嫌弃我,不会离开的,是吗?”
像一只失去骨架、摇摇欲坠的风筝。
这一刻,我突然意识到:
现在我和他之间最棘手的问题,或许不是血缘。
血缘是我们之间第一道牢不可破的契约,我们是这道契约的受益者,也一直执着于建立更多契约,以获得安全感。
如今,我们正在某道契约里渐渐窒息。
我没有立马接下他的话。他固执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
“许穆玖,你喜欢的到底是我,还是你‘沉没的成本’?”
“什……!”他拧眉道,“你居然觉得我只是在意‘成本’?你把我和你自己当什么了?”
“……”
我很难在思考我和别人之间的关系时完全摆脱“交易”这个概念,即使对方是我的亲属。说起来,这种思维模式好像也是受许穆玖的影响。
他曾经不是就是这么对待爸妈的吗?
那他现在在回避什么?
还是说,他的“道德感”和“人情味”在此刻突然奇迹般地回归了吗?这未免太可笑了。
“如果你有哪怕一秒钟是这么想的也算,”我把语气放得很轻松,“难道你不敢开口承认吗?直说好了,我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你,不会把你怎么样。”
如果我得到了肯定的答复,我就会满意了吗?
恐怕我会感到气恼和悲伤。
可我并不想听他说出好听的谎话,因为相信了那些话的我是蠢蛋,而不相信我会痛苦。
我记得我和许穆玖,或者应该说是和我哥哥,我们之间应该是有过不计算付出和回报的日子的。那是多久之前了?大概是很幼稚的年纪吧?
“你要是再问,我就不跟你讲话了。”
我有点恍惚,而后点头道:
“嗯,不问就不问吧。”
那是一次不愉快的谈话,也不是那段时间唯一一次不愉快的谈话。
之后,我在益城找到了合适的工作和房子,迅速定下搬家的日期,打算在益城长住。
我得救救我自己。
老天啊,我还年轻,我可不想烂在这儿。
这种和他撇清关系的日子被我命名为“光荣的逃避”。
我明白许穆玖急于找工作糊口、对生活的热情逐渐被磨灭有一部分原因是我。我不能对他不管不顾,但之后的发展不能全赖我,我自己也需要空间调整状态,何况目前我无法对他有正面的影响。
临走前,我抱住他以示笼络感情,心里想的却是:
我不在你身边,以后别再拿我当借口继续和你那份糟糕的工作和生活互相糊弄。
我原以为这次告别会以较为平和的氛围收尾,殊不知许穆玖在得到我的许诺之后仍旧不死心地问我:
“为什么要变‘好’呢?如果我一直都没有进步,你会一直等我吗?”
这可真是个冒险的问题。
要知道,我所遵循的“正确”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出现,同时,这种情况也不会被我现在所处的环境认可。我不想和他分开,也不想“错误”地和他在一起,所以他最好不要有寻求退路的念头。
“已经有不止一个人对我说过……我有个拿不出手的低质量男朋友,他聒噪、无能、带不来任何助力,在浪费我的人生。”
好自为之吧。
我用贬低他自尊的话语威胁了他。
该死,似乎说得过头了。
一想到道歉的话,嘴巴就跟被黏住了一样。
“我不会分手,我保证过。”
我几乎不带情绪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承诺,就像把什么证件拍到了他的胸口上。
那种窒息的感觉又来了。
他立即分开了我们的拥抱。想到刚才那句威胁,他用怨怼的眼神盯着我,红晕从耳朵烧到了眼尾,表情比以前分手的时候还要夸张。
他大概宁愿分手,也不想顶着我的恋人这个身份、接下这句评价吧。
他愤怒地问我为什么不在那些人面前为他辩护。
这就不得不提到我苦苦追寻的“认同”了。我的朋友们如果看见我这么着急维护他,肯定会以为我谈恋爱谈疯了。
好在他还有为自己“打抱不平”的意识,因为我是不会冒险替他辩护的,沉默是我能做到的最合适的举动。
而且他敢说这完全不是事实吗?如果他觉得这就是无稽之谈,恐怕他的反应也不会是如此了。
“我以为……我们才是一伙的。”
我们是吗?
看着我们中间被他分开的距离,我心底弥漫起酸涩的歉意。
我好像和谁都不是一伙的,我只想保全我自己。
若是在以前、小时候,我一定会在歉意出现的第一秒就冲过去重新抱住他、贴着他,笃定地告诉他,我的哥哥是最好的,永远是我最喜欢的人。幼小的年纪可以成为我选择冲动、偏心的工具。
现在,我走上前,抬起手试图扯住他的胳膊,他因为赌气而躲开,我便作罢了。
成年人有成年人的做派。
怀念以前吗?可现在的我才是倾注了心血以后、变得更加独立更加优秀的我。我就要去属于我的、更远的地方了。
其实,没有谁真的离不开谁,这辈子也不是非得去爱一个人才算完整,对吧?
离开的路上,我一直在给自己打气。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我做得很好,很潇洒,很果断,很冷漠。我这么对自己肯定道。
倘若因为我的冷漠态度,我和许穆玖到这里就结束了,我是不是该高兴?是不是要去昭告所有知道内情的人,然后获得他们的认同?他们会夸我知错就改吗?那样我就得偿所愿了,是不是?
还是算了。
【为自己思考试试看呢?也许独自生活会给你带来想要的收获】
思来想去,我怀着别扭的心情,用较为温和的口吻给许穆玖发去了一条突兀的消息。
过了很长时间,他发来回复:
【如果我学好了新的技能,我要求兑换你的道歉】
【凭什么?我没有错】我答道,【这是对你好】
我在说什么?我说了以前的自己最讨厌的话。
很快,我撤回第二条消息,改成了【随你】,正准备发出去,许穆玖却先回复道:
【要是我不照做呢?】
他怎么油盐不进?
我没有再客气,直言问他:
【你要当自甘堕落的草包吗?】
【……如果我是草包,那你就是上赶着顺从别人的奴才】
【闭嘴草包,再讲我就杀了你】
我非常气愤地“呸”了一声,拇指在“删除好友”的按钮上空停留了几秒,最后还是作罢,关掉了手机。
“我需要冷静一下。”
我不知道他后来怎么调整心情的,也许没调整,反正他没有再回复消息,我们之间的交流就这么停住了。
新生活很不错,益城的交通比安城方便,当地特色的食物也更合我的口味。我在屋里的写字台旁腾出一片地方,在那搭了一个木柜,摆满了我收集的纪念品和各式各样的笔。
放假的时候,我一个人去了益城的很多景点,那里面大多数是许穆玖以前上大学的时候就推荐给我的,但我读研期间经常在其他地方东奔西跑,几乎没有时间在益城游玩。
为什么我好像总是在走许穆玖已经走过的路?察觉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心里的胜负欲不受控地冒出来。于是,我开始发掘益城更多有趣的地方,拍下不少照片,本想带着比较和炫耀的目的给许穆玖分享,却发现我和他很长时间不联系了。
我痛快地在自己的住处哭了一场。
之后,我忍住向许穆玖分享益城新景点的想法,翻出我和他以前关于旅游的聊天记录,连同我的新发现,都填进了我给自己做的旅游纪念手册。
我还是习惯性地想跟他争高低,想走在他前面,拒绝当他身后的影子。为了维护我在他面前逐渐培养起来的骄傲姿态,我一次次打压他的信心,可我又害怕他真的一蹶不振,永远留在我身后很远的地方。
我学习的“正确”告诉我,爱一个人的方式不该是这样,但是,这样的方式可以让我感觉到被爱。
所幸,我已经离开安城,这让我和他都可以得到安宁。
自从和许穆玖分开到两地,似乎连想念他这件事都可以变得正确、合理起来,提起他也不会让我感到过重的心理负担。
日子过得比我想象的快。
入秋,我出差去颂城,顺路拜访了在颂城实验小学任教的秦衿。
我和她约好下午校门口见,见到她的时候正逢高年级放学。她手举班牌领着一队小朋友从校内走到了四年级接送点。
可能是因为工作压力大,她脸上显出不一般的倦态,与从前活力四射的样子相差甚远。
有时候我也希望时间可以停在过去,希望我和我在乎的人不必成为“大人”。
学生们陆陆续续被家长接走,其中有一个学生大概是想向家长和老师展示自己新学的单词,坐上家长的电动车时他兴奋地对秦衿挥手,喊着“Good bye,秦teacher!”被哭笑不得的秦衿纠正回了“Miss Qin”。
秦衿告诉我,那天英语课学的正是职业相关的词汇。
“你还记得我们学跟职业有关的单词的时候吗,好像也是四年级吧?”她回忆道,“我们当时用的教材上有个课后调查,问的是我们以后想当什么,我当时可是班上少数的想做‘policewoman’的人呐。”
秦衿的话让我也想起了书上的那份调查。
课后调查的那一页画了一个表格,每个职业后面有两格空白,分别用来统计男生和女生的人数。
我们班也进行了统计,为了省时,是通过举手计数的方式。班上大部分女生选择了“teacher”,大部分男生选择了“policeman”,剩下的少部分人选了“doctor”和“nurse”。
如果没记错,我在那一页的表格旁边画过一个很大的问号。
表格里没有我想要的职业,但我还是跟着周围的人一起在“teacher”那一栏举起了手。
我还记得“worker”、“farmer”、“driver”那几栏没有人选,而选择“cook”的那两个同学举手的时,班上登时哄堂大笑。
他们很特别,但不会被羡慕。
孩子的歧视是不加掩饰的。从小立志成为一名厨师,在那时的我们眼里,就和从小立志考四十分一样好笑。
我也是嘲笑那两个同学的一员,而且还在心中暗暗庆幸过自己的选择使得被嘲笑的人不是我自己。
如今想来,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我好奇地问秦衿:“那你上课的时候问学生他们以后想成为什么人了吗?”
“问啦,我们还谈了大家父母的职业。”
“他们说了什么?”
“他们可厉害了,答了不少比书上复杂的词汇呢,不过……”秦衿想起了什么,忽地叹气道,“不过聊到父母的职业的时候情况就没那么乐观了,积极回答问题的学生大多数是父母收入比较高的。还有一个学生说他的爸爸是当宇航员的。”
“这……不是真的吧?”
“嗯,有的学生听了之后猜他在吹牛,笑了,也有的没了解过那个单词是什么意思。我担心继续追问会让那个学生尴尬,就让他坐下了。”秦衿一边叙述一边用目光搜寻,而后她冲角落扬了扬下巴,“喏,你看,就是那个穿绿格子衣服的。”
秦衿走到角落,对那个学生打了声招呼:
“郑韬,老师想跟你聊一些事情,可以嘛?”
名叫郑韬的孩子抬头,面带慌张地往这里瞥了一眼。我连忙转过身,拿起手机装作在注意别的事。
“今天上课的时候,你跟大家说,你的爸爸是‘astronaut’,你知道这个单词是什么意思吗?”
“是宇航员的意思。”
“那——你给我讲讲,宇航员的选拔是不是很严格啊?”
“……老师,我不知道。”郑韬磕磕巴巴地答道,“我、我爸爸不是宇航员。那个单词是我昨天在词典上翻到的,我觉得宇航员可以上电视,很厉害。”
“原来是这样啊,那你为什么要……嗯,为什么不跟大家说你爸爸真正的职业呢?”
我的耳边陷入了短暂地安静。
“现在可以告诉老师你爸爸是做什么工作的吗?”
“……他是送外卖的,”踟蹰了一阵之后,郑韬终于答道,“我不会说‘送外卖’的单词。”
“没关系,如果你不知道怎么用英文表达,可以告诉老师呀,老师会教你们的。”
“老师,我不想跟同学们说我爸爸是送外卖的。”郑韬低声道,“范哲轩他们跟我讲,送外卖是不好好学习、考不上好大学的人长大了才去干的。”
这是不正确的。
家长供他吃穿,对他有养育之恩,他怎么能歧视家长的职业?每个合法的职业都是值得尊重的。
我的老师就是这么教育我的。
所以,我以为秦衿会对郑韬说出类似的话。
可是,她没有。
我疑惑地转过头观察她的神色
——她脸上的惊讶还没消失,且并不像手握标准答案那样从容,很快,她还是缓过神来,问了句:
“郑韬,你爸爸对你好吗?你自己是怎么看待你爸爸的呢?”
“我不喜欢他。他对我和妈妈都不好,而且他经常因为上班不开心骂我和妈妈。范哲轩说,这个就是因为素质差,自己失败就把火气撒到别人身上。”
我之前否定得太快了。
受害者是这个孩子和他的妈妈。
果然,成绩差和素质差、工作状态差是有关联的,就和“穷山恶水出刁民”差不多的道理。
这个孩子父亲的所作所为要是被我上学时期的同学听到,高低得咒骂几个来回。
这样的家庭有什么必要存在?散掉算了。
“对不起,我撒谎了。”郑韬抿唇,“但是,老师,我们是在上英语课,我不可以说假的事吗?如果我回答问题的语法没错,我的回答也是错的吗?”
这小孩的问题把我也给问住了。
更令我惊讶的是,我甚至能理解他的想法。可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你的语法没有错,你有权利跟老师、跟同学说你的爸爸不是外卖员,但是这个以后可能会给想要了解你爸爸信息的朋友、工作人员造成误解,你在回答问题的时候要先考虑好这些哦,还有啊……”秦衿顿了顿,劝道,“你爸爸做不好的事不能用来断定他的学习好不好。你也不能因为你爸爸一个人去说其他你不了解的外卖员的坏话,那会让一些好心的人难过的,以后有什么问题,可以先和爸爸妈妈沟通,有困难也可以来找老师,好不好?”
郑韬沉吟片刻,终于了然地点了点头。
没过多久,这个班的孩子都被家长接走了。
想起刚才的事,我笑着调侃秦衿:
“不愧是秦老师,越来越有样子了。”
“哇,我跟你说,我紧张死了。还好我憋住没有着急说自己的想法,说坏了就惨了。”秦衿拍着胸脯给她自己顺气,“其实,还有一个问题,我没有跟他解释清楚。”
“什么?”
“选择送外卖这样的工作是不是因为以前学习不好。”秦衿答道,“虽然不能肯定所有情况都是这样,但大多数时候二者是有联系的。”
在这个问题上,和成年人怎么解释都可以,但和未来尚未定型的孩子解释的确麻烦。
我小时候遇到这样疑问时,为了保护孩子童真之心的大人会回避功利、回答“不用太在乎成绩”、“行行出状元”之类的,还有相当一部分大人会有另一种回答
——“要是你不努力,以后就像他们一样,看看,下雨下雪天还在外面上班,哪有坐办公室舒服?”
秦衿瞄了我一眼,问道:“你觉得这个回答怎么样?”
“很多人讨厌类似的话。”我摇摇头,“也有很多人赞同,毕竟这很现实,也很有效。我的话,大概是保持中立?”
“太中立也是一种极端吧?”
“快别为难我了,这种有争议的问题在我以前读书的时候是不让做议题的,怕引起双方人身攻击,我拒绝回答。”我认输地摆摆手,转而问她,“你平时总遇到这种情况吗?他们会问你一些奇怪的问题?”
“差不多,这也是让我发愁的地方。老师对学生的影响太大了,除了知识,还有很多其他的东西需要教给他们。我哪敢教啊,好多问题细究起来确实挺复杂的,我要是想偷懒,按照思想品德课本上那一套教他们就行了,但这样太敷衍了。”她露出了郁闷的表情,“他们这个年龄段看问题总是非黑即白,要么听老师的,要么跟老师对着干,容易对以前的想法突然失望,然后走另一个极端。可我又想啊,非黑即白不好吗?他们年纪还小,是不是该简化掉灰色地带,让他们在他们觉得正确的地方有点冲劲才好?你觉得呢?”
我无奈地耸了耸肩:
“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思考是非了,反正周围人觉得什么是好的,我就去做什么而已。也许等这些学生长大,也会和我一样吧,现在怎么教都没有用。我要是你,我就按书本上写好的背,等他们自己悟就行,至少我不用担责。”
秦衿听罢,眯了眯眼,倒吸一口凉气:
“好吧,你已经是个被‘小民思想’浸泡过的卑鄙大人了,离我的学生远一点。”
“哈哈哈哈……”
看见她对我这麻木不仁的态度的抗拒,我莫名心情大好。
她是真心想把这份工作做好,不希望她的学生像过去的我们一样被一些不良的观念误导许多年,但我仍然忍不住替她感到疲劳,替她觉得不值。
“要是我以前能遇到你这样的老师,或者我也能像你这样满怀感情地自己思考对错就好了。”
“你没有过这样吗?也许你只是记不清了。”
“……是吗?”
我从颂城离开之前,我和秦衿互相送了一些祝福,或者说是期许。
我对她说:“世界上还有你这种类型的好人我就放心了。希望你能找到让你自己和你的学生都舒心的认知方法,如果找到了,就提点我一下吧?”
她则回复我:“多用自己的眼睛看,少听别人的废话,别惦记你那个自以为无害实则偷懒的‘墙头草’是非观了。这就是我要先告诉你的。”
我连连称是,感谢她的劝告同时还是十分犯难。
习惯的认知方式不是说改就能改的。
但愿未来日子很长,但愿我的“环境”对我有足够的耐心,还能允许我一次次改变吧。
可是——
我需要做出一个改变吗?
我想改吗?
我敢改吗?
如果呈现出来的结果是被大多数认可的“正确”,那么,自己是否真的在思考是非有那么重要吗?对我来说是重要的吗?对谁来说是重要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