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奇了:“走的时候不也喝了?”
“那不一样。”女兵振振有词:“走的时候心里怕得很, 喝点酒壮胆。但现在赢都赢了,凭什么还要委屈自己?我就要喝点好喝的。”
“兰章。”河图无奈:“你以为什么好喝?”
兰章道:“桂花酿!我很小的时候喝过一口,甜甜的、香香的……到现在我都还记得那个味儿。咱们回来的路上,我看到桂花树了,要不了多久就要开花了吧,到时候摘下来做桂花酿,等咱们下次出征回来再喝。”
有人问:“你会做?”
兰章顿了顿:“不会。”不等众人嬉笑,又说:“那又怎样,总有人会的。但是得少放一点糖,后来我也喝过桂花酿,但总觉得太腻,只有好多年前喝过的那一口,味道刚刚好,只可惜……”
她声音低下去:“后面再没有遇到了。”
房间中沉默了片刻,很快有人打破沉默,笑着说:“这么说,那还可以做杏花酿、桃花酿、梨花酿……什么花儿开了就做什么酿,一年十二个月,咱们月月喝得不重样。”
有人提议道:“那我们干脆出征的时候喝苦酒壮胆,回来的时候喝甜酿开心,到了什么月就用什么花,这样一来,出征的时候猜不到哪个月回来,也猜不到能喝到什么,这么一想,岂不是很期待?”
众人的眼睛都亮了起来。比起毫无新意的喝酒喝酒喝酒,这主意十足地勾人。河图还没开口呢,大家就纷纷拍板,再拿晶亮的眼睛齐刷刷望着河图。
河图能怎么样呢?河图自然是答应了。
众人欢呼一声,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想各个月能够喝到嘴里的花。
突然,有人问了句:“兰章,你的酒呢?”
大家这才想起事情的起因,朝她看过去,就见她捧着空无一物的酒碗,大大方方说:“当然是趁你们不注意赶紧倒掉咯。”
河图噗嗤地笑出了声。
事实上,经历原因,士兵中似兰章这般不爱酒的人并不多,甚至,还有人嗜酒如命,奈何军营往日禁酒,她们苦苦忍耐,直到今天开了禁,仿佛狂欢,渐渐上了头,有胡言乱语的,有就地打滚的,有大打出手的,简直乱作一团。
河图只抿了几口,更多时候只看着她们嬉笑怒骂,听她们借着酒意说着口无遮拦的话。
声音有些嘈杂,远处的并不能分辨清楚,只能听到近处几个人扯着嗓子说话。
“要我说,咱们这算个屁啊。他们那才叫庆功宴呢。升官的升官,发财的发财——听说曲二要升到校尉了,到了校尉,可就是结结实实的武将了。嗝。”
旁边人感慨:“升得这么快啊。”
“废话,不看看他是谁,曲准的亲儿子!别说他了,就是个废物士兵,也比咱们升得快!哦不对,”她打着晃,艰难地清醒着:“咱们也没官儿可升啊……嗝。”
旁边人的声音低下去:“咱们杀够了敌人,也能脱籍吧……”
“脱籍个屁!”她激动地大叫,唾沫星子都喷出来:“脱个籍能怎么样?人家都升到校尉了,咱们拼死拼活的,就为了脱个籍。好笑不好笑?”
她嚎道:“就问你好笑——不好笑——”
好笑。
河图在心里回答了她。
那些人生来便拥有的,却是她们终其一生的追求。不,她们甚至不能有追求。追求本身,已经是僭越。
身边有人走来。河图扭头,见到了宏璧。
“当初为什么没走?”宏璧问。
河图讶异。
宏璧笑笑:“我猜到的。没道理秋叶能走,你却不行。可你没走。”
“走又能去哪里?”河图说:“不过是那么庸庸碌碌地活下去。可我既然连那么离经叛道的事情都做过,又为什么还要去走那条最平凡驯顺的路。”
“那脱籍呢?”宏璧说:“我知道秋叶脱了籍,可你,我在名籍上见到过你的名字。”
河图望着篝火旁开怀疯癫的士兵们,说:“单单我一个人脱了籍又怎样?要我怎么告诉她们,当你们还在为脱籍努力的时候,我早就没有了你们这样的困扰?”
“她们应该猜到了。”宏璧说。
河图看她。
“看我做什么?”宏璧笑道:“我能猜到的事情,她们也能猜到。”
河图默了默,弯起嘴角:“这次战斗后,也该有姊妹脱籍了。”
“不想笑的时候不要笑。你在讨好谁呢?”宏璧说:“她们离开,你不难过?”
河图收敛笑意:“……难过。一起提过刀一起杀过人的姊妹,就要这么离开了。明明是件好事,可我心里却觉得,不该是这样的。”
她回忆起从前,和昭昧谈起彼时仍音讯不知的妹妹,她最大的期待,便是希望她能够婚姻幸福。可现在却找不到那样的心态了。她总觉得她们该走得更远、见得更多,而不是困在柴米油盐间,围着灶台,从辉光四射,到归于平凡。
“可终究……”河图说:“这支队伍的人会越来越少。”
“我不会走的。”宏璧突然说。
河图顿时自感伤中抽神:“哎?”
“走了又能怎么样?别人眼里,我还是个做过伎子的人。这标签贴上去,一辈子也别想揭掉。”宏璧靠着门廊,轻描淡写地说:“其实我家离这儿不远,我也回去过。但那之后就不想回去了。她们为了置办我兄长的婚事,把我给卖了,到头来再见到我时,还嫌弃我是个伎。”
“脱籍有什么用?”宏璧看向河图,眼中映着火光点点:“要我说,这世道什么时候没了伎子,咱们才算有个出路。”
“没有伎子吗?”河图喃喃:“真是个宏大的心愿啊……”
“嗐。”宏璧说:“我就先想想。反正从前我也没想过我能上阵杀敌呢——从前不敢想的可够多了。”
河图笑起来:“你说的也是。”
两个人靠在门廊上,看着士兵们嬉笑怒骂。忽然,宏璧皱起眉:“那个……是不是陆凌空?”
河图定睛一看,当真是陆凌空。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混进来,还拎着个酒坛,左抡一轮,右抡一轮,往门廊这儿走来。到了近前,扔了酒坛,抱着柱子就往上爬。
河图和宏璧对视一眼,盯着陆凌空带着醉意,动作却麻利,跟猴儿似的几下子爬到房顶,踩得房瓦阵阵响,听得人心惊胆战,怕房顶破个洞,也怕陆凌空摔个痛。
河图和宏璧打个招呼,也爬上了屋顶。
陆凌空到底没摔下去。溜达一阵后,她选个地方躺下,正跷着二郎腿晃悠,看起来仿佛睡着了。
河图走到她身边,轻轻叹气:“真羡慕你啊。”
陆凌空猛地睁眼:“羡慕我啥?”
河图骇了一跳:“你没睡?”
“嗯。”陆凌空舒展着身体,又问:“羡慕我啥?”
“长在山寨,又自幼习武,体能与眼界都与我们不同。”河图实话实说。
“嘁。”陆凌空说:“你想多了。”
河图惊讶:“难道不是?”
“我小时候天天和我耶干架。我爬墙头看他们练武,每次被他抓到都要挨揍。我皮糙肉厚,他揍他的,我学我的,他看管不住我,就天天就在我耳朵边儿叹气,生怕我嫁不出去,临死了还放心不下,差点随便指个兄弟让我嫁。”
这与河图的猜测大相径庭。她震惊道:“这样他还让你做大当家?”
“屁。”陆凌空气得坐起身来:“那是因为我后来遇见了流水!我小时候偷学那三脚猫功夫能干什么?除了强身健体,什么用也没有。你看我现在厉害,那是流水教得好,我能当上大当家,也靠她脑子好。”她翻个白眼,说:“我这辈子没服过谁,就服过她!可惜,她还没放出来……”
陆凌空陷入自己的思维中,自言自语起来。
河图仍沉浸在巨大的冲击中,良久回神,听到陆凌空骂骂咧咧,再听,居然是骂公主。
河图觉得今晚接收的信息略多:“公主不是于你有恩?”
“什么恩?”陆凌空不高兴地说:“是,要不是她配合了流水的计策,我这会儿还在被曲准追杀呢。但你怎么不说我为了让她配合,献出多少粮食?你们那年过冬的粮食还是我给的呢,我对她还有恩呢!”
河图自悔失言:“是我偏颇了。”
陆凌空却陷进情绪里:“结果我是没事儿了,流水又搭进去了……等我去找曲准,把流水放出来,到时候——”
话到一半,戛然而止。河图不由得问:“到时候怎样?”
“……不怎么样。”陆凌空嘟囔着,又躺下去,闭着眼,不管河图怎么说话,她都把嘴闭得紧紧的,不搭理了。
天色渐晚,庆功宴也接近尾声,有仍旧清醒的,负责将醉鬼睡虫们搬回营帐。明日她们拥有假期,可以睡到太阳高高升起,但河图例外。
她早早醒来,开始工作。回兵时,最重要的一项工作便是统计战果,虽然士兵们意在拖延而非斩杀,但最终汇总出的结果,依然使几十个名字挨挨挤挤地排上名单。
河图带着名单来见昭昧。
名唤浮金的李家隶臣前去通报,不一会儿,请她入见。
她走进去时才发现,曲二也在。彼此招呼了,她把名单交过去,昭昧接过看了一会儿,说:“人还挺多的。”
“嗯。”河图说:“杀敌三人以上者八人,杀敌一至三人者五十八人。”
“明日召集士兵。我会兑现承诺。”昭昧说。
“是。”昨晚和宏璧交流的话语响在耳畔,河图发现自己没有想象中那样高兴。
昭昧将名册递给李素节,说:“你来得正好。先前你带兵的时候不是遇到了意外吗?曲二正要说起这件事。”
河图瞬间抽离思绪,问:“结果怎么样?”
“我仔细调查了那名伍长,但是,”曲二顿了顿,说:“没有发现问题。”
第72章
“但愿他们别发现什么问题。”房间中, 曲大眉头紧锁,来来回回踱步。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完全超出他的预期。
曲二和昭昧关系密切,令他感到十足的威胁, 为此,他不惜动用母亲安插在邢州兵中的细作,希望以女兵为结点, 居中挑拨离间。
昭昧对女兵的看重有目共睹,女兵若因曲二出现问题, 两人必生嫌隙,而女兵划归曲二名下,更为他提供绝佳时机。只要女兵触犯军法,必将由曲二执行。
曲二若是执行,女兵实力大打折扣,河图身为首罪也难逃一劫。但以曲二与河图的关系, 他或许手下留情, 那么曲二在军中威望也必然受损。
无论怎样, 只要罪名成立,总归是由他受益——曲大是这么想的。
但现实和他想的完全不一样!
女兵们的确触犯了军法,延误战机,导致更多伤亡。曲二也果然不忍降罪,硬是顶住张仟长乃至众多士兵的压力,孤注一掷给了女兵机会。
女兵若是就此败了, 那也就罢了, 曲二只会输得更难看。
可是,她们胜了!她们非但将功折罪, 更是赢得漂亮!
曲二哪里威望受损?他反倒声名更盛,一路升到了校尉!
而他至今仍是白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