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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烧日本桥

昨夜今晨都费了太多力气,身单力薄纸糊的身子,不至于叁天两头跑药铺,也够呛了。

当务之急就是,吃点好的。

自吉原信步晃至日本桥,散散心,喘口气,远离女人与名利,短暂地出个家。

日本桥乃全国道路网之起点,欲走东海道、中山道、奥州道、日光道中、甲州道中这幕府主掌的五大陆路,必得从此处出发。

人烟辐辏,车马骈阆,日本桥商贾云集,南侧的骏河町有日盈千两的叁井越后屋和白木屋,东侧还有因日本桥川而活跃的鱼市。

春四月顺黑潮北上的鲣鱼在江户叫“初鲣”,秋天南下的则叫“归鲣”。酷爱初鲣美味的江户人间有一句话:“初鲣多好吃,卖了丈夫也要吃。”

真冬没有丈夫,但真冬想吃初鲣。小时候饿狠了,如今她从不苦着五脏庙。

鱼市里捏着袖子转了两圈,来晚了,尾巴都没睃到。悔不该跟踯躅厮混,她但凡少贪一口牡鲍之味,松雪真冬也许就吃上初鲣了。

“您得过段时间来,眼下得二叁两一条哩。”

是太贵了,可真冬还是想吃初鲣。

假使那日下午她遇上没卖出去的初鲣,而又正好遇到松雪融野,她定会骗卖了这人然后美滋滋地用初鲣刺身佐酒。

她没遇上没着没落的初鲣,在那天,她遇上了松雪融野。

獭祭堂义山于日本桥有分号书肆,兼做书画装裱。

书肆外立了一人,二十四五的青春,着黄底紫藤纹小袖,元禄岛田髻间单插一把草叶纹木梳。她眉眼温美,不类町人家的女儿或一家之主,应是大名或旗本家的佣侍。

进到獭祭堂,獭祭堂义山刚好在,真冬委托了叁井百合一两金画的装裱,要他明日差人去吉原取,装裱完毕直接送至叁井府上。

两人有数年交情,裱价能少不多,争奈近来物价腾飞,谁的日子都不好过。那位将军好本事,着勘定奉行荻原重秀改铸小判,一两小判的金银含有量剧减,幕府坐收五百余万两金银差利,黎元黔首的哀鸣她可听到了?不怪去年一场地震。

交涉完了,真冬不忘归还前些日子借的浮世草子《无根大根》。

“近来有人要货,您看看能不能画。”角落里,獭祭堂鬼鬼祟祟说道。

“谁人哪派?”

“松雪叟川的《百骏图》,要模写的。”压低嗓子,獭祭堂形容猥琐得愈发像只猴。

袖中乾坤大,他又暗比一个真冬不好推辞的价。

“这个数,我特意留的,您思量思量。”

倾城屋的活行将结束,一两金画难得,赝画更是罕见,真冬没道理不应。

“好,过几日我再知会您。”

“有劳。”

就在真冬裁夺初鲣伴何酒下肚最美味时,木屐“哒哒”,二人站立的书架后步出一姱容俊雅的女公子来。

“敢问松雪叟川的《百骏图》一幅几钱?”

她站定在那,磊落逼人。见不得人的算盘打得“啪啪”响,真冬和獭祭堂全忘了店中还有谁。

话都说了那么些,装糊涂遮掩不过去,瞥了真冬,发现她眯眼看着那人不作声,獭祭堂堆笑上脸:“小姐好气宇,叟川公的《百骏图》一幅四两金。”

“松雪早兰的《郭子仪图》又几钱?”女公子又问道,对松雪派绘师和画作似相当了解。

“早兰公擅画人,有仇英仇珠之风,需得五两。”

“那松雪融野的《狗子图》——”

“媚上玩作,一两可画。”不俟獭祭堂言语,真冬抢先说道。

听她这么说,女公子顿时垮下脸来,空手进店,气鼓鼓出店,不亏啊。

“隐雪先生,她若真应了……”

“逗逗她。”两手偎袖,真冬笑道。

“一两您真能画?”说着獭祭堂就要往她袖里送小判。

“想得美。”

甩袖离开獭祭堂,真冬也不亏,真冬带走了满腔惬意。

“您在里头找见了吗?”千枝于身后问道。

“没有。”

是未等找上就听见那两人有辱绘道的对话。

听照子说市井有人偷偷以豆蔻年纪的五代将军作人物写了故事,她在家左右想不出美人图的画法,索性出门,而后碰到了隐雪,叁两句话下来又气鼓鼓得像个河豚。

她干嘛就不干点正经事呢,又是画淫秽枕绘,又胆肥到松雪派的画说作假就作假,融野未必相信人性本善,但她着实相信那隐雪毫无德行节操。

“上次小姐落了这个。”

两回下来已而熟稔的声音曳住融野愤然离去的脚步。

枕绘贴面,真冬又道:“她们只当是我的。”

假山曲水,男女苟且,融野找得好苦。

“也确是隐雪先生的不是么。”拂开画,融野与她对视。

看着那一如昔年初见时的纯澈的眼,真冬心下生出没来头的厌恶。

道了“多谢”,融野收画入怀,又牵过真冬的手于她手心放入一枚小判:“我要松雪融野的《狗子图》。”

这人怎回事?厌恶外真冬又难免想笑,面上却照样作清冷观:“敢问何时要?”

“随先生,不急。”

“那隐雪就收下了。”掂量成色实在劣化的金小判,真冬将它滑入袖中,“画成后隐雪再来收那四两。”

“四两?”

但见松雪融野脑袋一偏,偏出些世家女公子的无邪可爱来。

“此一两为定金。”

“那叟川公的《百骏图》四两定金外要收多少?”

“无其他。”

“为何又差不多了?”

“看心情定价。”

“松雪融野的为何值五两?”

这人好烦啊,远离女人与名利才出来闲逛,这不又歪缠上了。

“肚子饿了。”懒得搭理,真冬调身就走。

遣千枝先回府,融野促狭鬼投胎,两步迎头赶上。

“我也饿了。”

“有初鲣吗?”拨帘,真冬探头问到店家。

“有的有的,您二位请进!”

店子叫“扶桑屋”,专做海产鱼介类的刺身。鲜物不易保存,比煮卖茶屋要贵上不少。

真冬不在怕的,你不看她后面跟个冤大头么。

两人上了二楼临窗而坐。风静云止,暮晖淀淀,远处的富士山浮现其中。

日本桥人来人往,挑担走过的鱼贩,抱筐叫卖的菜农,他们是生机勃勃的江户所必不可少的生命力。

后世所传松雪隐雪《夕烧日本桥》中的风景,据不可靠传闻说是她二十岁时诓了她的妻在扶桑屋享用当年初鲣,白吃白喝,心情大好,喝上了头回去振笔所画。

“先生还未回答我,松雪融野的为何值五两?”

斟了“云中仙”浅酌,真冬道:“随口说的。”

“你——”

无视松雪融野的愤懑,真冬接过侍女端来的开胃菜。

不愧是有二楼的大店,芋头小菜都精致可口得过分,毫不输倾城屋。

“敢问小姐要融野公的《狗子图》所为何事?”

听她于“融野”后加了“公”,融野喜不溢外,只学她的语气道:“随口说的。”

一个没认真问,一个也不认真答。

融野本也没有“所为何事”才付一两金,她大不至于用本人的赝画出去坑蒙拐骗。心有傲气,不过想看看这人多大能耐。

见她毛豆剥得开心,融野也张手要一颗。后来她才领会,任谁在这地方白吃白喝都会很开心。

“隐雪先生颇通松雪派诸绘师?”

“谈不上。”豆腐滑嫩,酱油是地道的关东酱油,真冬品后才说:“此一门赝作不易成,能多赚些。”

“《狗子图》在江户城中,先生不曾见过,打算如何作假?”

“不碍事。”

劝酒一杯,融野推辞,真冬遂又接着说:“隐雪不曾见过,他人也不曾见过。照此君笔法画上一只畜生即可,落款捺印在下咸可包揽,后世自当以为出自松雪融野之手。”

“是犬大人,隐雪先生。”

真冬露出蔑笑,不久驻,片霎消失。

秋天的归鲣肥美,春天的初鲣脂则偏少,最适厚切。银皮赤肉,配上尾张的萝卜和土佐的姜,入口清爽,风味绝佳。

《江户我闻·弱水一瓢》中记载道:“宝永元年四月一日,余与妻至扶桑食初鲣,酒名‘云中仙’。初鲣多美味,白吃白喝最美味。”

听她说完初鲣与归鲣的贵贱,都是腥物,融野提到怀中枕绘:“还请先生讲讲那画的趣味。”

初鲣进腹,真冬对她厌恶减轻,言谈也多了亲近:“那个山,还有那个水……”

搁茶,融野静听她道来山水仿的谁家。

“我随手画的。”

什么呀。

“小姐可听过‘女人是姐姐好,丈夫是野的好’?”

正经人家出身的融野哪听过这等淫亵的,可听她说了后半句,不知怎地脑中编排起那已婚妇人与男人一段私房走野的苟且。妇人东张西望,显是怕人看去。

融野尚未偷过汉子,却也有过几次怕别人瞧见的时候。

“岂有此理……”一口酒没喝,她梨颊又烧起茜云。

黄昏与富士山与松雪融野。

是酒喝多了吧,抑或晚霞堪醉,真冬只觉坐她对面的女人与那暮光晚景融到了一处。

美胜从前她们每一次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