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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京中到吴家村的路本来该是两个时辰的,若是快马加鞭,还会更快些,但是他们是坐马车来的,所以慢了许多。
吴家村坐落在京外郊的乡野间,算不得十分偏僻,但也并非是什么交通便达之处,幸而近日没有厚雪埋路,路间也算平稳,不然若是来个大坑,埋了马车轮,怕要耽搁许久。
这一路走来,硬是到了晚间,才走到吴家村。
冬日乡村都歇的早,吴家村的灯都熄了,远远望去一片昏暗,马车才到村口,村子里便有狗叫声传来,惊扰半个村庄。
不过片刻功夫,便有健壮的村人提着农具气势汹汹的跑出来——他们是以为村里来贼了。
程小旗便上前出示腰牌与他们交涉,萧言暮则慢腾腾的爬下马车。
冬日昏暗,一旁的私兵便点了随身带的火把,萧言暮下马车时,因为没有踩脚的小凳子,还僵在了马车旁。
她正迟疑着要不要直接跳下去的时候,沈溯动作利索的自马上翻身下来,走到她身前,手臂一抬,拎着她的腰便把她带下来了。
萧言暮心惊了一瞬,但见沈溯面无表情,似是随手而为,她便也忍下了这种惊——她想,这就跟之前程小旗看她换衣服一样,她既然想出来查案,就得适应这些特殊时候的特殊举动,总不能因为她一个人,耽误所有人。
萧言暮向沈溯道了一声“谢”,沈溯没言语,随意点头便站在了一旁。
只是萧言暮没看见,沈溯把她拎下来时,微微绷紧的下颌。
萧言暮才刚落地,不消片刻功夫,吴家村里的老村长便匆匆赶来,弓着腰向他们赔礼请罪。
老村长这辈子都没见过什么官,也分不清锦衣卫和县衙官员的区别,他们只知道,这是来查寡妇杀叔案的大人,是招惹不起的,需得好生伺候。
“草民不知大人前来,有失远迎。”老村长面上都是褶子,瞧着大概是知天命之年岁,很老了,但说起话来声音洪亮,迎着他们便往王寡妇的家中走,一边走一边道:“诸位大人不知道啊,这老吴家惨啊,一兄一弟都死了,只剩下一个寡母,日子难得嘞。”
老村长说话间,引着他们去了村尾的一户人家,说话间还叹了口气,道:“丈夫儿子都死了,这吴老太也活不了多久了,瞧得这个不忍心呦,诸位大人定要给他们家个清白啊,那孩子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吴老太也是个憨厚老实人,怎么会干出来那种丧尽天良的事儿呢?”
老村长絮絮叨叨拎着一盏老旧的灯走在前面,风吹着他的背影和花白的头发,看起来颇有两分心酸。
萧言暮细细的观察他。
在未曾彻底查明寡妇杀叔案的真相之前,萧言暮对吴家村所有人说的话都带有两分怀疑。
但她看不出来演戏的痕迹,老村长说着说着,甚至都落泪了,眉宇间的悲怆和心痛那样刺人。
老村长的模样让她都有几分动摇。
她之前来吴家村的时候,对王寡妇的所作所为,不也都是推测的吗?说不定这一切真是王寡妇做的呢?像是老村长这样真情流露,看起来也不像是在做伪证。
她恍惚间,便忍不住去看沈溯和程小旗,她想,她知道的不够多,但这两人应当知道的很多,他们俩总不会看错吧?
而沈溯和程小旗根本没有反应,两张脸冷的像是挂着霜的屋檐,这两个人看老村长的目光像是看街边的一块石头,没有半点情绪波动。
他们俩如此,萧言暮便将自己这点猜测和疑惑全都压回去了。
她向来是聪慧敏锐的,她善于去观察别人,也善于去共情,她有自己观察事物的独特方式。
一行人走到村尾时,便瞧见了个农院,院内落雪多日未打扫,院门也是开着的,竟由人提醒,院内跑出来了个披头散发的老妇人,形容狼狈,发鬓苍白,消瘦的像是挂着一层皮的枯骨,动起来时都让人觉得她随时会倒在地上,散成一地的骨头似的。
她一冲出来,便跪在地上磕头,一口浓重的乡音土话混着哭嚎声和磕头的动静一起飚出来,几乎滑坡夜空,直刺进萧言暮的耳朵,叫萧言暮心跳都快了几分。
她这几日见到的人一个比一个惨,一个王寡妇,一具叔叔的尸体,和一个吴老太,每一个人似是都有天大的冤屈。
她恍惚的时候,程小旗已经冷声开口:“起来,我问你答。”
村长匆匆将吴老太扶起,用乡土话告诫她,吴老太便踉跄着爬起来,用生疏的官话回应程小旗。
“案发现场在哪儿?”程小旗问:“带我们去看。”
吴老太便在前带路。
程小旗跟在第一位,萧言暮跟在第二位,沈溯随在第三位,后面两位私兵留在院外没进来,老村长则颤颤巍巍的守在屋外——程小旗没让他进来。
他们四个人一入这屋子,屋子都显得逼仄起来了,门脸小,行进屋内时,破木柴门都要挨个儿等着慢慢过。
萧言暮行进来的时候,难免好奇,趁着程小旗去问吴老太话的时候,目光忍不住四处看来看去。
沈溯站在她身后,一垂眸就能看见她素净的面颊。
老村房屋昏暗,吴老太舍不得点灯,程小旗便接过了老村长的灯,灯火离他们远,他们便靠薄凉的月色落到屋内来照明。
萧言暮那张面容在月色下泛着莹润的柔光,她此时似乎在思考这件案子,一双单狐眼转来转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狡黠极了。
沈溯又觉得手痒了。
他薄唇抿了又抿,喉结上下一滚,最终还是没有忍住,低声问萧言暮:“萧姑娘看出什么了吗?”
萧言暮其实一直在算这家有多少银子,看屋内摆件,看院子大小,看牛棚里有多少畜生,看鸡鸭值多少钱,但她左看右看,在这家里只看见了“贫穷”二字,这样推理一番,她又觉得王寡妇的话应当是真的。
这个家这么穷,能有多少驱使王寡妇杀人呢?
沈溯问她时,她又升起些窘迫来,不好意思当着沈溯的面来讲她的分析,有种“班门弄斧”的羞臊感,但此时是她难得的表现自己的机会,故而又忍着羞臊,与沈溯讲了讲她的想法。
他们此时都在一个屋里,只不过程小旗和吴老太在西房,萧言暮和沈溯在进门甬道处,稍微有个些许距离,但萧言暮还是怕被吴老太听到,所以她声音极小,说话时也离沈溯极近。
沈溯根本没听清她说什么。
他只瞧见那张脸缓慢的靠近他,几乎贴在他的手臂处,那粉嫩的唇瓣一张一合,似是在诱他来尝,他的心跳渐渐加快,血液翻涌间,连耳廓都掀起一场嗡鸣。
萧言暮讲完之后,见沈溯不讲话,只是沉沉的望着她,便觉得自己讲错了,有些忐忑的问:“我说错了吗?”
沈溯堪堪回过神来。
他根本不知道萧言暮说了什么,萧言暮这般一问他,他只得匆忙避开视线,盯着那屋内看了两息后,才道:“事发现场是在西屋,时人常是东男西女,且西屋内的床褥摆设都是女子所用,所以,事发现场是在王寡妇的房里,这和吴老太所言不符——如果是王寡妇杀叔叔,应该是王寡妇夜潜入叔叔的房间里,但现在这样,显然是叔叔夜潜入王寡妇的房里。”
“当然,不排除王寡妇诱引叔叔来房中再杀——但是这算是诱杀,与临时杀人不同,如果王寡妇肯诱杀的话,不应该采取当面肉搏打死这种激烈,且一定会引人注意的手段。”
“而且,虽然案发现场的血迹都被收拾了,但是很轻易能从些旧痕迹上看出来。”沈溯用下颌点了点一旁的木门,道:“你且看,木门锁头处的豁口是新出的,也就是几天的功夫,由此可推断,那位死去的叔叔,是自己偷偷撬门来,进了王寡妇门的。”
“痕迹就摆在这里,你只要仔细看一看,就能窥见其背后的缘由。”
沈溯说了两句后,又扫了萧言暮一眼,见她面露深思,又面色沉沉的去看吴老太,神色颇为复杂。
事实摆在眼前,也就是说,吴老太在说谎,从头到尾一直在说谎。
可是吴老太又是那么可怜的模样,叫人恨,又惹人不忍。
沈溯能明白她在想什么,每一件血淋淋的案子背后,一定会有隐情,加害者有的时候也很可怜,刚接触这些的新人都会陷入迟疑和矛盾中,且萧言暮性子并非是心狠手辣之辈,她颇有一些多愁善感,心软的人来查案的时候,难免会被这些腌臜所伤。
所以每一个锦衣卫都有铁石心肠,不管犯人说什么,不管犯人多可怜,他们都不会手软半分。
“萧姑娘。”沈溯望着她的侧脸,在她听到声音、回头看他的时候,轻声道:“吴老太是协助的杀人犯,她可怜,也改变不了事实,如果因为犯人可怜,你就忍不住怜悯,那真正的受害者又该如何呢?”
“若是连吴老太这般的人都下不去手的话,你便做不了锦衣卫。”
锦衣卫就是这样的人,想去查案,想要清白,就要将自己的七情六欲都摒弃掉,全然将外物都抛掉后,才能做出最公平的决策,才能在那些细枝末节中找到隐藏的真相。
这一过程会很难,查案的人也许也要剖开自己的心来问问,这一切是否公平,自己是否做错了,所以,意志不坚定的人,做不了这行。
沈溯一直觉得萧言暮做不下去也是因为如此,体弱休见血,志若别碰刀,在他眼里,萧言暮应该是被捧在手里的雏鸟,应该用最好的米料一颗一颗的喂食,这样矜贵的小东西,不该动这些——反正萧言暮做什么,他都会喜欢,所以也不需要萧言暮去做特别危险的事情。
萧言暮听见这句话时,只觉得心头剧震。
她在这一刻,像是明白了为什么沈溯和程小旗从进村以来,就一直是一副淡漠的姿态了,因为在这一刻,他们不再是自己,而是摒弃情绪的、法律的刀。
她的心紧缩片刻后,才缓缓回过神来。
她似是被沈溯带着,将这世界的迷雾悄悄剥开了一层,看见了一些她平素看不见的东西,这些东西不是那么好看,有一点丑陋和尖锐,他们刺伤了她有些愚钝的眼,带来一点痛意,但是,这点痛苦并不能让她畏惧。
成长总是伴随疼痛的,这是好事,见多了,就不会被骗了。
她想,来见这些人明晃晃的丑陋,揭穿他们,总好过她在韩府被关着好,这些案件的丑陋,揭穿之后能翻出真相,总会带来好的东西,但韩府的丑陋简直是不堪入目,就像是流着臭水的脓包,揭穿了后,是更狰狞可怖的烂人心,没有一丁点可取之处。
相比之下,她还是爱查案。
她应该跟沈溯争取一下,让沈溯看到她的能力。
萧言暮平复了下呼吸,然后才对沈溯说道:“我下得了手的,我...我想跟着沈大人做锦衣卫,我,我觉得我可以的,我刚才也发现了一点线索。”
那细细轻柔、又明显带着点讨好的声音落下时,沈溯的耳朵自动一开一合,只听见了“我想跟着沈大人”,旁的“锦衣卫”直接被他忽视了。
哼,缠人的女人。
沈溯的薄唇又压不住的向上勾,过了片刻后才道:“还要过笔试,不要骄傲。”
说话的时候,他那双眼悄无声息的在萧言暮的面上扫过,随后又无奈的挪开视线。
女人喜欢一个男人,就是忍不住跟着他。
太粘人了。
第35章 沈溯冷脸洗裤裤日常
萧言暮和沈溯没有在吴家村停留太久, 这一桩简单的案子在他们眼里就像是稚子玩闹一般简单,只是陪着萧言暮来走个过场而已。
他们刚从吴家院子里离开的时候,吴老太还以为他们相信了她的说辞, 跪在地上喊“青天大老爷为我们做主”, 萧言暮坐在马车里, 推开窗看着跪在地上痛哭的吴老太,只觉得心情复杂。
吴老太这样痛哭悲拗, 看起来是真的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自己的孩儿都被王寡妇害死了。
有些坏人说假话,是不是说到自己都信了?
吴老太是不是想,那个王寡妇就该死,谁让她不肯乖顺的嫁给自己的二儿子, 反而生了要离的心思呢?
萧言暮想来想去,隐隐间想明白了,吴老太就是自私的伥鬼。
有些人就是这样的, 理所应当的吞吃旁人的血肉来喂饱自己,哪怕是自己做错了, 也要歪曲事实去怪别人, 这样的人,该受到惩罚的。
案件既然查明, 后续便该是将吴老太捉拿归案,然后送去县衙升堂审判,这一系列事情,都是由程小旗来办的。
程小旗办这些的时候, 萧言暮都坐在马车里。
从这样一个都有血缘情分的村庄里, 抓走一个年岁极大、随时都可能病重死掉的老太太,一定会有人哭嚎跪求、试图阻拦的, 场面不会很好看,所以沈溯没让她下去,她也没坚持要看——沈溯和她说,她反正是要做仵作的,查案不是她的事儿,长长见识就算了,不必事事跟着。
若真想看,以后她跟着出去验尸的时候能看个够,据说,那种远离京城的地方,皇威不足,很多地方甚至还敢阻拦钦差办案,只要离了京,一些人悄无声息的死了都找不到证据。
萧言暮想象不到那是个什么场景,但是又好奇,她便坐在马车里,贴着窗户听。
她听着外面村民们义愤填膺的吵闹、听着程小旗拔刀震慑、听着吴老太哭喊着被捆上马,一片喧闹之中,萧言暮脑子里的思绪却缓缓的向旁处去飘。
她想,沈溯说的仵作笔试,该是什么样的呢?
她不曾见过,心里也有两分忐忑,连手心都渗出些许湿汗来。
一条能够改变过去,改变她自己的路就摆在她面前,她要拼尽全力,才能爬上去,她怎么能不多想呢?
她思索间,马车已经重新行起来了,又从吴家村行驶到了关押王寡妇的县衙间。
因为夜路难行,又带着个吴老太,所以走的很慢,这一趟走下来,足足耗费了一夜的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