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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快画完了。

看着一张空白的画布,慢慢地成为一幅画,那种情绪很像看着孩子长大。

时间的递进,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学期中,一切都在吴彤得心应手的范围,油画将会早一周完成,她很幸运,不像许多同学走到这一步,一手系展一手作业,总是手忙脚乱的模样。

她晚上还可以睡到至少五个小时,很奢侈的数字。

「喝一点,呵,饮料是生活的润滑剂。」

在画布跟吴彤的视线中间,出现了一罐啤酒。

柏森在吴彤耳边说话,淡淡的酒气混着她身上的淡香水味飘了过来,比酒精本身要使人醉。

「嗯?」吴彤困惑地接过那早就打开的易开罐,啜了一口。

「把你灌醉,这样你今天就会陪我睡囉!」

柏森呵呵笑着说,没有多做停留,转身就走进房间。

是吴彤太迟钝吗?她微微思索了一下,相信自己并没有听错,柏森这话是纯粹的玩笑话,没有抱怨、没有影射,甚至不要吴彤跟随着进房。

吴彤把视线转回画布上时,实在无法不去多想。

这话里的意味,柏森已经不再试图对吴彤做任何努力了,是不是性冷感就这样横亙在两人之间,有天会挖出一个裂缝,洞越来越大,爱情终究会破裂。

三次。

拒绝情人的求欢,一次就很尷尬了,吴彤经歷了三次。

这种挫败是磨人性的,即使柏森是这么温柔的理解,吴彤还是清楚地感受到这在两人之间的伤害。好像你在素描纸上一点一点的抹炭粉,儘管每次只有淡淡的灰,最终还是会叠成一片沉重的黑。

吴彤不想让任何人失望,但她从来都没有贯彻过自己的想望。

妈妈要吴彤好好的跟国文老师写封道歉信,为她做不好那份口头报告…

音乐老师打电话回家,说吴彤没有期末成绩,因为不肯开口唱歌…

班导在学校日时问,为什么吴彤老是在分组报告时落单、老是没有人愿意跟她一组…

生教组长真的忍无可忍了,学生坚持不把制服穿好到这种地步很让人光火…

吴彤太知道挫折的味道了,她最清楚在悲伤与颓丧里头怎么样不至于丧失自己、怎么样泰然自若地活下去,在每次被打垮时,还是能够呼吸到新鲜空气。

她此刻瞪着那题名「秘密」的画,觉得很刺眼。

吴彤仰头,把啤酒全数灌下肚。

她真无法相信,真正让她束手无策、真正让她挫败的,居然在爱情这个领域。而不像学业上、或是技艺上的,她没办法单就加强自己的能力而有所突破。她不知道柏森会宽容自己的缺陷多久,她…她是个曾经浸淫在情慾世界里头无法自拔的人…

吴彤真的后悔自己那不合时宜的好奇心了。

如果性爱跟秘密就像水、阳光、空气一样,对柏森而言是生命中不可缺乏的元素,那么自己从她人生中除名,恐怕是迟早的事情。

吴彤松手,画笔掉落在地面,她的生命第一次这么混乱,好像手中用过的调色盘一样,顏色杂乱无章而放肆混乱在一块儿。她绝望地站起身,虽然自己酒量不是顶差的,但空腹喝啤酒、喝得又快又急,起身的那瞬间晕眩了起来。

她没办法釐清,究竟是自己的无能跟太过的刺探让一切痛苦,还是跟柏森的爱情本身就俱有毁灭性。

探索内心底,她这辈子的愿望就是这么的简单:画好画、交个朋友。如今多了一项:跟柏森在一起,让她快乐。

因为柏森快乐,吴彤就开心。

愿望是愿望,往往是想要但到达不到的。

吴彤进房时,看到柏森蜷坐在床上,把头埋在膝盖,一动也动。吴彤静静地望着她看了好一会儿,不知道该怎么行动、怎么说,她才意识到,一直以来主动的都是柏森,如今要吴彤做点什么时,她是全然的束手无策。

柏森轻轻地抬起头,对吴彤笑了笑,说:「彤,画完了吗?」

「画完了。」

系展的画,已经完成了。

「来,过来坐下,我跟你讲个故事,好吗?」

吴彤听着感到好心碎,柏森的语调,听起来脆弱的吓人。

吴彤轻轻地坐到床沿,听到柏森又说,「来,坐进来一点。」

「…这是一个关于我的故事。」

她俩,背靠着背。

柏森说,她想要吴彤在身边,离她好近好近,但她也需要空间。

这沉默,为所有即将倾泻而出的写实做了一个开头,吴彤想到自己的自私,她是个终其一生都不吐露自己的人,此刻却要求人对自己坦白…

「故事的开端,永远都是一个不能够达到自己理想的女孩。」

柏森说着,她给过吴彤故事的大纲,在她的升学悲剧之后紧接着是whitelies,还有放纵的生活,但这些事物是缺乏联结的。

「我从来没有,这么渴望一件事物,但得不到的。得不到又是一回事,但在那理想里头,我苦苦追寻,却发现我即使迈步跑,跑得气喘吁吁,抬起头时终点一样是个小点。」

她,好想好想读美术系。她知道她转系了肯定会在别的地方大放异彩、肯定会有所成就,但她无力于这么做,关于她无法面对家人的事实,于是闷着头做一个失败者。

「曾几何时,系展这种小事也能过左右我的喜怒哀乐。我真的努力过,走进展间,抬起头瀏览每个作品,我开始萌生出一股烈火般的渴望,我好希望可以在墙上看到幅自己的作品,我想被人看到、想要被讚赏,其实我想要的只是肯定,一点肯定就好。」

但就是得不到,这种渴望,演变成了一种接近梦想的愚蠢欲望。

「你可以想像吗?其他同学还不这么重视的系展,成为我人生中的大目标。我真的好想展画、哪怕是一幅八开大的也好。」

这种接近偏执的期待,是被绝望扭曲而成的,吴彤听着心酸。这就是为什么柏森愿意提供一个空间给吴彤画图吧?当柏森看着自己有无限机会,不希望自己错失掉的情绪,有某部分,还存在着那一、两年前疯狂期待而落空的惆悵。

「你一定觉得这种想法很无趣、很笨,但你的人生真的无所期待起的时候,也只能专注在这种小事情上头。」

人可以被打垮,打垮再站起来就好。

柏森是那种典型的生命斗士,从小到大她都是班上那个最出色的,也许天生就优秀,但她最大的优点是会修正、会检讨自己的错误,然后越挫越勇。的确是越挫越勇,如果任何事情能够挫败她,那也会同时激起她持续挑战的心里,她永远都想战胜自己办不到的事物。

人面对挫折的方式有很多种,吴彤是被动的,而柏森是主动的。

「唯独这个,真的把我死死地打垮了。」

她说,她真的看不到希望了,所以失去了前进的动力。挫折感第一次侵袭她,柏森再也无力站起身。

她断绝家里的经济支助的一个月后钱几乎要用尽了,她在最绝望的那一晚,踏进了whitelies,找到了一种让她逃脱的方式。

「我想我是太绝望了,不被人看好太久,一旦有人愿意对我释出肯定,那就像吸毒一样让我沉迷。」

柏森是美丽的,但这不光是在说她的美貌。夜里的人们用视觉膜拜她的躯体,对她讚叹、为她着迷,这让她挫折的生命里头至少有盏小夜灯,还可以勉强的振作起来。

像是吸血鬼般,她靠着那些人们对她的爱慕跟迷恋,又活了过来。她无法割捨人们聚焦在她身体上的视线,她喜欢那些视线,她知道自己肉体的吸引力,知道人们的眼神游走在躯体上时会激发什么样的想法,那让她…兴奋。

「我必须跟你道歉,」柏森说着,「当人体模特儿除了赚外快外,那也是个变态的玩笑。」

吴彤不在乎,她动了动,想看看柏森的表情。

柏森手臂向后,拉住了吴彤。

「别。」

吴彤安静的坐好。

「这些…都是你听过的故事,没什么特别的。」柏森笑了几声。

「如果要谁进入我心里,那也只有一个人…只会是你…」

柏森这样说着,她的语气渐渐的凝重。

「我很坚强。」她说,「我希望自己很坚强。」

你很坚强啊!吴彤想着。

「我如果失败,也不要看起来像个挫败者,我寧愿其他人觉得,我是故意输掉这一回的。」

吴彤听着她倔强的语气,才知道那个老是笑闹着的柏森,有这样子不肯屈服的内心。

「我不喜欢人看着我时,发现到我负面的情绪,那些悲伤、那些沮丧、那些愤怒,这些都是示弱的表现,我不会对谁、对任何事物屈服的。」

所以她笑,她忧鬱着笑、悲伤着笑,永远都笑着,眼泪是她生命里的驱逐者,不该存在。

但人,怎么可能永远坚强?

坚强的回报是什么?

「有时候真的好累了,觉得自己是一座堆得高高的塔,有时很想要就放松下来,不再坚持,让这塔就这样颓然散落一地…」

有时候想要睡一觉,就这样一睡不醒,不用再努力地跑、坚持无谓的坚持。

「但一看到其他人的前进,而自己却裹足不前,心底又隐隐的不能够承认这种失败。」

这真是一个好矛盾的心理啊!

「彤,我没有办法失去人群…」

什么意思?吴彤懵懂。

「因为在人群里头,我才需要武装、才有微笑的必要。当我一个人的时候,笑给自己看有点太苍凉。而孤独,让我太清楚地面对自己,那些不堪的、那些无力的,在一个人的时候都无所遁形。」

柏森的语气很平稳,听着并没有什么异状。

但吴彤感觉到震动,来自她背部的震动。

转过头去看,发现柏森…

居然在哭。

泪珠从脸庞滑落,她的眼泪是震撼人的,这样子的无助,却又这么的不甘心…

「森…」

「彤…我好矛盾,我不能失去人群的陪伴、但在人群里头我又活得好累好累…」

「过去的回忆是种不堪,在我清醒的时候降临在我的肩上,也像是一种挫败的味道,而我从来都不能突破…」

回忆过去了,想要窜改也不行。

柏森把脸埋进膝盖里头,不要吴彤看到她哭泣的脸庞。

「没事了…」

吴彤搂住柏森,小声地说,她好恨自己执意要知道。

即使自己渴望看到她真正的表情,柏森哭泣着让长期压抑的沮丧倾泻而出的时候,吴彤还是感受到一股扭转天地般巨大的痛楚,从心口爆发。

「彤,你是个这么纯白的人,我在你眼前比什么都污秽。」柏森紧紧攀着吴彤的脖子,哭喊着说,她这才知道埋藏在柏森心里的压力、那些不如人的感受。

吴彤在心里,低低地说。

不,我一点都不在乎,眼前的你是最真实的你,因为爱现在的你,所以我连你的过去一起包容。如果武装的微笑让你疲累了,在我面前请你想哭的时候就哭。

笑,我想看你快乐的笑;哭,请你纵情的哭,对我,你可以有最真的表情,在我身边你可以不用老是坚强…

千言万语吴彤说不出口,但她附在柏森耳边,告诉她。

「我爱你,因为你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