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是她活着?
养大她的人,待她好的人……
这样的不如意,简直含恨!
可是还有孩子,还有未偿的债,她不能也不想死。
到底要怎么样才好?
磨缠着,左右无定,不能成行。
深沉的痛苦里,无知无觉就到了咸安。
被告知有人来接时,湛君是惊惶的。
车外连声呼唤,喊的虽不是她的名字,却也像夏时坠落的雨,大颗的,急促的,成片的,砸到人身上,叫人不得不从心底生出慌乱。
她不知道怎么办好,仓促间只能将元凌推出去,催他:“不是在叫你?还不快去!”声音轻飘飘,好似无根之苗。
元凌早听见祖母的声音,雀跃地想要下车——离家时的那些怨恨早散掉了,如今只有亲切的想念——可是母亲没有动。
母亲既发了话,再没了顾忌,高声应着,不等人接,自行跳下去,张了双臂,归林的鸟儿一样扑过去。
鲤儿自然还是陪在姑姑身边,并且对姑姑表现出的惶急很是忧虑,眉攒着,轻唤一声。
湛君定了定神,还是得做个决断。
走是不能走的,寻个住处,能常常见面,她倒也知足,只是有人一定不允,闹起来……可要是真跟着进去,自此当作无事,又不甘愿……
只是原地趑趄。
元府大门前,大片的人。只是元府的人,不相干的早撵了去,不准挨近。
方艾不见这眼珠子似的宝贝孙儿已有四月,中间又隔着几重生死劫难,眼下见他安然无恙地跑过来,立时喜极而泣,迭声呼唤,也不要人扶,自己提着裙摆跑去迎,要把那早抱惯了的小孩子揉进怀里,再也不松开。却有人快她一步——她女儿元希容,这小孩子的姑母。
这小孩子同他的姑母也是极亲近的,见姑母迎面来,便出声喊人,才张了口,声还未及有,一只手就掐上了脸,揪着拧了一圈。
元凌当即大声呼痛,两只手挣扎着乱摆。
“你可真是了不得!”元希容脸上有冷冷的威严,“负气离家也敢!那么听你祖母的话,怎么不来找我?她不是说了?我也是知道的,怎么不来问我?你问我,我自然告诉你,你母亲没有想扼死你,你问也不问!信了她的胡言乱语,跑到外头吃苦!几次性命不保!我问你,你还敢不敢?敢不敢!”
“疼!姑母快松手,我疼!”元凌疼得哭了,声音含糊地哀求。
方艾听了心里疼,伸了手去拉女儿,“啊呦,你还不松手!疼!听不到?”
元希容睃了一眼自己母亲,冷笑一声,“都是母亲你!惯得他如此!无所畏忌!这样的事都敢做!若不给些教训!往后只怕还有更出格的!”
女儿说的固然有理,可也不该下这样的狠手!方艾就道:“他难道还敢?定然是不敢的了!还不快放开他!瞧瞧!要青了!”
元希容并不松手,转过脸冷笑:“好呀,到底不是母亲你哭着寻死觅活的时候了!”
方艾拉下脸,“原来你还记着我是你母亲呐!”
眼见要吵起来,元凌怕她们忘了自己,要多受许多苦楚,于是闭了眼开始假哭。
方艾顿时急了,慌着两只手去掰女儿的手,“哎呀!还不快松手!我不信你不心疼!”
三代人聚一起热闹得很,元衍饶有兴味地旁观了会儿,随后抬起脚往马车处去。
车上还坐着两个人。
也是一对姑侄,只是愁苦得很。
湛君仍不能决断,鲤儿在一旁陪伴,温润的眉乱攒着,目光时刻不离。
元衍掀了帘帷,微微一笑,“说吧,又想怎么闹?”他想她必然是要闹的,他不怕她闹,只要进了他家的门,他任由她闹——只要是在他家里。
湛君抬了头,很有些犹疑,张了张口,“我……啊!”
一双手掌住她腰,不轻不重拽了一下,她被带着往前趴,跌落在早已等候许久的怀抱里,轻而易举地被人拖出了马车,身子一轻,脸已朝了下,头发散开来,两脚晃晃荡荡。
“发什么疯!快放我下去!”
脑中一片嗡鸣,害怕是真的,羞恼也不假。
“鲤儿跟上来!跑得快一些,别丢了!”他笑着喊。
鲤儿这才回了神,手忙脚乱地要下车。
湛君还在挣动,手肘撑在他脊背上,恨恨地骂:“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可都看你呢……”他压低声音,带着笑,“不捂着脸?那可给她们都看去了。”
那岂不是很丢脸?湛君的想象里,好多人,乌泱泱的人,一张张脸,好奇的探究的鄙夷的,各式各样的目光,全落在她身上,就像她是个稀奇的怪物一样……
啊!
湛君拿两只手盖住了脸,掩的严严实实,再也不敢喊,只小声说话:“走啊!快走!”
元衍笑得不可自抑,扛着人,几步走完了台阶,大跨步迈过门槛,掠过一群群低眉顺眼的人,径自往住处去。
鲤儿被抱下了马车,先转到方艾跟前行了礼,又同元希容叙礼,这才依着了元衍的话,急急忙忙追过去。
他身后,元希容终于松开了元凌的脸,问方艾:“那是那个孩子?”
“许是吧……年岁倒对得上。”
元凌往后退了半步,捂着半边脸,嘶着气道:“那是表兄!”
“啊呦!”方艾定了神,连忙把元凌捞进怀里,“快!祖母瞧瞧!哎呀!真青了!你可真是心狠!”
“我担惊受怕的这些天!只这样,算得了什么?他还欠了我的呢!”
“听见没有?往后可千万不能再乱跑了,祖母命可都要没了!”
元凌道:“我找到我母亲了,再不乱跑了,祖母,我想找我母亲去,父亲带着她往哪儿去了?”
方艾没好气,“还能去哪儿?”
元凌略想了想也就明白过来,只他虽然知道是哪里,又是自己家,但实在不知道怎么走,于是喊渔歌。
渔歌匆匆站出来,低头到了跟前,先行礼,而后扯着小孩子的手又匆匆地去了。
元希容看自己的母亲,笑道:“还以为二兄那样,母亲要把牙齿咬碎呢。”
方艾瞟她一眼,还是没好气,“你二兄高兴成那样,我给他添什么气呢?这么些年了……”
第121章
许多年过去, 元衍的书斋并没什么变化。
一切还是故旧的模样。青色罗帷飘飘如烟,锦屏上竹影横斜,桑色的席, 乌木的几,搁着雪白长瓶, 细颈盘口,里头开过木樨, 开过梅,也开过桃李,各色的鲜妍……最后是一支将离,菱花镜, 翻过来可以看到双飞鱼纹, 玛瑙梳子浸透了血一样红,一下下穿过头发, 墙边的书架比人要高, 摆满朱黄碧紫的帙, 都挂着流苏……都是先前见惯了的, 如今再看, 难免叫人失神。
“都没动过, 还是你在时的模样。”人已经放到榻上,元衍仍旧没有松开手, 就着拥抱的姿势, 在她耳边这样讲, 带着点嘲笑的口吻,“不敢动……鹓雏在这儿也是不许胡闹的, 怕弄乱了你的东西,你回来见了, 要不高兴……”
“好些年了,一成不变的,扎人的眼,有时候我会觉得一刻也不能忍受,待不住,往别的地方去……如今你回来了,也叫它们挪一挪地方,给这地方一些活气……”
说完他不再出声,湛君在安静中十分震动,眼睫毛低着,轻轻地不停地颤,像飞虫的翅膀。她也一直不说话。
元衍凝视着她,眼里是满溢的柔情,叽叽喳喳叫嚣的喜悦慢慢安静下来,沉成有重量的安宁和满足,充斥着胸口。
鲤儿追了来,脚步声停在门口,没了动静。湛君就势推开元衍,急匆匆站起来,快步朝鲤儿走过去,站定了,两只胳膊环住他脖颈,脸贴在他额头,看神色竟然有些哀伤。鲤儿乖乖地任由姑母抱,而且很懂得察言观色地没有出声。
元衍也起了身,依旧不作声,只是站着,看门外的两个人。
元凌这时也赶到了,渔歌停在庭中,他自己上了阶,到了檐下,湛君伸手也将他拥进了怀中。
七月时节,已入了秋,可暑气未绝,还热着,偶有几声蝉鸣,断断续续的。在热风和蝉鸣里,夏天仿佛续上了,还没有完。没有完。
用罢午膳,湛君去拜见方艾。
湛君对方艾从来没什么好印象,她始终觉得这妇人蛮横,极是不好相与,两人短暂的一段相处也确实并不愉快。但湛君是很感激她的。
元凌本来是这世上没有的,湛君创造了他,一个小孩子,她生下他,可是没有养他。方艾代替了她,养大她的孩子,无论如何,她得感念这份恩情。
元衍早走了,午膳都没来得及用,说忙得很,不过临去前又对渔歌好一番嘱咐。
渔歌已是嫁了的,只是元衍用熟了她,于是仍留了她在书斋使唤,元衍若在家,她便只在书斋随侍,元衍若不在,她则多是在方艾处,一双眼睛时刻不离开元凌,仔细将所见事记下,细致地写到笺上,五日一封,交快马送给远方的人。实在算得上劳苦功高。
元凌回了自己家,得意非凡,拉着表兄的手,一路殷切地介绍。鲤儿很给弟弟面子,含笑地听,适时发出几声诚挚的惊叹。元凌于是更加兴致盎然,话没有停过。
湛君也听,听得很认真,渔歌走在她身旁,不时低声讲几句话,全是对元凌那些往事的增补。湛君听了,不由得对渔歌也生出许多感念来。
元府各处,元凌向来是畅通无阻的,无论到哪里,不要人通报,横冲直撞,随心所欲,谁也不敢拦他。何况他就是在方艾手底下长大的。
还没进屋子,先喊一声祖母,跳过高高的门槛,飞进去。
湛君在他后头进了屋子,敛眉低首,到了近前,行礼喊夫人,接着鲤儿也上前叙礼。
方艾统统不理会,元凌已钻到她怀里,她只低头和孙儿说话,万般爱怜。
早在湛君进来时,元希容便已站了起来,这时候喊了一声二嫂。
湛君从元凌那里知道元希容这个姑母她也是要感念的,便再做不出当年的姿态,立时抬了头,脸上带着诚挚的笑。
元希容也笑。
她是很有些变化的。昔日窈窕的少女,如今可称得上丰艳,面如满月,双颊生晕,嘴唇红的厚重,一副好气色。在她身边站着的是个差不多身量的妇人,怀里抱着个孩子。
湛君稍稍有些错愕。
元希容道:“这个是我的孩子,女孩儿,才四个月大。”说着从那妇人手里接过孩子,往前送了送,“二嫂可要看看?”
湛君的心蓦地一软。四个月大的孩子,她曾经也抱过,虽然只有那么一回。
见湛君发愣,元希容抱着孩子走到她身旁,递到她怀里,笑道:“二嫂也抱一抱,都说她重的很!”
湛君抱住了,果然是重。
小孩子圆圆的脸,眼睛也是圆的,嘴唇是花朵的形状,浑身透着淡米粉的色。
“她可真好看。”湛君由衷地赞叹。
元希容自然是高兴的,声音都高起来:“虽比不得鹓雏小时候,我也是知足了!算我对得起她,二嫂不知道,我嫁的那个,也就一张脸还算成器!我可真是!”说到最后,有些咬牙切齿的味儿,赶忙收住了,转了话锋,笑道:“终是盼着二嫂你回来了!真是要撑不住了,简直没法招架!我添了孩子,自然是爱得很,可鹓雏是我侄儿,我是一点点看着他长到如今这么大的,两个孩子在我心里是没两样的,要是因我有了亲生的孩子,冷落了他,便觉得对他不起,心里负愧得很,真是一丝一毫都不敢懈怠!可这孩子不是个乖的,最爱搅闹人,啊呀,真是叫人心力交瘁,小病一场,一时没顾住罢了,他就做出那样的事!二嫂既回来了,定要好好管教他!叫他再不敢!”说着狠瞪了一眼缩在祖母怀里不敢出声的元凌。
“他再不敢的了。”湛君微笑着道,“多谢你,这么些年,悉心看顾他……”
她这样好声好气地说话,元希容先前从没见过,心下很有些奇异,竟不知道要怎么办好了,好一会儿才道:“一家人……讲这样的话……”
方艾这时终于开了尊口,问:“二郎哪里去了?”
湛君早多时便像个等着先生提问的学生,心高高悬着,如今真问到了,倒可以松一口气,忙转了身,回道:“他有事,出去多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