萼茵揉了揉自己的脸,她刚刚被堵在了回住处的小道上,几个小弟子面带不善的围着她,为首的男弟子看面相与萼茵相当,但如今的萼茵肯定不会傻乎乎地认为他便跟自己一样大,更何况,刚刚这已经活过百余年的先天灵物狠狠地一拳捣在她脸上,教她耳中嗡嗡地响起了鸣叫声,那恶狠狠的眼神,更不似凡人十三四岁的少年。
萼茵挨了一拳,却也一言不发,只伸手揉了揉脸,垂着头默默地看着自己脚尖,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几个小弟子见了,互相对视了一眼,领头那少年又狠狠推了她一把,凑上前低声恐吓道:“是你告发的我们吗?你这丑陋下贱的凡人。”
萼茵捂着脸,大概明白了自己这是受了什么无妄之灾,面前这几位小弟子,都是外门弟子出身,在玄清门内很有些自己的门路,这山腹之中是不许带进凡人饮食的。
但这几个小弟子显然是通过什么手段,悄悄从外门弄了些凡间酒菜,偷偷躲起来一饱口福。
原本他们做的隐蔽,并没有被管事知晓,可白日里不知是否被谁告发,管事将他们从住所带走,狠狠在演武场上得了责罚,几人狼狈不堪的被罚站一日,来来往往的人都看着他们,着实是颜面受损,更何况管事还警告道,若有下次,便直接逐下山去,再也不许参加内门弟子考核。
几人既失面子又失里子,这才刚刚从演武场上回来,便迫不及待地来找是谁告发的他们。
他们首先锁定的便是萼茵,只因萼茵又是后天灵物又瘦小,就这般出身,平时碰见他们竟然也不甚恭敬,反倒做出一副敬而远之的样子,不像另外几个后天灵物那般巴结。
几个人一合计,都觉得是她告发,便要一齐来找她的麻烦,教她知道玄清门里的规矩。
为首的小弟子见她挨了打,还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听了自己的话也只是摇头,并不为自己分辨,也不求饶,更是怒火中烧,冷笑道:“你到拿自己当个人物了,怎么?觉得搭上了掌门徒弟这条路子,便眼睛长在头顶上了?我告诉你,婉莹带回来的凡人可不只你一个,那个叫怜怜的管事你可瞧见了,到死也就是个打杂的,就是婉莹她本人,又算个什么?”
他一边大言不惭,一边不断地推着萼茵的肩膀,脸上的恶毒简直要流淌下来,可萼茵还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只在他提到婉莹时,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更是炸开了锅,他身后一位少女也嗤笑一声,伸手推了萼茵一下,少女嘲讽道:“怎么,说到婉莹你到还来了脾气?你也想跟她一样?嗯?你想学婉莹一样做哪个管事的外室上位?”
萼茵年岁尚小,平日里少听这种下三滥的胡话,但她也懂面前这人言语里那意思,她自家破人亡那日起,便对这世界少了些归属感,每日也只浑浑噩噩的修行,再没升起过什么激烈的情绪。
但婉莹救了她,给了一个人活下去的机会,她是她的救命恩人,可面前这些人竟然这样用言语侮辱她,这叫萼茵忽然生出了些应该叫做愤怒的东西。
在少女想再推她一把时,萼茵猛地抓住了少女的胳膊,狠狠地甩了回去。
众人皆是一愣,少女不怒反笑道:“怎么,原来你告发了我们,被找上门来还敢对我们发脾气?”
萼茵抬眼看着她,一字一句道:“我没有告发你们,婉莹也不是靠谁上的位。”
她说完,那几人仰头大笑起来,为首的少年更是笑地前仰后合,他怪模怪样地学着萼茵的样子道:“婉莹也不是靠谁上的位。“
少年凑近萼茵,吐出的气息喷到了她的脸上,温热黏腻,这感觉让她不禁想到那天,那漫天的魔气,在摧毁一切的冲击中显得那样诡谲黏腻,和着热风纠缠着她,想要钻进她的身体中。
她的太阳穴突突地跳动着,周围的一切变成了扭曲的画面,好像突然离她很远,又好像全都凑近在她眼前。
面前几人夸张的笑声钻进了她的耳中,又钻进了她脑中,又继续钻进更深更隐秘的地方,搅得她好痛。
那少发笑够了,突然伸手捏住萼茵的脸颊,朝外狠狠一拉,放肆道:“就你这长相,给我当狗我都嫌弃丢份,确实也做不了谁的外室,记住今天的教训,快滚吧。”
那一瞬间时间好像停止了,萼茵瞪大了眼睛看着他,骤然之间,那少年只感觉脸上一热,好像有什么东西溅到了他的脸上。
他没有反应过来,伸手朝脸上抹去,反倒沾了更多,他才发现这是他已经扭曲成奇怪形状的手上的血。
他的同伴们倏地尖叫了起来,少女更是手中积蓄了灵气,朝着萼茵袭去。
萼茵还是愣愣地站在原地,她的耳边好像有什么声音在用诡异的语调低声吟唱,无数她控制不了的力量,自她身体内迸发,以她为中心,青石地板形成了均匀的圆形龟裂纹,蔓延出去近十米。
待她回过神来,那几位不可一世的先天灵物们,口角溢出鲜血,一齐仰面躺倒在地,生死不明。
第三十一章
怜怜领着萼茵, 沿着围着山峰蜿蜒的小路,走在去祁玉峰的路上。
她的修为不够,不能带着萼茵施法直达祁玉峰, 再者因着萼茵这回创下的祸事,怜怜也觉得还是带着她步行上山更为尊重。
在怜怜眼中, 萼茵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 日常与那帮小弟子们混在一处时,从未见她多说话,也总是独来独往, 一个人待着。
玄清门内门弟子选拔有些特殊,来参加的这些小弟子们,若不是外门出身, 那都是有些天赋而从未自行修行过的,若是外门出身,提前修过玄清门中一二心决,也不过掌握皮毛。
可以说都是一帮还未正式踏入仙途的小毛孩。
所以萼茵这回闹出来的动静,不可谓不大。
怜怜转头看了看身边这个身量才只到自己肩头的少女,她长相普通,仍是一副稚气未脱的样貌,但那双眼睛却黑漆漆的,仿佛什么都没有,又仿佛蕴藏着无数心事。
听闻她家中突造变故, 变做了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 又好运碰上婉莹仙长, 这才有机会进玄清门, 怜怜心中暗叹,萼茵可比自己有天赋多了, 只盼祁玉峰不要对她多加苛刻,让她仍继续留在玄清门才好呢。
怜怜一时又紧张起来,低声问道:“我与你说的,你可还记得?你再说一遍给我听。”
萼茵直直地看着前方,张嘴道:“萼茵愚笨,一时没有控制住体内灵气,这才伤了同门,请仙长高抬贵手,饶了萼茵一回吧。”
怜怜的心才放下了一点,可随着祁玉峰越来越近,她又重新紧张起来,哎,到底自己和萼茵都是后天灵物,凡人出身,本就在宗门中低人一等,又都是被婉莹仙长带回玄清门,听闻祁玉峰中主管内门弟子事宜的长月仙长,一贯与婉莹仙长不对付,不知等会儿还要如何刁难她们。
二人天还没亮便出发,等终于到了祁玉峰时,半个上午都过去了,再等找到长月理事的小偏殿,偏殿门口已经排起了长队,门口有小弟子见她们两期期艾艾的排在最后头,便上前询问来寻长月有何事。
待到问清是因为萼茵伤人之事,小弟子不易察觉的瘪了瘪嘴,示意二人到一旁等候。
“长月仙长说了,你们这个事等她处理完日常事务再说。”
这一等,又是一个时辰过去了,怜怜与萼茵两人,怯怯地站在不引人注意的小角落,眼巴巴地看着排队的人群,此时她们触目可及的都是各种非凡宝物,各个都彰显的着祁玉峰的不凡,可二人都没有半分心思欣赏。
若是要萼茵自己吃这下马威,她到不觉得有什么,可怜怜大小在山腹中也是管事,这样陪着自己一块儿站着,哪怕是萼茵这浑浑噩噩的脑子,也生出了一丝惭愧的情绪。
她也不敢看怜怜,自顾自垂着头低声道:“对不住,是我自己不好,反倒连累了您。”
怜怜笑了笑,眼角显露出了细细的纹路,她柔声道:“这也不怨你,那几个我知道的,其实他们这种小弟子,我见得多了,出身外门,仗着自己有门路,一向是不服管的,见了我们这样凡人出身的,更是要欺负一番。”
她安慰的摸了摸萼茵的小脑袋,眼角笑得弯弯:“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被欺负,我那时候可没你这么勇敢。”
怜怜的手很暖,拂过萼茵的脸时,还能闻到好闻的香气,那香气好像带着太阳的味道,教她想了还在家中时,娘在小院晒的被子,萼茵鼻头一酸,险些掉下泪来。
可若是在怜怜面前掉了眼泪,到显得自己有几分娇气,萼茵赶紧抬头看向天空,强忍着将那眼泪咽了回去。
怜怜也配合着偏过头去,只当没看到少女红红的眼眶和鼻头,也抬头看向了天,好像被那染着金边的云彩吸引了目光,默默地看了许久。
当太阳逐渐倾斜,二人终于等到长月想起了她们,门口的小弟子示意她们可以进去时,怜怜赶紧扯了扯自己的外袍,又转过身来拍了拍萼茵的衣裳,用眼神再次示意萼茵,务必要恭敬。
因此萼茵进了小殿后,便垂着头,站在怜怜的身后,听着怜怜陪着笑朝长月道:“长月仙长,我是山腹中专门管理小弟子的管事,这次便是由我带着萼茵过来,您看……”
长月倚在座椅中,手中拿着一柄折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打开又合上,听了怜怜的话,许久后才看向萼茵。
萼茵此时身着玄清门小弟子统一的衣衫,因她身量矮小,显得有几分小孩穿大人衣服的滑稽感,长月漫不经心地看了一会儿,将扇子抛起来又接住,也不接怜怜的话头,一时间,这偏殿中便有些冷场。
怜怜的冷汗沿着脸颊径直砸落在青玉做的地板上,她紧张地张了张嘴,想开口给萼茵求情,可终究又畏惧长月的身份,只得使劲露出讨好的笑来。
长月瞟了她一眼,显然被怜怜的窘态取悦了,终于嗤笑道:“瞧你紧张的,她叫萼茵是吗?抬起头来给我看看。”
萼茵闻言,紧紧地抿着嘴唇,抬起头看向长月。
长月生的美貌,肤色泛着蜜色,浓眉大眼,此时歪坐在偏殿正中的高座上,说不出的华贵之感,与堂下枯柴一般容色普通的萼茵形成了鲜明对比。
她饶有兴味地看着萼茵的脸,取笑道:“婉莹怎么捡了个这样容貌的小丫头回来,她的眼光倒是越来越差了。”
怜怜赔笑道:“萼茵凡人出身,自是不如先天灵物那般出类拔萃。”见长月面上似笑非笑的,更是小心翼翼的开口,“仙长明鉴,萼茵这回实在不是故意,我们核实了,确实是那几个受伤的小弟子先来找萼茵麻烦,况且他们伤得不重,此时已经可以继续修行了。”
她一番话说完,长月挑挑眉,手上的折扇轻轻磕在座椅上,不置可否道:“但她总归是犯了门中规定,更何况,她连内门弟子考核都还未通过,这种情况,一般来说都应该逐出玄清门才是。”
怜怜瞪大了眼,赶紧给萼茵使眼色。
萼茵茫茫然地看着长月,脑中回响着她刚刚说的话。
逐出玄清门……逐出,玄清门。
霎时,萼茵眼前闪过了无数画面,白纱、棺椁、王大金绵软的头颅,还有那俊美男子勾起的嘴角。
她耳边嗡嗡地响起了细碎的声音,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他们齐声叫嚣着让她去死。
那是冤魂,那是罪孽,那是她幸存于灾祸中所必要背负的一切。
那个她最为恐惧的亡者,尖叫着出现在她脑中。
“等我带你去找药郎君的夫人,你就使劲给她磕头,求她把你留下,听到了吗?你若是敢不照做,看我要怎么收拾你!你这没用的赔钱货!”
萼茵因畏惧而开始颤栗。
不仅如此,还有一道含含糊糊、忽远忽近、她好像从未听过的声音,轻声地指责她道:“萼茵,你不能被逐出玄清门,你要留下来。”
是了,她不能离开这里,她必须要留下来。
萼茵恍惚中朝着长月跪了下去。
她听到自己说:“萼茵愚笨,请仙长高抬贵手,饶了萼茵一回吧。”
然后这身躯便不由自主地一遍又一遍地用力磕起头来,直到被怜怜惊呼中抱起,血红的液体糊住了她的双眼,才停住。
萼茵看到那高高在上的仙女无聊地歪了歪头,半合上眼,挥手道:“莫要做这凡人姿态,算了,你去叫婉莹过来道个歉,这事就了了,总归是她带来的人,我也不能不给掌门徒弟面子。”
二人便被小弟子请出了偏殿。
怜怜半抱着萼茵,匆匆离开了祁玉峰,在无人的山间小道上,她轻轻地擦净了萼茵的脸,悄声在她耳边说道:“孩子,你有天赋,你会走得很远,甚至走到婉莹仙长的身边去,你要记住,先天灵物没什么了不起的,他们生来活得便比我们长,凡人修行二十年间,若是修为不够,躯体便会衰老,可他们呢,二十年不够,就三十年,三十年不够,就四十年。”
怜怜背着光,面孔藏在暗处,教人瞧不清她脸上的神情。
但她的话,一字一句的传到了萼茵的耳中。
“他们有那么长的时间,而我们没有。”
“我们没有,便只能靠天赋去追。”
“你有天赋,你能追得上这山上所有的先天灵物。”
“到了那时,你就再也不用弯折你的腿,再也不用向他们祈求。”
怜怜转过身去,半携半抱着萼茵,阳光照映着她带着细细纹路的脸,她的眼中隐隐好似有水光。
萼茵愣愣地望着那水光,伸手想拭去怜怜的泪。
她的手被怜怜抓在手中,这已走过半生的中年女子含笑对萼茵道:“不要害怕,孩子,不要害怕。”
萼茵的视线越过她,看向斜阳,她眼中盛满金光,仿佛已经看到了许久后那个无需弯折的自己。
而那道分不清男女,低沉又含糊地声音又出现了,他在萼茵耳边呢喃道:“萼茵,你会是最强的。”
残阳余火,金乌西坠,而后复又自东方喷薄而出。
几缕晨光,穿破了重重的禁制与阵法,刺进了东阳峰上的小屋。
周灵伸手拦住光线,屈指弹出。
晨曦依旧是晨曦,并不因为这小小的灵气而产生改变,但这小屋内的禁制,却如同被什么击中一般,抖了一抖。
这已经是周灵困于此地不知第几个早晨了,可能已经过了几年,又可能早已超过这个数字。
一开始她还在衣衫上记录日出,而后渐渐地,周灵开始忘记这一天是否已经过去。
她开始记录另一种规律,这间小屋除了她,便只有另外两人会踏入,除此之外她并未再见过其他人。
如一会每隔几十日出现一次,每次出现便是不分由说的用精神力探入周灵体内,查探阿离的情况,而周灵也会勉力地反抗,可即便到现在,她仍旧没有成功过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