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庄主道,她自那件事后,就一直郁郁,常和自己提起,我凤凰山庄的女儿,何时才能不受王朝的制辖。
那时凤凰庄主说,山庄与皇室联姻,各有所得,此乃祖宗惯例。
皇后恍惚中说,那何时山庄会有天下间说一不二的权势呢。
话是这样说,她却还记得皇后昏迷中所说的那番话。
到后来,皇后又怀孕了。
这一次她梦见天上烈日入怀,冥冥中有所直觉,想这恐怕又是一个男孩子。
此后种种,不必赘述,便是她们瞒天过海,将凌凤箫扮成女孩,放在凤凰山庄教养的故事了。
皇后面对这个孩子时有些执拗的意思,要庄主把他教成这世上最完美无缺之人,要他有这世上绝无仅有的修为。
庄主对自己的妹妹何其了解,加之皇后说过,当即就隐隐猜出了她的意思,文韬武略,读书用刀,但凡是用得上的,尽数教给了这孩子,自己教不了的,便请人来教,凌凤箫学不会的,便逼他学会。
及至两年前,皇后对她说了羿日神箭之事。
说南海归墟深处打捞上来的沉船古籍中有记载,如何可以复苏上古凤凰的血脉,说,要凌凤箫身承这气运与血脉,成为统御天下,说一不二的凤凰神王。
凌凤箫有怎样惊才绝艳的实力,凤凰庄主自然知晓,她教养凌凤箫长大,又对他寄予厚望,自然愿意。
凌凤箫也如她们所愿,一路扫平北夏,天时地利俱已齐备,只差一味人和,但无论凌凤箫愿或不愿,都是行得通的。
为此,她甚至默许皇后亲手将凤凰山庄的女孩子们推入祭台,启动阵法,让她们身体中的炽阳离火之气,作为唤醒凤凰血脉的引子。
可直到今日——她直到今日才知道,并不是她和皇后瞒天过海,做下了一切,而是皇后瞒过所有人,甚至她,做下了这一切。
她不是想要凌凤箫做人皇,她是要她的凤儿做真正的神兽凤凰。
她要凌凤箫成为这样优秀的一个人,一则是让他一统天下,获得人皇气运,为凤凰复活做铺垫,二是为使他神魂强大精纯,能够承载得住凤凰的残魄。
至于凌凤箫的心愿,乃至凌凤箫的命,并不在她的考虑之中。
凤凰庄主是爱凌凤箫的,可皇后没有。
她心中或许只有凤儿,只有死去的那个孩子,以及对皇帝,乃至对整个王朝的仇恨,对无力抗拒的命运的不甘,皇帝杀死她的孩子,她从此之后,似乎便只信自己的凤儿了。
为此,她决定反抗。
而凌凤箫,和凤凰庄主,乃至萧灵阳,乃至皇帝,都是她所需的工具而已。
那场三个月的昏迷中,她失去的似乎不仅是一个孩子。
事情的来龙去脉便已然清楚。
林疏和凤凰庄主是用神念传音交流,虽然说了不少,实际上也不过是瞬息之间。
说罢这些,凤凰庄主似乎也颓然了,她本就在火中受了重伤,此时更是吐出一大口黑血来,面如金纸。
而祭台之上,短暂的沉默过后,皇后拿出了引凤箫。
她将其放在唇边,吹动。曲声低咽,幽幽响起。
往常,她用这柄玉箫,吹起这首曲子的时候,那缕凤凰残魄就会从天际而来,与她亲昵。
可如今,却只换来一片沉默。
她的曲声逐渐急促零落,到最后,一声刺耳的破音后,再也无以为继。
她失魂落魄,玉箫滑落在地,发出清脆响声,然后碎为三截。
她抱住头,跌坐在地,声音似是尖叫,又似嘶吼:“——凤儿!”
金钗坠地,华衣黯淡,但见仪态尽失的她猛地抬头望向萧韶,笑得癫狂:“你们萧家——萧家的男人……果然……”
她眼中神情愈加狂乱,甚至似乎作势要往萧韶那里扑过去:“你身上流着凤凰血,你为何……你为何……”
萧韶只是居高临下看着她,神情漠然。
他的眼瞳依旧那样漆黑无光,不似活人,甚至使人不能看出,他到底有没有在看皇后。
他因潜意识中觉得自己属于凤凰山庄而可以被羿日神箭所伤。
那么现在他毫发无损,是否证明皇后与庄主的举动,凤凰山庄那些女孩子们的血,彻彻底底使他对这一切失望?
林疏不知道。
只见皇后愈加癫狂,扑向他:“把凤儿还给我!”
凤儿在哪里呢?
林疏望着萧韶背后巨大的凤凰虚影。
那原本应该是辉煌灿烂的金色影像,彻彻底底变成浓黑与深红交织的邪异画面。
恐怕,那只上古凤凰的残魄,已经被萧韶所吸收,成了他力量的一部分。
这个结局,恐怕是所有结局中,皇后最不能接受的。
但见她扑向萧韶。
萧韶只是站着,没有动作,也没有说话。
那冰冷而空无一物的眼神显示,在这修罗地狱中,对着昔日生身母亲,他已经毫无感情。
果然,还没来得及碰到萧韶的一丝衣角,皇后便仿佛被什么无形之物阻隔住——但这是她更加癫狂痛苦:“你不得好死——”
随着这怨毒的语气,癫狂的动作,她身上有丝丝缕缕的血雾渗出来,愈渗愈多,浓郁粘稠,仿佛血液,可这血量又比一个人身上能流淌出来的多得多——林疏知道这是她经年积累下来的怨气,在这一天终于爆发出来。
可惜,她的最可悲之处,就是自始至终都没有意识到萧韶的实力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是修仙修魔之人,穷尽所有想象,都无法想象得到的境界,就连她此时释放出来的怨毒戾气,最终都只能化作萧韶力量中的一部分。
怨气流淌而出,变成血雾的一部分,似乎也抽走了皇后的所有精气,她形容枯槁,没有一点力气,仍然执着地想要抓住萧韶:“凤儿,我的凤儿……”
萧韶微微蹙了蹙眉。
林疏清楚他一切微小的表情,觉得萧韶估计已经不认得任何人了,但皇后伏在他脚边哭喊,让他觉得很聒噪。
下一刻,萧韶朝皇后伸出手来。
修长好看的手指,冷白的颜色,骨节分明。
皇后眼睛中迸射出光亮:“凤儿,是你么?”
她伸手向萧韶的手。
两手即将相触的时候,萧韶五指轻描淡写一握。
皇后睁大眼睛。
她母仪天下,一生被人爱慕仰望,但这一刻她眼中的错愕绝望,迷茫不解,与撕心裂肺的癫狂痛苦,就像世间任何一个含恨而死的人一样。
因为下一刻,她就身化齑粉,飘飞在无边血雾之中,茫茫天地,再不见踪影。
林疏望着这一幕,觉得她有些可悲。
到最后,她也没能明白为什么事情走到了这一步。
她也不知道,她并不放在心中的那个孩子,在过去的二十几年,是怎样殷殷地敬慕着她。
不过,多说也无益,她已挫骨扬灰。
倒是凤凰庄主喊了一声“锦妹!”失了魂魄一样,望着她消失的方向。
末了,又撕心裂肺地咳起来。
林疏能看出,她在方才的烈火中受了太重的伤,即使能救回来,恐怕也修为尽散,再拿不起倒了。
他没有动。
只上陵简扶了扶凤凰庄主,给她喂了护命的丹药。
林疏再看旁边。
两个弟弟你拉着我,我扯着你,目光呆滞地看着这一幕,连瑟瑟发抖都忘了,仿佛变成两座相依为命的雕像。
今天一天,死了太多的人。
这又是过于残酷的场面,萧瑄还好一些,萧灵阳估计心神巨震。
当然,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倾国倾城的姐姐,变成了一个男人。
萧瑄:“他……他是谁?”
他恍恍惚惚:“怎么和美人殿下,长得有点像呢?”
林疏:“是凌凤箫。”
萧瑄:“……啊?”
萧灵阳却似乎早就有了心理准备,此时并不像萧瑄那样呆,甚至还对着萧韶喊了几句。
“凌凤箫?凌凤箫?你怎么了?”
萧韶缓缓转过头来。
那一眼,所有人都仿佛被泼了一桶冰水,置身无底寒渊。
萧灵阳颤了一颤,看向林疏:“他……”
“情况不好。”上陵简道:“他似乎走火入魔,神智尽失。”
林疏只看着他,然后对上陵简道:“国师大人……劳烦,带萧瑄与灵阳回国都。”
缓了缓,他继续道:“国事暂且交给你与谢大人,即位之事,由他们两人自行决定。”
上陵简看着他,目光深深:“阁主,你不走么?”
林疏摇了摇头。
萧灵阳看看萧韶,又看看他:“他好像要杀我们。”
原因无他,萧韶的眼神实在太过冷漠和空洞,周身的气势又是那样冰冷骇人。
林疏道:“现在就走吧。”
晚一步,就多一分危险。
上陵简道:“我现在就将他们带回,阁主放心。”
林疏点了点头。
但见上陵简袍袖一挥,学宫的飞舟出现在天上,他送了两个弟弟上去,最后看了凤凰庄主一眼,也将她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