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明修觉得他已许久没见到周骊音了。
自从那晚被盛煜警告, 说章皇后最终或许会败在玄镜司手里, 他便知道,他跟周骊音之间横亘的东西,不止先前父亲所说的私仇那样简单。章皇后母仪天下,身份尊贵,是周骊音的亲生母亲,那是谁都抵不过的血缘亲情。
相较之下, 他于周骊音而言不过是个特殊的朋友。
倘若章氏因盛家而一败涂地, 周骊音会怎么看他?
盛明修不用猜都知道答案。
他是个男儿, 有勇悍坚毅的父兄做榜样,承受得住任何变故。
周骊音却跟他孑然不同。自幼养在皇宫的公主, 金尊玉贵顺风顺水, 行事也任性肆意。这会儿她不知内情, 觉得他好看有趣便缠着不放,待相处日久,真的用了心,再碰见盛章反目的事,她该如何面对?
与其到时候痛苦,不如此刻趁着陷足未深, 早早远离。就算周骊音会失望,觉得他混账,也只在这段时日,总比往后让她难过得好。
正所谓两害相权取其轻。
盛明修做出这决定时,内心十分失落。
活了十五年, 他从未如此失落过。
少年张扬,如渐趋中天的烈烈骄阳,这些年过得顽劣而肆意,从不知愁苦滋味。如今却不得不迫于朝堂情势,早早做出割舍。这份失落,不止是因往后再难看到韶华少女的任性笑闹,更因这背后的世事无奈。
失落过后,便是不舍与担忧。
盛明修一头扎进书堆里,每当读书得空时,却总是忍不住想起周骊音。想起曲园初见,她站在树荫底下抬头找寻,招鹤亭畔,她将热腾腾的酸辣汤推到他面前,不怀好意。乃至后来的戏弄、逼迫,假借学画的名义黏着他,当时觉得少女任性,此刻想来全是娇憨。
没了对往后的期盼,记忆全都成了珍宝。
盛明修愈来愈想念她,却极力避开。
上回周骊音来曲园时他并不在府里,后来管事提及才知她曾来过。
当时,他在曲园后园的树杈上坐了许久。
今日他不必去书院,原打算呼朋唤友地出城散心,途中瞧见周骊音的马车驶向曲园,忍不住便拨转马头跟过来。躲在霜云山房外远远看了半天,虽不知谈话内容,却将周骊音的神情瞧得清楚。看得出来,她情绪很差,跟从前的活泼任性判若两人。
盛明修终于没忍住,同魏鸾打探。
魏鸾倒没隐瞒,只颔首道:“她确实碰见了麻烦,这些日子很低落。”
风吹过地砖,热腾腾的如同蒸笼。
盛明修身姿劲拔,面如冠玉,神情却不似往常张扬洒落。
魏鸾顿了顿,问道:“你很担心?”
盛明修并没回答,只退后半步,朝魏鸾微微拱手,“我知道二嫂跟她交情极深,如同姐妹。先前的事是我做得混账,愧对于她,还请二嫂得空时能多陪伴宽解。她……本该无忧无虑的。”他说得极为认真,明明跟她年纪相若,却藏了恳请的意味。
魏鸾侧身避过他的礼。
“长宁的性子活泼直率,最不喜人绕弯子,让她猜来猜去,不明不白。你若当真觉得愧疚,无论打算如何收尾,不妨好好跟她道个别。否则,这件事有始无终,会让人耿耿于怀。”
盛明修神情微动,静了一瞬才道:“回头我会去公主府求见。”
“她打算暂且离开京城,在外面静静心,这阵子不会在府里。”
“她要离开京城?”盛明修闻言微愕。
周骊音那样闹腾的性子,原本是极爱热闹的,先前拘在宫里不自由,搬到公主府邸后,便时常兴致勃勃地四处逛,对京城的街巷兴致无穷。如今忽然要离开京城,抛下至亲挚友,独自去静静心,必定是碰见了大事,或许比他想象的还要麻烦!
盛明修想着她离开的背影,再也按捺不住。
他匆匆朝魏鸾告辞,而后跑出府门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剩下魏鸾站在烈日暴晒的府门口,片刻后无奈地笑了笑,回北朱阁改扮换装,带上染冬、卢珣和几名暗中护卫的随从,自曲园的偏门出去,混入街市人流。
那对小情侣的事,她已无从插手。
魏鸾此刻心心念念的唯有盛煜。
……
数百里外的朗州,盛煜这两日潜身于客栈,昼伏夜出。
不久前,他与赵峻奉命来朗州,带领精锐挟持太子周令渊,虽情形凶险,事情办得还算顺利——玄镜司在各处皆有明处的哨站与藏在暗处的眼线,布置铺垫时人手足够。挟持之事由他和赵峻亲自带人出手,换了当地匪类的装束,并未露出真容。
而永穆帝对此事显然图谋已久,太子随行的护卫中竟也有人做内应。
在事发前,盛煜甚至不知永穆帝竟安插了这棋子。
如此里应外合,盛煜突袭率众突袭,周令渊身边的侍卫临阵叛变,如愿活捉了太子。
当天晚上,盛煜便将周令渊带到荒郊僻处,秘密关押,又按永穆帝的旨意,剪了太子衣裳头发送回京城。那位叛变的侍卫在事成时孤身远逃,再未露面。负责太子安危的东宫卫率则被玄镜司重伤,因事关重大,并不敢张扬,只命全城戒严,各处搜捕。
再后来,章太后命人来探消息,得知周令渊果真消失无踪。
使者大怒,险些当场斩杀那失职的卫率。
盛煜则按兵不动,销声匿迹。
章太后和镇国公斟酌时,周令渊就一直被关在地牢里。盛煜并未趁机报复,一日三餐丝毫不曾亏待,但阴森森的地牢里不见天日,周令渊孤身被困,不知外间风波,那数日之间如惊弓之鸟,自幼矜贵的天之骄子整整瘦了两圈。
直到镇国公入狱的消息传来,盛煜才命人将周令渊装入马车,留在朗州城外。
而后飞箭传书至衙署。
倒霉的朗州刺史正因太子失踪的事吓得寝食难安,听得这消息,匆忙去城外迎接太子。彼时盛煜早已逃遁无踪,连同羁押过周令渊的痕迹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对方想追捕,自是不可能的。
周令渊盛怒之下,当场以私通贼匪之罪,将那位刺史打入牢狱。
因当地原就有章氏势力,这事并不难办。
随后,周令渊又以剿匪之名,亲自调兵端了朗州所有的大小山寨,以泄心中愤怒。他自幼身份尊贵,除了偶尔被永穆帝斥责外,不曾受过半点欺辱。此次率众巡查,却被强行劫掠,简直是生平未遇的奇耻大辱,哪会真的相信是“山匪”所为?
可惜派人查了两圈,仍未能摸到半点线索。
很快,章太后的亲信再度来到朗州,将京城诸事禀明,也未隐瞒永穆帝的威胁。
周令渊亦终于明白,他是栽到了谁的手里。
由此推想,当日胆大包天的恶徒,除了玄镜司还能有谁?但他抓不到半点线索,且孤身在外,玄镜司又跟藏在暗夜里的恶鬼似的,行踪飘忽,神出鬼没,令人防不胜防。周令渊惦记着京城的事,没敢多逗留,迅速处置了身上差事,启程回京。
临行前,却将章太后派的人手尽数留在此处。
盛煜亦暂时留在朗州。
——此间事了,他肩上又接了新的担子。
章孝恭虽辞了庭州大都督的官职,人也进了牢狱,但庭州军中,却仍处处是他章氏养出来的亲信。那是拒敌于边的要塞,容不得半点疏忽,永穆帝想将兵权收回,必得将章氏养出的将士尽数剔除,或是调往别处,或是强行处置,必得肃清余毒,方可令军中无忧。
朝中已派了曾随先帝征战的老将出马,在明处收拢军将。
玄镜司则须在暗处帮衬,斩除心怀不轨之徒。
此外,永穆帝还藏了位名叫狄肃的重将。
当初章氏跋扈、挟持君权时,先帝虽容忍退让,却并未真的撒手不管。因镇国公守着的是边塞重地,朝廷每年都会募兵添置人手,这些毛头新兵之中,就有不少是先帝授意麾下兵将安插的,狄肃就是其中之一。
三十余年过去,当日不及弱冠的新兵都成了老兵。
有些人能耐有限默默无闻,有些人则扛着战功,各自挣得军职。
狄肃是隐藏最深的,官至章孝恭的副将。
他行事机敏,为人宽厚,率军作战是极为勇猛,愣是凭着满身的本事,被章氏看重,步步提拔至高位。直至数年之前,章孝恭才察觉狄肃在庭州军中威望颇高,并非全然忠心于他。待朝廷大肆用兵,收复失地时,章孝恭故意断了援兵和粮草,欲将狄肃困死在荒漠中。
狄肃咬牙杀出重围,窥破章孝恭的居心。
既已被猜忌,彼时的庭州仍是章氏的地盘,他回去后定会被围剿斩除。永穆帝遂授意狄肃藏匿形迹,调往最南边的军中接着历练,隐姓埋名,免得被章氏察觉。至于庭州军中,因狄素履立战功,当时又未寻得他骸骨,永穆帝力排众议,只以失踪处置。
又以器重良将,盼狄肃早日归来的名义,保留他的军职。
章孝恭起初心存不满,四处查了两年,并未找到狄肃的踪迹,此事便不了了之。
盛煜此次的任务便是在朗州与狄肃会和,同往庭州。
据狄肃传来的消息,他还有两日才到朗州。
盛煜耐心等他,这会儿正翻看舆图。
朗州的盛夏闷热难当,他身上穿了件薄薄的玄色纱衣,伸开修长的腿坐在冰盆旁边,目光在舆图上绘出的庭州各处缓缓逡巡,神情极为认真。窗外潮热的风吹进来,拂过冰盆时,便带了凉意,还算爽快。
卢璘推门进入,瞧见他看得专心致志,脚步微顿。
盛煜却听见了动静,抬眉淡声道:“有事?”
“回禀主君,卢珣陪着少夫人来了,说后晌到咱们这里。”卢璘拱手道。
“谁来了?”盛煜怀疑是听错,神情沉肃如旧。
卢璘硬着头皮道:“少夫人。”
魏鸾?她来朗州了?
盛煜愣愣地盯着卢璘,懵了一瞬后,终于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京城离朗州有数百里之遥,当中山水横亘,乘马车得走好些日子,盛煜公事缠身,早已做好了熬两月后才能回京城见她的准备。谁知她竟会突然追到这里来?
专程来看他吗?
泓邃的眼底满满皆是惊诧,藏在心底的娇丽眉眼浮入脑海时,却有狂喜汹涌而起。
敬国公府一别后,夫妻俩已许久不曾见面!
盛煜咧嘴而笑,迅速将舆图卷起,起身道:“走!”
作者有话要说: 明!晚!见!hhhhh
第82章 妆容
盛煜如今住的地方是朗州一处县城外的庄院。
这地方虽属朗州境内, 却处于与邻州接壤的边缘处, 离刺史衙署十分遥远。庄院的主人是玄镜司在朗州主事之人的朋友,这些年外出经商甚少归来,由盛煜赁来居住,既有容身之处,亦不必在玄镜司的哨站惹人注意,倒是十分方便。
庄院中除了护卫值守, 唯有仆妇洒扫做饭。
虽笨手笨脚, 还算能用。
盛煜出门时瞧见做饭的妇人, 命她整治一桌饭菜。
同卢璘往外走时,又忍不住道:“她是何时启程来朗州, 先前怎么没说?”
“属下也是今晨才收到的消息, 先前并不知情。卢珣说是怕搅扰主君公事, 才瞒着没提,这一路上少夫人乔装改扮,他也挑了曲园得力之人护着,并没出岔子。昨晚就住在悦丰客栈,咱们从官道去迎,途中定能碰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