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何人?沉默良久的杜照卿终于开口,只是凝视着桌上茶盏,并未有接过的打算。
掌门姐姐叫我小宁便好,周围人都是这么叫我的。他扬起眉梢轻轻一笑,颇有些亲切,既然是阿姐带来的客人,那就是我们的客人,客人稍坐,我这就去准备点心!
说罢,他便转身离去不再打扰。凝视着身周数道年轻秀丽的背影,杜照卿微沉面目,低声呢喃:这就是你的家人?
她不知廖芥何时有了这些家人
是啊,我的家人白凡凡笑着望向远处的背影,目光迷离彷似在回忆着什么,他们跟着我已然二十年,自然是家人。
二十年白衣女修目光倾落,仔细辨别着她眉宇间淡淡的失落,他们是谁?
他们是从胡家救出的孩子们。提及胡家,她眼中早已没有曾经的愤恨,更多的是平静,不错,就是那个被我一把火烧了的云洲景城胡家。
她静如止水的目光扫过师姐,轻推茶杯至她身前:喝点茶吧,雨霖茶,不错。
她记得师姐平素里爱喝茶,可惜的是郦城的土壤并不适宜种茶,这些还是莫如水托商旅带来的。
见师姐举起茶杯轻抿了一口,白凡凡掩下眸中笑意,看向了一旁:胡家确实是我杀的,这一点我并不否认,可他们放血毒杀无辜孩童以求长生,冤魂无数,他们咎由自取、不能留。
她平静地说出这段话,原以为师姐会生气地质问、亦或是不解,哪知杜照卿闻言不改面色,低垂双眸的模样好似真的在细品茶水。
她以为师姐未曾听清,耐着性子重复了一遍,话音刚落,便见师姐将茶盏轻轻搁在了桌上,遥望四周的风光却是答非所问:这里很安静,确实适合修行。
见她愣住,杜照卿和煦的模样便如同仙子庙中的修士像:他们的心法咒术,都是你教的?
白凡凡听懂了师姐意指何人,颇有些害羞地挠了挠头:我不算是合格的先生,二十年来也只教了些零零碎碎,倒是误了他们的仙途大道。
为何不教他们魔族术法杜照卿径直注视着她,企图从对方眸中看出几分情绪起伏,依你如今的修为,倒是魔性不浅,为何要传授他们绝尘山心法
清风拂面,令她有些许困倦,白凡凡干脆支楞着脑袋搭在桌上,注视着眼前这张令她怀念的面庞:我并不觉得魔修便是低人一等,只是如今像我这般想的人太少了让他们学习绝尘山心法,也是避免将来给他们留下麻烦。
说着,她赫然直起腰身,眼中似笑非笑:令他们私下修习绝尘山心法,师姐不会生气吧?
能将绝尘山所念传于有缘人,何故要生气。话虽如此,她的脸上依旧露出些许憋闷,我知你自小遭受欺凌,却不知
师姐难道不觉得我糊涂吗?白凡凡轻笑着一耸肩头,许是在郦城待得久了,周身上下也沾染了几分邪肆,仙门正派要的是光明正大,即便胡家真的做错了事,此事也应当交至台面上来解决,私下处置反倒为自己惹来一身脏,实在是愚昧无知。
她定定注视着师姐的眼睛:知晓之人都是这么说的,他们说我蠢笨,为了报仇将自己也沉入无间炼狱,师姐,你觉得呢?
杜照卿沉默良久,忽而将她桌前的空杯斟满雨霖茶:以怨报怨,确不是良计
白凡凡眼中的光芒忽而有片刻滞顿,嘴角的笑容也霎时僵住,未及反应,下一秒便听得师姐继而沉声:只是胡家罪孽深重,靠良善改变不了这一切,也无法为死去的无辜之人交代没有人能原谅他们,我不能,四海八洲的修士亦不能。
她的眼中是从未有过的严肃和认真:凡凡,你并不蠢笨。
恰恰相反,她有着世人皆难以获悉的勇气和果决。设身处地,如今的四海八洲能被胡家瞒天过海至今,便知这已然不是他一家能只手遮天的事了。
摆上台面?这事真能摆上台面么即便摆上了台面,这一切无尽的黑暗便能顺势迎刃而解么
这是二人相见,师姐第一次唤自己凡凡。她眼底的光芒云霞般流光溢彩,连呼吸也急促了几分。她本做好了与师姐解释的准备,可当对方温和地将自己层层护住,心底一切的不安与焦躁,都归于寂静。
她自嘲般的轻扯嘴角,原来她所谓的不让师姐失望,不过是自己一意孤行罢了。她担忧、犹疑,却未曾想师姐从未将她看作恶人她恨的,从始至终不过自己的离开。
察觉到了她心底的慌乱,杜照卿主动倾身上前,握住她轻合的手掌,眼底唯剩浓重的希冀:即便身处黑暗,不可忘却人间你背负的骂名,让我们一起去掀翻。
白凡凡怔在原地,失神地注视着师姐略显冰凉的掌心。
掀翻骂名?
脑海中方一划过此等念头,耳畔赫然想起系统的呲呲声,震得她头疼欲裂,呼吸急促。
【警告,宿主不得擅自更改人物设定及走向!】
【警告!警告!】
白凡凡蓦然握紧了拳,心口突如其来的疼痛令她倒抽一口凉气,背后霎时溢出一片冷汗。她强忍住痛楚,迫使自己看起来与寻常无异,好在关键时刻,端着点心的小宁打破了此间的寂静。
第103章 我们的城
能让阿姐亲自带来的, 掌门姐姐定是阿姐很好的朋友吧。小宁将手中点心一一放下,末了,还将其中几叠色泽诱人的往廖芥身前凑近了些, 阿姐鲜少带朋友回来,这么多年来也只有莫姐姐一人。
杜照卿的目光在点心上滞顿稍许,继而不动声色地微一蹙眉:莫?
是莫如水, 师姐曾经见过一面的,就在秦山回东洲的灵船上许是时间久了, 她并不确定师姐是否记得, 只得适时止住了介绍, 哪知杜照卿并不打算将话题从那人身上移开。
和风细雨般温存的语气, 可她仍旧听出了师姐的几分埋怨:你这么多年没来找我, 可是因为她?
白凡凡当即愣住, 连连摇头:非也。她不知如何解释才能让师姐信服,可师姐确实比起以往愈加患得患失,她是商人, 留在郦城是因为生意和钱财
小宁仔细辨别着阿姐话中的意思, 又露出几分纯良的笑意:不过这些年多亏了莫姐姐的照顾, 郦城本就靠近魔城和鬼域,人流如织、鱼龙混杂,莫姐姐多少替我们挡下了些麻烦
小宁, 今日的功课做好了?眼见师姐脸色愈加僵硬, 白凡凡眉心一蹙, 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少年接下来要说的话。
他似乎并未察觉阿姐的情绪变化, 竟顾自神色天真地点了点头:自然是做好了,阿姐可要抽查?
一旁悄等好戏的清秀姑娘终是看不下去,拉开了虎头虎脑的少年小宁:若是没事, 我那儿忙着呢,你来替我将清早摘来的灵材分了罢。
你不是素来宝贝你的灵材从不让人碰么诶织玉你掐我作甚
直至织玉拖走了恋恋不舍的小宁,避开桌旁二人的视线,她这才略带责备地低声斥骂:你没发现阿姐不高兴了么,何故净说些自讨没趣的话
彼时小宁已然收敛了方才天真烂漫的模样,眉眼间的认真总算透出几分年轻男子应有的成熟:我就是说给阿姐听的
什么?
织玉,你说莫姐姐离开也有一段时日了,阿姐难道真的一点儿也不急?莫姐姐真心待我们,你我自小可没少受她的照顾!她一声不吭便离去,阿姐非但不着急,还领回了一个从未见过的什么掌门。
所以,你便故意说这些话来膈应阿姐?
我这怎么能是膈应!小宁下意识反驳,侧头瞥了眼不远处二人,阿姐正将她爱吃的点心一一推到那位掌门面前,那掌门却不曾露出几分笑意,可愈是如此,阿姐便愈是凑上前笑得温柔。他忆起被遗忘在一角的莫如水,颇有些憋闷,我只是觉得阿姐没心没肺
嘘臭小子,你说这话是想挨打?织玉登时脸色一变,低声斥责,阿姐做事自然有她的道理,你别忘了当初究竟是谁把我们从那腥臭肮脏的地底囚牢救出来的,是阿姐,可不是莫姐姐!即便莫姐姐待我们好,她终归只是与阿姐交易的生意人,在她眼中有什么比钱财更重要?
我只是不甘心,阿姐与莫姐姐平素里相处甚好,这么多年的情谊,难道还抵不上一个不知是敌是友的绝尘山掌门么小宁颇为埋怨地瞥了一眼远处桌旁身着白衣气质出尘的女子,默了良久才喃喃嘀咕,我方才不过试探,只是想知道如今阿姐眼中是否还有莫姐姐一席之地,可是
可是方才二人间的亲密相处和阿姐的蹙眉斥责早已证明了一切。
织玉,你可知绝尘山是什么地方?
书上说那是个修仙者心向往之的东洲圣地,可登九重天宫。织玉显得很是镇定。
那你可知阿姐与绝尘山又有什么关系?
话音落下,织玉果不其然露出了几分茫然困惑,她侧头望向气氛微妙的二人,摇了摇头:瞧她们,应当是故交
你、我,还有院子中的其他人,自小便被阿姐保护在此,外头的险恶何曾降临在我们头上,可若非那日我独自离开阵法去了郦城城中,便不会知晓阿姐过去曾是绝尘山的弟子!
织玉立时愣住,脸上吃惊的神色只维持了分毫,随即便被毅色取代:这有什么,阿姐修为高强,二十年前能制服胡家,定非常人!再说了,阿姐即便是绝尘山的弟子又如何她低声呢喃,还欲再说的话转瞬卡住,震惊地眸光闪动,你的意思,莫非
我们皆不知这位掌门此刻来这儿究竟是敌是友,可若是阿姐因为过去的几分同门情谊而遭意外
而后,二人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来往年轻男女的呼唤也难以唤回二人的思绪,他们在这群男女中年纪最大,自然承担起了照顾他人的责任,如今危安不明,他们必须小心谨慎。
纵然阿姐信任那位掌门,不代表此人便一定不会有所图谋。织云面上登时多了几分犹疑:你觉得应当如何?
桌旁
白凡凡一一将点心碟子推往师姐,可眼前人沉默不语,分毫不感兴趣:师姐......
凡凡,这二十年来,你究竟经历了什么。杜照卿终于打破了身周的冷寂,对上丫头忽而愣住的双眸,心中的万分复杂如水流般涤荡,久久无法平静。
多谢师姐挂怀。她立时笑得灿烂,眼中倒映的点点光芒犹如注视着深渊中的火光,这二十年来我每日都在想着师姐......
我并非问这个。杜照卿柔声打断了她,二十年来你在魔城......受苦了。
方才少年的话点醒了她。一个从养家手中死里逃生之人、为了报仇万人唾弃,纵然有她庇护的绝尘山,也绝非全然无敌意,丫头孤身一人远离故土、远离自己,来到这片陌生的土地一待就是二十年......能在这里容得一席之地,又岂是一朝一夕轻轻松松便能达成的,凡凡究竟经历了多大的痛苦和折磨
她尽力忍住心中的颤抖,可眼中依旧阻止不住汹涌的执拗和自责。
若她那日未曾下山执行任务,若她留在绝尘山护着丫头,这一切是否亦会不太一样
丫头绝非世人口中所述无恶不作,她又岂能任由旁人耻骂?
师姐。白凡凡极力隐去系统惩戒带来的心口撕扯,使自己看起来平静温和,她轻轻握住杜照卿冰凉的手,意图令对方感受到自己炽热的内心,魔城的生活确实枯燥无味,太阳东升西落于我而言也不过度日如年,可一想到这里会是我们未来的家,一切的孤寂都不算什么了
话音刚落,杜照卿面上忽而浮现一丝韵红,翩跹出尘的女修好似跌落红尘,转瞬沾染了几分烟火气息,她悄无声息地敛去眼中的温度,低声呢喃: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