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夫人怔了怔, 不觉收了脸上怒色。
“然而你还年轻,这就撒手做个佛爷太太,我也替你不值得。你果真爱慕他, 自去与妾侍争长短, 休言正妻礼数,反缚手缚脚。只是他值不值得你如此用心?我看李玙惯会赚女人便宜。”
英芙才心动,听到后头半句又茫然。
“二嫂, 你到底是说……”
“你的真心你的情谊, 不姓韦, 不碍着家里的事儿。”
臣属直呼亲王姓名极为无礼,且她话里意思也不符合贵女教养,太夫人不满地瞪了姜氏一眼。可英芙却觉得, 这才是真心疼惜她的长辈。至于太夫人, 有六郎在手,早已把她当做可有可无。
英芙灰心丧气地嗯了声, 姜氏挺直了腰身。
“你不用慌, 阿娘才放了林娘子恩赏, 允她挑选田亩土地,搬出去另住了。”
林娘子便是韦水芸的生母, 人谨小慎微,可是太能生育,养下两儿两女, 直与太夫人比肩, 在妾侍中就显得过于扎眼。因此,直到水芸出阁, 林娘子都在太夫人跟前站班服侍。
要说满府里太夫人看谁最不顺眼, 那便是林娘子。
可是偏偏, 就她生的水芸是庶女里挑头份儿的机灵、能来事儿,嫁的最好。
太夫人竟肯为了安抚八郎、九郎,准林娘子单立门户享清福?
英芙决不相信。
姜氏笑,“即便有人撺掇林娘子记恨你,你二哥也要与他们好好分说。再者,你也要做点事。”
英芙沉吟,“二嫂是说水芝吧?”
“林娘子眼界浅,水芝跟着她恐要生事。我与你二哥商量,不如让水芝搬去忠王府,跟着你学些眉高眼低,交际进退。”姜氏一笔带过英芙的担忧,“此节已商量过忠王,他再没有二话的。”
英芙徐徐吁出浊气,大感身后有靠山的畅快,再转念一想,明白这便是舍母夺子了。把水芝拘在身边,一来叫她明白英芙难处,不与韦家离心;二来如能嫁亲王,韦家更添助益;三来,八郎、九郎就算心有怨怼,顾虑水芝的前程,总该冷静些。
这样干脆利落一针见血的手段,断断不是太夫人所为。
英芙心服口服,自此完全倒向姜氏。
太夫人点头。
“我老啦,往后的事,你跟你二嫂商量着办。有不明白的,委屈的,就想想你大姐当年,好端端的闺中女儿,为何去嫁薛王那半老头子做填房?你大哥又为什么二十三岁就被活活打死,血溅五步之内,圣人眼皮子都没动一动。”
青芙出嫁时英芙才七八岁大,眼见她凤冠霞帔,荣耀显贵,以为婚事结得极好,又以为太夫人不到油尽灯枯绝不会向姜氏低头,如今两样都出乎意料之外,顿时好一阵怔忪,待回过神来,不由得兴高采烈起来。
有姜氏在,她何愁往后的日子不好过?
英芙吃完姜氏的寿酒,与青芙、韦坚依依惜别,便牵着水芝踏上马车。
车外风急雨骤,十二岁的小女孩两手紧紧攥住毡垫,咬着唇不出声。
英芙打量她。
竹帘半卷,雨天深灰的光线打着她半边面颊,给她柔婉的眉目涂上一抹沉冷凝重的孤寂。她人小,身架子单薄,鸦青羽缎斗篷沉甸甸压在身上,只见衣服不见人,后肩两块珍珠拼的巴掌大白牡丹,袖子也拼了纯白花样。
黑白分明的配色,连上她紧紧敛着肩的姿态,活像寒风里的大喜鹊缩着羽翼。
这么好的材料,太夫人手里漏不出来,多半还是姜氏会做人。只可惜,好端端一份儿雍容富贵,被她穿成了勉强御寒。
——也是可怜。
这一去,等闲难见林娘子和两个哥哥了,照他们看来,就是阖家团圆硬生生拆散。倘若是水芸还好些,人活泛,容易适应新环境。
想起水芸,英芙明白过来:这身衣裳是水芝给姐姐穿孝呢!
太夫人说当初如果她与水芸易地而处,今日恐怕不是这个结局。
这话英芙来去寻摸了几遍:水芸骄横善妒,打压得鄂王府寸草不生,竟是对的吗?至于她,前有张秋微,后有杜若,比水芸的处境艰难到哪里去,太夫人竟通通不体谅。
英芙越想越不忿,茶盏重重顿在剔红牡丹矮几上,砰地一响,溅出几滴水珠。
水芝被这动静吓了一跳,抬起脸,亮出水色氤氲的唇瓣。
英芙眼底顿时添了惊艳之色。
真没想到,韦家也有如此出众的女孩子,比不得杨玉,但跟杜若较一较高下还是成的。林娘子的容色并不出众,圆圆脸,圆圆眼睛,短而精巧的下巴陡然收住,拼成个清甜乖巧的小家碧玉。
可这样貌遗传到孩子身上,竟转了个弯儿。
水芸脸小,眼睛更大,五官浓丽的挤在一堆,配上生动的神情,有种小狐狸的浅薄机灵劲儿。水芝又大不一样,大眼睛雾蒙蒙水汪汪的,唇色湿润欲滴,含着一股子娇怯。
世家贵女难得有逆来顺受的姿态,倘若水芝进过韦氏族学,这副做派是会被嬷嬷们纠正掉的。可是太夫人小气,没让她上学,反保住了天然一段风流。
要不是姜氏点了她出来,恐怕这副好材料就埋没在太夫人手上了。
水芝颤巍巍地哆嗦着唇,欠身道,“六姐姐安好。”
雨浓立时打断她。
“王妃面前,时时处处要记得礼仪。虽是自家姐妹,称呼一概错不得的。”
“是。王妃安好。”
英芙和煦地笑了。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从前十六娘在我跟前嬉笑玩闹,你也要那样才好。”
提起水芸,水芝明显愣了愣,立时涌出两颗泪珠,也不敢抹,小心凝在眼里,抽着鼻子俯身下去。
“我,我事事都听王妃的安顿,绝不敢给王妃惹了岔子。”
听着是个懦弱安静的性子,英芙有点放心,又有点失望。
“林娘子很好,你却不能处处学她。官家出身的女孩儿,往后要顶门立户,与兄弟姊妹互为援手。以后你傍着我住,为人处世有什么不明白的,只管问我。”
乐水居。
上元节过去不久,兴庆宫前巨大的灯楼尚未拆除,圣人没有欢庆的心情,可新贵们有。近在咫尺的寿王府,一坊之隔的韦坚府,都在日以继夜的大办宴席。
照前几天杨玉传来的话说,寿王是铁了心的要荒唐,嫌太常寺音声人行事过于规矩,竟从洛阳收罗了近百名舞女助兴。单是做裙子的银钱,就每日流水样的往外淌。夜里远远听着,丝竹飘荡,有一声没一声的递过来,全是节奏欢快适合旋转跳跃的乐曲。
相比之下,忠王府真是沉默安稳,龟缩一角,仿佛与储位毫无关联,李玙望住杜若,嘴角依稀笑意渐渐没了去。
杜若全然不在意他的反应,起身凑到李玙跟前,如奴婢般双膝跪地,两手交叉置于身前,将额头轻轻贴在手背上。
李玙有些难以置信,迟迟道。
“二娘还是不信本王。”
“殿下情意拳拳,诚挚真切,妾怎舍得不信?可殿下不仅是妾的良人,还会是大唐的储君,”
杜若低低叹息,“……是天下的主君。妾要侍奉殿下,当有士为知己者死的决绝。”
杜若平常与人闲话,讲的是是甜蜜又脆生生的长安官话,可是当她说正经事时,糖水就凝结成了冰,干燥,平静,词汇少而精确。
——主,君。
李玙在嘴里咀嚼,把这两个字的好滋味榨出来慢慢咽下。
外面疾风厉厉,放眼望去,光影斑驳的暗夜里,宫灯憧憧,宫宇深深,他人站在乐水居,心神已游荡回了大明宫。
二十四年前的唐隆元年,二十七岁的临淄王李隆基联合太平公主,率军数千人冲进凌烟阁,一举诛杀了韦后和太平公主。李隆基少年激昂,披挂重甲登上玄武门,向百姓兵卒历数韦后的种种倒行逆施,号召全城清理韦家的亲属徒党。
一时之间,长安城里乱作一团。
先是韦后的堂弟,出身‘驸马房’的宰相韦温被斩首于东市之北,然后是韦后的宠臣,中书令宗楚客在通化门被兵士认出,乱刀砍死。至于马秦客、杨均、叶静能等拥护韦后的臣子,无不被枭首示众,韦后本人亦暴尸街头。
韦家人口繁盛,孳息众多,姻亲裙带遍布大江南北,真要清理起来,就连李姓宗室也要刮骨自清,更何况其他世家?
自然有人想看看苗头再说。
可是李隆基的心思又细又狠,没打算放过任何人,竟下令将各处城门及所有宫门关闭,然后派遣万骑兵挨家挨户搜捕。
群情激愤之下,事态逐渐失控,兵卒不光闯进杜家、杨家、薛家、窦家等世家盘问韦姓女眷,更在城外杜陵肆意烧杀。杜家与韦家累世聚居,受牵连而死者三五十人。
从这一天起,李隆基‘杀神’之名不胫而走,令天下怯怯。
汴王李邕的妻子是韦后的妹妹,御史大夫窦从一的妻子是韦后的侄女。重压之下,他们两人不约而同砍下妻子首级进献,以求自保。当时的左相韦巨源已经八十岁了,并非‘驸马房’子弟,可是官职太高,引人注目,竟也有人漏夜在他家门口纵火敲锣,高声恐吓。
家人求他外逃避祸,韦相一口拒绝。
“国难当头,家难亦当头。我走了,韦家十七房数万人口岂不是一起蒙羞?”
他走上大街,立时被乱兵所杀。
京中高门无不闭门思过,深恐招来注目,独杨太夫人逆潮流而动,竟在这个血流成河的节骨眼儿上,把杨莹娘送到了李隆基府中。
在外杀红了眼的李隆基哪里会在意小节,随意宠幸便忘在脑后。
过不多久,宁王李成器坚决辞让储君之位,李隆基正式被册立为太子,举家迁入东宫。
“若儿,你是这世上第一个叫我主君的人。”
李玙分腿而立,将右手背在身后,散淡而舒展地伸出左手,勾勾手指,做了个仿佛是免礼的动作。
杜若坚持再行三跪九叩大礼,柔软舒展的身段像柳枝在春风中翩翩起舞,优美而遵循曲乐韵律。
“妾期待有日与殿下踏遍大江南北,亲眼目睹长河落日之圆,大漠炊烟袅袅,万民生机勃勃,四方来朝不断。殿下莫叫妾等太久。”
“我答应你,如有那日,杜家将跻身我朝第一流世家,思晦以四品终老,他的儿孙出任地方郡守,旁支尚公主为妻。”
——四品终老?
李唐的一品、二品皆为虚置,三品便是人臣之极。跟随他,杜家前景果然十分美妙,杜若在心中赞叹了一番,从容道谢。
“殿下支付酬劳向来大方。”
两人议定此节,彼此相顾而笑。
杜若施施然起身,就在方才李玙坐过的绣墩上坐稳。
她的长发随便盘成堕马髻,歪歪坠在肩头,身上玫瑰红衣衫的领子夸大松散,露出一小片细巧圆润的颈窝。房中烛火摇荡,令人难以分辨她的皮肤和摇摇欲坠的白玉簪子哪个更莹润白皙。李玙仓促移开了视线。
杜若不知道他心猿意马,认真道,“妾有疑问。”
“但问无妨。”
李玙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略觉难耐,细品了品熏香成分,却并无异样,不由得暗自狐疑。
“即便太子宠妾废妻,难堪大任,即便他久有不轨怨怼之心,怎会只带着一两百人就闯进龙池殿?妾记得师傅说过,当年圣人杀韦皇后,调动足足六千兵马。而且圣人身边的高力士、李仙凫、葛福顺,都是将帅之才,可以一抵百,才能成功举事。太子怎会如此愚蠢?”
“杜师爷慧眼如炬啊。”
李玙抱臂而立,满眼皆是调侃。
“二哥要是不蠢,怎会年纪轻轻就死于非命?”
“……”
杜若眨了眨眼,心底起了层寒意,这话实在凉薄,那好歹是他的二哥。
“二哥披甲上殿之事疑点重重。铜矿铁矿皆为朝廷所有,严加管制,谁替他采买,谁冶炼锻造,谁把东西送进长安?事发之前又藏在何处?太子院不过就那么巴掌大的地方,且在兴庆宫内,长史竟不知道?阿翁竟未发觉?又譬如,倘若二哥殿上所言属实,又是谁告诉他圣人有危险,需他入宫勤王?”
杜若登时无言以对,李玙的思虑较她还是周密多了。
“桩桩件件都值得细细查访,可是圣人却在一日之内将涉事之人全部斩杀,分明不欲审问出个究竟。”
“是……”
杜若深深吸了口气,“就好像,圣人心底已有答案,却比谁都怕被坐实似的。”
“孺子可教。”李玙赞许地点头。
“那,那就是惠妃了?”
杜若凝着眉目细细思量,“也不对。圣人以皇后之礼将她下葬,却并没有要求宗室服母丧。妾原本以为,所谓皇后之礼,是为安抚朝野。”
李玙循循善诱,启发性地问。
“你再想深一层呢?”
夜风寒凉,从龙首原奔袭而来,纵然屋里点着三四个大铜鼎,烧着热腾腾的银炭,杜若还是觉得后颈处小风嗖嗖。尸身半腐的太子从无边黑暗里探出冰冷手爪,茫然地在虚空里挥抓,却是打捞不到真相。
太子恐怕到死都不知道到底是谁给了他致命一刀吧?
杜若环臂揽住肩头,抬眼瞧着李玙清朗的眉目。
“你……殿下……”
“知道怕了?”
李玙笑着抬手提了提她耳畔明珠,那是一串三颗由小到大垂下来的珍珠坠子,一碰就叮叮轻响。
“圣人如果没有审问过二哥,就会和你我一样,对实情充满揣测,一会儿怀疑这个,一会儿怀疑那个,哼……那可难捱的很。”
李玙一想到李隆基这几个月的寝食难安,就感到心满意足,话音里明显透出一丝嘲讽。
“不过惠妃已经死了,他怀疑大哥或者我会更多些。”
“啊……”
杜若掩口轻呼,“那妾那番话说的,不就成了成心栽赃吗?”
李玙摇头,笑意异常冰冷。
“不,幸亏有你。他才会认为我被逼上绝路急于撇清,你替我表现出了对他的恐惧,正是他最想看到的。”
杜若无法出声。
为什么他对圣人怀着这样复杂而仇恨的情绪?
是因为他的生母杨氏不得宠吗?
“正因为惠妃死了,即便二哥他们死的这么冤枉,他还会再找别人算账。若儿,你可知道圣人的绰号?”
“……杀神。”
杜若莫名哑了,干瘪的两个字从嗓子眼儿挤出来,咣当落地,砸出一个坑。
这是她头一回这么想:其实她和圣人之间,也算有血海深仇。
从前韦氏讲起那段旧事,她不能把圣人放进芸芸众生中加以看待,只是怕,却不敢恨。可是有了李玙这层关系,她忽然发现,圣人也不过是个人罢了,还是个特别自负、偏激、残酷,但是厉害的人。
“他还没有杀够呢,他这柄刀,可好用的很。”
杜若艰难的咽下唾沫,微带战栗的目光从李玙身上挪到自己手上,翻了翻巴掌,翻来覆去的看着,渐渐浮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现在她懂了,李玙从来就没有把太子,或是郯王、寿王当做对手,他真正瞄准的,是圣人李隆基。
“如果有个人背着惠妃坑害二哥,间接夺了惠妃性命,你说他会怎么样?”
“……会索命吧。”
李玙听了,笑意晏晏的脸上像退潮似的,散去桃花春色,浮凸出一种沉稳、清晰,但是冷酷的神情。
志在必得的,不计代价的。
他紧了紧眉,却是一个字都没有说出口。
杜若心里稳稳当当的。
就是这个,张秋微曾经看见过,而英芙肯定没有见过的,李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