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晋云山明瑜大长公主墓的那条山路,数月前尚且荒芜得可以,根本不成为路,近来却恐是常有人踩踏之故,竟是被披荆斩棘,愣生生辟出一条道来。
“但愿这些盗墓的鼠辈,能在本王姑母的墓室中落个全尸。”
纪二之毒舌,唐糖本当已是世所罕见,能认得眼前这位铁面齐王,她才算是真正大开了眼界。
不过这位殿下实在太过狂妄了。唐糖暗想,我不也是即将要替你盗你姑母之墓的鼠辈?你怎不顺道祝我也得个全尸。
齐王这日亲自送唐糖入山。唐糖推辞过,不过这人惯来说一不二,他说了亲自送,便根本无法拒绝。
风萧萧兮,他愿送便送好了。
途中她不想说话,这位绝不愿说一字废话的齐王殿下,竟是发问不止:“既然纪三与你四月初并无通信,田公子又何以确定他一定到过鹿洲?”
此事唐糖自始至终不愿详解,却也绝无犹豫,低首答:“在下十分确定。”
“三清镇往西,是否能抵孟州?”
“可以。”
“倒可全然对上。刑部是于鹿洲前往三清镇的船码头截获的纪三,在此之前,纪三定是从晋云山走水路到的鹿洲。若田公子所言非虚,本王现在可以确认无疑了。”
唐府就处在孟州的三十里铺,这么说来,纪陶当初,很可能是打算取道三清镇前往唐府寻她!
若无后来的意外,他们原本不日就可相见,纪陶忽而多此一举,究竟所为何事?
“由晋云山到鹿洲这一段,与我同殿下初识之日的推测别无二致,殿下为何今日才得确认?”
“刑部地牢留存的笔录之中语焉不详,当日作笔录的书吏亦早就畏罪自裁,本王起先如何得知全貌?至于后来……就如田公子对本王诸多隐瞒一样,有些细节,请恕本王无可透露。”
“呃……”
“难道不是?据本王所知,纪三爷生前并无一名田姓的莫逆之交,却有一位经年书信频繁的青梅竹马……孟州唐氏。而唐府的这位小姐,却在三爷过身之后,以迅雷之势嫁与了纪二公子!哦,也就是你我相识之后,不过几日的事情。”
“您……”
“唐……哦,田公子大可安心,清楚此事的人不多,本王对别人的家务更是毫无兴趣。本王只在意我请来的猫,会不会捉老鼠。”
这个比喻,实在教人额头沁汗。
“本王自认看人最准。前阵田公子萌生退意,我便知那不过是你一时魂迷心窍,事后定会想明白一切。”
“我……”
“你是不可多得的天才。在天才眼中,征服一座千百人有去无归的奇巧墓室,恐怕比征服一个人……要有吸引力得多。会当凌绝顶,本王能够理解你的这种感受。”
“……”
唐糖无语极了,这位齐王殿下的脑子……他根本就是个偏执狂。
“却不知触动田公子的事情,究竟为哪一桩?”
唐糖满面滴汗,都懒得反驳他:“我本来的确是全无把握,后来也是凑巧……蒙人指点了一段迷津。”
齐王咄咄逼问:“何人?”
难道同个外人讲一讲那册《墨子残卷》?唐糖不愿意,她顿了顿道:“其实是三爷于冥冥之中……”
齐王只道唐糖敷衍他,摆手狠戾道:“他何曾入过墓室?”
“不曾?”
“术业有专攻,纪三也非无所不能,那个地方……寻常人若无田公子的本事,自是死无葬身之地。”
唐糖的面色灰了灰,这位阴鸷王爷的恭维言辞,在她听来简直阴森可怖:“小人也只得五成把握。”
“五成把握亦是把握。本王是外行,田公子究竟缘何通了迷津,不愿说的话可以不说,无需再编了故事来愚弄我。本王只信谋事在人,不信成事在天。”
此人狂傲到了唐糖无言以答的地步。隔了半刻,她只得问:“那……三爷当日既然未曾入墓,又何以被人加害?”
“当日是另有其人递了墓中之物的复本与他,这才遭致横祸。至于纪三将那复本藏于何处,是鹿洲,还是就在晋云山中,本王亦很想知道,却至今不得而知。”说到此处,齐王的面上竟是浮起一丝恼意。
“复本?敢问墓中那件东西……”
“乃是一部极紧要的卷宗。复本终是复本,此番我便要你替我直取那墓中原本,田公子若可助我得手,加害纪三之祸首,届时定能一举引出。到时候,恶首自然交与你手,任凭田公子杀伐处置。”
“若真有那日……烦请殿下将祸首交与纪二公子就好,在下想必是回不来的了。”
齐王冷笑:“他?他若知你此去无回,连同本王的性命……罢了,田公子未曾入墓,就先想着回不来,这般灭自家威风的事情,哪里还像是本王的人?你交代的身后之事,本王必定依言办妥就是。还望你凡事谨记,谋事在人。”
唐糖本想驳一句“我可不是你的人”。
想想算了,此人绝非君子,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就凭他替她支开纪二,好令她心无旁骛为他探墓,早就可见一斑。
然而另一方面,齐王又堪称是个极好的生意人,或者可说,是位极不好相拒的雇主。
无论如何,从现在起所有的身后事,唐糖就要全盘仰仗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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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宝旸在纪二的宅门前守了一夜,若非方才饥|饿|难|耐跑去吃了一顿早餐,纪理回来的时候就已然撞上了他。
纪理劈头便问:“糖糖去了哪儿?”
“纪二,你一夜去了哪儿?自己的媳妇不看好却来问我?”
“裘大人手中所捧何物?”
裘宝旸没好气,将那一摞锦盒往纪理怀中一塞:“你媳妇买给你的,我真是不明白,你除了这张脸还稍微像个好人,可有半点值得喜欢的地方?”
“糖糖何在?”
“不要问哥!哥也蒙在鼓里,若非昨天散值之前,因一偶然之机猜测糖糖出事,我又何苦在这鬼地方守你一夜!”
“糖糖昨天没去府衙?”
“你这个夫君究竟如何当的?三天,我已经三天未见糖糖了,她请了长假,说要回家!”
“回家?裘大人缘何判断糖糖出事?”
裘宝旸没好气地搡了纪理一把,径自进了宅子,厅前坐下,他方抛出一本牛皮纸的册子来。
“这是何物?”
“为了糖糖,这东西本官可以给你看,哼哼,不过估计你看不懂。”
纪理不动声色轻轻翻开那个册子,其间鬼画符般,极不规则地分布着各种图案,有小佛陀,有梅花鹿,有猪尾巴……
册子的右下角处,悄悄画着两枚小东西,墨迹犹新的样子。纪理伸指,轻轻抚了抚。
“算你眼尖,其他是从前纪陶所画,喏……你指的这两枚,这个小凳子,这颗小弹珠,是糖糖近日添上去的。”
纪理将那角落凝望了一瞬:“你如何知道?”
“哥前阵子还翻过这本册子,并没有这两样,昨日才猛然发现!我是看不懂的,你懂是不懂?”
纪理不看册子,却望着他,并不言语。
裘宝旸平生最烦纪二这个样子,三拳打不出一响,媳妇丢了丝毫不急,偏生还满脸写着对他宝二爷的鄙夷。他故意道:“量你也不会懂!本来么,有你什么事?是他二人心意相通……”
他以为这样就能激怒纪二,孰料纪大人脸虽是黑的,这时轻合上册子,竟是漫不经心将它收入了怀中:“无论如何,多谢裘大人报信。”
裘宝旸惊呆了,一把揪住他的衣襟:“纪二,你这么轻描淡写谢一声就算完了?人呢?糖糖呢?你不去找哥去找!”
“我的妻子去了哪儿,我自然最清楚。倒是裘大人,总插手我们的家务事,恐怕不甚妥当。”
裘宝旸狠狠将他脖子一勒:“你清楚?”
阿步看不过眼,上前劝阻:“裘大人下手轻着点儿,我们二爷也是为了少奶奶……连夜从西京赶回来的,彻夜未眠呢。”
裘宝旸松开手,骂红了眼:“又是西京!亏她走前还放心不下你,怕你吃不好穿不好,忧心你的病,要将你托付于我!糖糖真是瞎了眼,她根本就是被你逼走的,你同你那养在西京的外室百年好合去罢。”
“纪某公事缠身,没有心思陪同裘大人说道这些无中生有的家长里短。林步清,送客。”
纪理的确是全无心思听裘宝旸聒噪,阿步将炸毛的宝二爷送出门,回来却撞上急急也要出门的人:“二爷我们现在上哪儿?”
“晋云山,你带上木鸢,随后跟来。”
“二爷……您不肯告诉裘大人,原是怕带累他对么?在那个册子里,小凳子,小弹珠,少奶奶所画究竟何意,其实您全都读懂了,是不是?”
纪理略身子微顿,随后迈步出门:“林步清,警告你不要机灵过了头。”
作者有话要说: 林步清:谁和谁心意相通?我觉得二爷是吃醋了
第38章 公主墓
公主墓的入口是处教人一望胆寒的深渊,唐糖当日误撞至此,并于此间结识了齐王。
当时唐糖伏于草丛之中,而这位殿下正要派他的死士在深渊入口鱼贯而下,唐糖望呆了,怎会有那么鲁莽狠绝的主子?
那些虽不算起眼,但分明星罗棋布,贴着悬崖口的一个个骨钉发射孔,难道都是虚设的?任你死士再多,也不必非折损在如此显而易见的地方罢。
眼前几十条鲜活人命,唐糖看不过眼跳起来出了头,寻到了公主墓入口那一圈装载骨钉的腔膛,又帮着一一拆解,才算化解一出惨剧。
那个时候,唐糖尚不知纪陶离世的消息。她只当这位祁公子是盗墓团伙的土豪头子,齐王亦以为她是单枪匹马盗墓的大胆小贼。
后来搭伙去了鹿洲,无意间惊闻噩耗,唐糖求得那封蓝皮信,随后与之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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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到了今次,唐糖竟成了他齐王殿下的唯一死士。
她重新缚了缚身上这件软猬甲,齐王口中狂妄,倒也尚算心细,分别之际,亲手为她披了这件软甲,又肃然道了一回:“田公子,虽说谋事在人,亦不必太过急功近利,本王总在此地等你回来。”
唐糖无心听他嘱咐,挥手别过,转头便附着崖壁,顺着齐王手下于崖口放下的绳索,一点一点攀滑而下。
接近崖底的时候,她心惊地发现那一卷百丈长的绳索不多不少,刚刚好符合她的预计,几乎已到了尽头。
唐糖有些后怕,纪二说过她行事太过毛糙,自信过了头,此言并不夸张。
她将身倒挂于绳索之上,从随身的工具囊中抽出一柄凿子。
崖底看似一马平川,青草丰茂,唐糖却知绝不可踏足一步。
方才攀下来的同时,她已逐一环视查验,深渊四周的绝壁寸草未生,证明这里别无孔穴,故而崖底那一片风吹草低之下,就一定是真正的墓穴所在了。
盗墓是世间最阴损的买卖,盗墓者往往是那些绝顶聪明的懒人。
曾经踏足过这一片小平原的不速之客,恐怕都已经前赴后继栽倒在了那些活动的翻板之下,早被底下的钉板镪池之类给害死了。
此种翻板机关的至薄弱点,反而一定在它的最边缘处。
唐糖拔去身前崖壁与底下接缝处的杂草,再顺着杂草下的泥土开凿,三尺泥土之下,果然不负她望,正是一块厚极了的乌玉石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