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宋庄头见这人行事怪异, 心里还有些发怵,一听这是个大夫, 顿时肃然起敬。
他看古大夫对这些花木感兴趣, 连忙讨好地笑着说:“大夫可是喜欢这些花?那真是来对地方了,咱这果山除了果树,就是花木多。”
宋庄头一边说, 一边自豪地指了指远处的山上:“从前咱果山只有果树, 前边牛家接手以后,拉来了许多花木苗, 让小人们见缝插针地种在山上, 现在你去看看, 那山上没有一寸地是空着的, 全都种满了, 年年光卖花儿都不是小数儿呢。”
他说着话, 眼晴的余光偷偷觑着俞善的神色,心说听到这庄子能挣钱,新主家总该思量思量, 不会仓促地卖掉庄子了吧?
俞善闻言, 果然盯着宋庄头若有所思地看了看, 只不过她想的是另一桩事。
之前她托郭县尉从衙门里抽调出果山历年来缴纳赋税的记录, 详细查阅了一遍。
这宋庄头说得不错, 牛家确实接手了果山没几年, 从接手后的税单上看, 每年缴税的数额和以前没什么区别,并且只有贩卖水果所得,什么卖花的收入, 可是一概没提啊。
如今不是百花盛开的季节, 俞善远望着山上一片茂密的植被,看不出哪些是花,哪些是树。
这宅院俞善不打算搬来长住,所以粗粗看一眼,知道修缮得当,庄奴们尽心维护就行了,她想直接上山看看果园和这凭空冒出来的花圃。
宋庄头一直小心揣摩着她的神色,见状忙殷勤地说:“主家,要不让小的带您一行人到山上转转。”
俞善点头应允,宋庄头高兴极了,忙不迭叫人道:“大吉、大利,赶紧去抬肩舆,主家要上山巡查了。”
肩舆?啥东西?轿子吗?
俞善一头雾水,上山为什么要抬轿,嫌路太好走了吗?
宋庄头见俞善不明所以,神色迟疑,以为她是有些怕,赶紧哈着腰笑着解释道:
“主家是精贵人,登高爬山这种累人的事儿,自然有小的们效劳。您放心,以前牛管家来果山巡查,回回都是我家大吉大利抬着肩舆上山的,他俩早就历练出来了,上山下山都稳当得很。”
宋庄头虽然不懂什么叫如履平地,意思是表达到了。旁边的宋吉、宋利一听招呼,赶紧小跑着从门房抬出一顶早就准备好的肩舆。
俞善一看就乐了,这不就是滑竿吗?
从前爬山,时常在景区看见有体强力健的轿夫招揽生意,滑竿的样式简陋,用杯口粗的竹竿制成,就像是用竹竿把一把没腿儿的竹椅子抬了起来。
可能是怕俞善嫌弃以前牛管家用过,这竹椅擦得油光锃亮,上面还铺着崭新的坐垫,手艺很不错,用细小的碎花布头拼成水田样式,显见是花了心思的。
俞善笑着摇摇头谢绝了宋庄头的好意:“不碍事,我也是走惯了山路的,还是跟大伙一起走路吧。”
她扭头问看傻眼了的俞信:“你要坐吗?”
“不用了不用了,”俞信拼命摇头:“我和姐姐一起走路就好。”
“劳烦宋庄头前头带路,咱们这就上山。”说完,俞善牵着俞信的手,一转身先出了院子。
宋庄头没想到这马屁竟没拍响!
他仔细揣摩了一下,觉得俞善似乎没生气,这才略微压下心里的不安,低声对自己浑家黄氏道:
“你和儿媳妇也一起跟上,跟紧点儿,若是主家体力不济,也好搀上一把,我们都是大老爷们不好近前伺候,你们娘们儿之间没那么多忌讳。”
“娘们儿?”黄氏闻言冷笑着横了宋庄头一眼:“现在就是个比你闺女还小的娘们儿成了你的主家!你不服气咋地?!还不是上赶着拍人家马屁,哼!”说完,一甩头也昂首出了院子……
“哎,你这婆娘!”宋庄头楞了半晌,懊恼地一拍大腿:“……这、我不就是顺嘴了,随口说说嘛,我错了还不行,你可千万别在主家面前浑说啊……”赶紧追着黄氏认错去了。
唉,风水轮流转呐,换了个主子,这婆娘也敢在自己面前大呼小叫了。
他愿意腆着脸拼命讨好一个比自己闺女还小的女娃娃吗?今时不同往日,这一大家子人的身家性命都握在这个未及笄的小娘子手里。
现在的日子虽然苦了些,好歹能保住一家子团圆,万一要被卖了出去,骨肉生离,那才是人间惨事,所以,再怎么厚着脸皮也要讨主家的欢心才行。
往山上去要途经庄奴们居住的小小村落,俞善见到不少小孩子,大的七八岁,小的只有两三岁,他们远远地打量着俞善一行人,脸上的神色好奇又不安。
俞善一看庄奴们住的房屋,又看看孩子们瘦骨嶙峋的身架上挂着的破烂衣裳,就忍不住看了杨庄头一眼。
这些庄奴可比当初杨庄头他们看起来惨多了,看来牛家没少压榨他们。
果然,杨庄头眼中也露出不忍的神色——他们可是刚刚住上崭新亮堂的大瓦房,这猛地一见熟悉的污糟泥屋,心里还是忍不住一阵恍惚,得悄悄地掐上自己一把,才能醒悟眼前这泥屋不是自家的,自家已经跟着主家过上好日子了。
俞信也不知道是不是由人思已,他紧紧抓着俞善的手,不肯松开,俞善察觉到他的不安,安慰地拍了拍俞信的手背。
宋庄头怕这些小孩碍了俞善的眼,作势要赶他们散开,被俞善制止了。
俞善就没见过这么瘦弱的小孩,以前杨黍、杨禾他们虽然穿得麻衣上补丁摞补丁,好歹缝补得整齐,洗得也干净。
眼前这些小孩简直像是小乞丐,头发脏得起络,脸上全是污泥,教人看不清楚面目。小一点三四岁的娃娃有许多光屁股的,瘦得肋骨外翻;大一点知道羞了,身上破破烂烂的衣料也只是堪堪能遮蔽身体而已。
俞善又把目光转到宋庄头身上,上下一对比,这次目光就不是很友善了:“庄奴们日子这么艰难,难为宋庄头还能穿得这么光鲜。”
宋庄头又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主家明鉴,小的也就这么一身见客的衣裳,还是以前牛管家赏下来的,小的绝没有贪庄上的钱!不信您可以查帐,在宅院里伺候的人都能发衣裳,免得污了贵人的眼。”
要说宋庄头一点儿没徇私,是假的。
能在院子里伺候吃得好穿得好,绝对是个好差,宋庄头自然要把好处都留给自家人。
可要说贪庄子上的东西,宋庄头绝对是不敢的,前任东家的管家牛管家,那可个既精明又毒辣的人。
当初他们被使唤着背石头砌围墙,有人运气不好被塌方的围墙砸成重伤,他家婆娘跪着求牛管家大发慈悲给她男人请个大夫,事情没成,人还反倒被牛管家狠踹了几脚,踹得吐血,说是嫌她弄脏了自己的鞋……
那倒霉的庄奴拖了几日生生给拖死了,他婆娘也伤得卧床不起,牛管家嫌晦气,把他家剩下的人拉出去卖给人牙子,自此一家子再无音讯,想也知道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宋庄头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卖可怜道:“主家,咱们果山不比那些种庄稼的庄子,能留些收成自用。这山上能用的地都被用来种果树花木了,粮食一点儿没有,除了屋前屋后找些空地种点儿菜蔬,我们一年到头都靠刨野菜填饱肚子。”
俞善皱眉:“据我所知,按照惯例,庄奴们至少能分到两成的收成。果山虽然不产粮食,可出产的果子卖出了钱,你们也能分到两成吧?这出息应该比种地还要强些才是,怎么就如此艰难了?”
“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可谁叫咱们是奴仆呢?还不是任人家搓圆揉扁。”宋庄头苦笑着说:
“东家只要看看宅子里的帐本儿就明白了,说是我们庄奴能拿两成,可是这果子运出去,到底卖了多少钱是牛家说了算的;卖得了钱也不肯直接给我们,而是按高价换算成粮食,美其名曰我们庄奴身份不便,还省得我们多跑一趟。就连那么贵的粮食也是掺了不少杂质,根本不值那么高的价钱。”
宋庄头知道,自己能不能赢得俞善的信任就看今天了,他声泪俱下道:“牛家不光克扣我们,还像牲畜一样使唤我们,您看看,那河滩上的石头都被我们捡光了,要不是您接手了庄子,我们还得接着卖苦力。”
“哦?牛家还想让你们做什么?”俞善顺着宋庄头的话问道。
宋庄头心中叫不好,万一说了新主家也让他们继续当苦力怎么办?
可俞善就盯着他等回话呢,宋庄头咬着牙快速的思量着,最后把眼一闭,脱口而出:“牛家想让我们在河滩上挖个大池塘!”
“哦。”只是这样而已吗?俞善没兴致了,池塘她也有,面积还不小呢。
不过,牛家真是不把庄奴当人看啊,在河滩上挖池塘那是容易挖的吗?真真是累死人不偿命。
俞善真心觉得,要是把人品摆在一边,能把区区一座单纯的果山搞成这样立体化综合种植,再加上未来的鱼塘养殖,不得不说牛宏胜已经是她见过的最会赚钱的人。
宋庄头见俞善兴致缺缺,又回想起那一大家子的遭遇,更坚定了他抱紧俞善大腿的决心。他咬咬牙,低声对俞善说:“主家,我知道牛家的一个秘密,是跟花木有关的。”
俞善一挑眉,想不到事情居然往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了啊:“哦?你说说看,是什么样的秘密,值不值得一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