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工代赈啊, 本朝确实有过先例。”杨绍光只说了这一句话,便沉思起来。
别人或许不清楚, 他却知道得非常详尽, 当年高祖的陵寝就是以工代赈修建而成的。
前朝末帝昏庸,内不能清吏治,外不能御强敌。而高祖正值年少热血, 干脆振臂一呼, 带兵起义,南征北战了十余年, 登基之时也仅仅年过三十。
那时, 经过多年兵祸, 百姓正需要休养生息, 偏偏老天不给活路, 一年接着一年, 不是水灾就是大旱,甚至雪灾、蝗灾、地龙翻身接连发生……
可以说,大晋初初立朝的十年间, 简直灾祸不断, 无数百姓流离失所。
杨绍光从家中记载的本朝辛秘录中得知, 当时新朝初立, 百废待兴, 处处都需要钱。为了赈灾款项的出处, 朝中也是吵成一片。
最后还是高祖发了狠, 下旨开山建陵。其实,彼时高祖正值壮年,还远不到修建山陵的时候。
朝中再没钱, 皇帝说要修陵寝, 谁敢推脱?怎么也得拨出款子来。
只是,高祖并没有依惯例从民间征发劳役,而是让受了灾的流民们充当役夫,每日能发两餐糊口;等灾难过后就马上停工,用军队遣送灾民回乡。
以至于后来,一有灾祸发生,流民们就自发地往京城方向走,因为他们知道在高祖山陵处有工可做,有饭可吃,有一条活路可走。
如此修修停停,高祖的山陵足足修了十年还未完工,而且越修越大,几乎将整座山体挖空。
之后老天终于当个人,开始风调雨顺,陵寝就停工了二十年之久,直到高祖过了六十岁才开始重新修建。
只是,在杨家的辛秘录中记载,当时有传言,说高祖一开始修建陵寝是个幌子,那时朝廷一穷二白,以工代赈的钱,是悄悄挖了前朝的帝陵,变卖其中的奇珍异宝得来的。
杨绍光私以为这传言是有几分真的。不然为什么前朝帝陵在京郊东山,本朝的帝陵就建在京郊西山,相距不远。
要知道,前朝不过两百年就覆灭了,那风水也不吉利啊。
总之,高祖陵寝的修建,前前后后跨越了有三十几年,据说地宫修建得很大,陈设却并不奢华。
相传,是高祖为了避免重蹈前朝的覆辙,临终前下令不许殉葬,也没有任何值钱的陪葬,不知道究竟是真是假。
不过,以高祖的文韬武略英明神武,足以证明这以工代赈的法子是绝对可行的,就算事后被人弹劾,杨绍光也确信有现成的理由可以自辩脱罪。
他思前想后,终于下定决心:“既然俞小娘子能想到这个法子,那不知可有什么良策?”
“有啊。”俞善听了精神一振:“只要有人,可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二位大人如果不介意,我能坐下慢慢说嘛?”
此时正是午膳的当口,刚才在后堂议事的师爷和县丞等人都去用午食了,空着几把椅子,俞善不见外地随便挑了地方坐下,先问了一个最重要的问题:
“衙门现在有钱吗?”
郭县尉闻言捂住心口,头摇得像拨浪鼓:“没有没有,衙门穷得很。”
没钱还说得这么大声,吓唬谁呢?
俞善深深地看了郭县尉一眼,啧啧地摇着头,嫌弃之意溢于言表。
郭县尉:……
“只要有人,没钱也没关系。”俞善赶在郭县尉炸毛之前说道:
“修桥铺路,功德无数。我的建议就是从灾民里征劳力,去修桥,去把各个村子到县城的官路拓宽、夯实,能用三合土或石板铺一遍更好。最好路的两侧再挖出排水沟,免得多下几天雨就把路给冲毁了。”
“嘶……都说了衙门没钱了!”杨县令还没说话,郭县尉就牙疼似的抽了口凉气:
“你这丫头口气可不小,就算征流民做工不要钱,可总得管饭吧?还有修路造桥要耗费的种种物料,你知不知道这要花多少银钱?”
“总归不会是个小数目。”俞善认真的回答道。
殊不知,她的神情越认真,郭县尉就越认为她是在儿戏,郁闷地对杨绍光说:“大人,还是算了吧。她就是个小娘子,这样的大事怎么能找她出主意,咱们也是一夜没睡,急昏头了。”
俞善也不着恼,她也转脸对杨绍光说:“大人,衙门里是没钱,可城中多的是有钱人啊。”
见杨绍光始终神色如常,听到这里才微微一挑眉,俞善笑了:
“咱们也不提什么募捐,不要他们白捐钱。只要在衙门口挂上一个认捐榜,将事情原委说清楚,再把各个村子到县城之间的路标注出来,估算一下修路所需的费用。若是有人认捐,就将那条路的命名权让给对方。”
“命名权?什么意思?立碑吗?”郭县尉好像琢磨出点儿意思了。
“郭大人这主意出得妙啊!”俞善大为佩服地冲郭县尉竖起大拇指:
“就是立碑,凡是认捐修路或铺桥的人,就在路边或桥头立上一块石碑,不仅刻上对方亲自取的路名,还要记下这一段佳话,写明其善举不仅赈济了灾民,还造福后人,好让以后每个走在路上的人都能看到。”
杨绍光和郭四通互看了一眼:听起来确实可行啊。
官路不比私路,是归官府所有,百姓们可以随意行走,不像私路那样还要收钱,也不允许任何人侵占。可如今只是起个名、立个碑而已,又不坏规矩。
按说修路是由归工部管的,每年往下拨款子,可这大笔的款项也是多少年才有一回,平时拔下来的钱最多也就够修修补补的,做不了什么大事。
若是借这个机会,筹上一笔钱,再加上现成的劳力,不光赈济灾民的口粮有着落,还能防止灾民聚集闹事,又能将年久失修的路彻底整修一遍,岂不是三全其美?
“这种扬名立万的美事,最好有个出头鸟,不,是典范才对。”见两人都有些意动,俞善又继续出主意:
“不知道城中大户家里最近有没有什么喜事?比如说,有没有哪家的长辈要过寿?”
郭县尉就是石江县人,和本地的大户人家打交道由来已久,知道得更清楚:“有,下个月是卢家老太爷的六十大寿。”
俞善想起来了,卢家是大行商,当初拍卖米粉配方出价排到第二名,比同是行商的牛家根基更深厚。
当初卢家能给郭县尉面子参加米粉拍卖,说明双方关系也很深厚。
俞善冲郭县尉眨眨眼,笑眯眯地说:“大人,您说要是有人跟卢家透个口风,提一提,如果他们送一条路给老太爷当寿礼,还能在石碑上刻上缘由,譬如:此路乃为卢家老太爷贺寿积福而修建,让南来北往的人都看见,感念卢老太爷的慷慨善心,是不是比往庙里送香火钱更有意义,更能保佑老太爷长命百岁?”
郭县尉看看杨绍光,见上官微微点头,就知道这事儿大人也同意了,于是干脆地应下来:“行,这事儿我来办。”
爱攀比是这些大户人家的通病,卢家老太爷有儿子送的贺寿路,米家老太太没有,那合适吗?
若是米家老太太都有了,那米家的宿敌包家,岂不是要认捐一条更长更贵的才能找回脸面?
你捐一条土路,我捐一条石板路,说出去就比你更高一头。
贺寿可以捐一条路,那添丁进口,为小儿积福是不是也可以捐一条呢?
郭县尉已经开始在心里扒拉合适的人选了,他仿佛看见了城中大户争相认捐的美妙场景,忍不住嘴角疯狂上扬,一扫之前的愁眉苦脸。
杨绍光心说,主意是不错,只不过远水救不了近火,此事还需要从长计议。
他用手指敲敲桌面,清了清嗓子道:“就算此事进行的顺利,从认捐,到准备齐修路的物料也要一段时日。你们也看到了,如今城外的情况就像是火_药桶,稍稍有点儿火花就能爆发出大事来,可是拖不得啊。”
没有上头的命令擅自开仓放粮,他不仅乌纱不保,恐怕连老师也保不住他的项上人头。
更坏的是,就算放粮,也不够所有人活命。
就算不计较灾民的原籍何处,就算他杨绍光拼死开仓放出一批救命粮,可如今还没收夏税呢,以石江县那点儿微薄的粮食库存,只是杯水车薪而已,又够舍上几顿稀粥?
到时候不仅救不了多少人,恐怕还会令分不到粮食的流民更加骚乱。
而且,两个县的灾民可不止眼下城外的数千人,一旦石江县开仓放粮的消息传出去,搞不好会有更多的灾民迅速往石江县涌来。
界时拿不出更多的粮食,又不能立即将人安排去做工,愤怒饥饿的流民们聚集在城外,群情激愤之下恐怕还会惹出更大的乱子。
有什么法子可以让城外的灾民马上能吃饱饭呢?
虽然杨绍光没有指望俞善一个小娘子可以给出答案,俞善却意外地,一早想好了能解渴活命的近水在哪里:
“大人,眼下就要开始夏收了,年年夏收都像是跟老天抢粮食,今年雨水多,天晴的日子有限,就更是如此了。”
“这我知道,所以呢?”杨绍光早已经不是不通农事的世家子了,他知道夏收时,一场大雨就会让一年的收成泡汤。
“所以,如果把灾民们组织成一支支的抢收队,再把他们分散到全县各处帮咱们的百姓抢收如何?”
直到后世,还有这种在麦熟时节成群结队外出,专替别人抢收割麦子的人,俗称“麦客”。他们如同候鸟一般,沿着麦子陆续成熟的地域不断迁徙,寻找雇主,替人割麦,一路走一路收。
许是大晋朝户籍管理严格,这里没有麦客,夏收农忙时给人做短工的,就只有那些自家无田无地的本地百姓。
据俞善所知,夏收时想雇一个壮劳力当短工负责抢收,一天的工钱行价是一百文,为了抢人,还时常会竞相涨价。
除了给工钱,主家还得管饭,饭食要吃好,白米白面不得止,要做到顿顿有肉,短工才会卖力气干活。
即使这样丰厚的条件,也常常会因劳力不够而请不到人,庄稼收割不及以至于损失收成。
如今,城外的流民可不就是现成的短工吗?
石江县这里每年都是麦子、水稻接连成熟,收完麦子收水稻,一连大半个月都有活儿干。
流民里的壮劳力可以去抢收麦子、水稻,老人孩子可以跟在后面捡麦穗,拾稻子。
不说有一口饭吃,能干些的搞不好还能攒下一笔钱,等灾祸过去,回乡后东山再起的本钱也有了。
而只要熬过这半个多月,修桥铺路的善款和物料都应该可以到位,不愁无处安置这些流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