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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卷(194)

门外的骚动持续了一会儿,里面迟迟没有动静,于是,很快,另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是有点熟悉的,属于男性的声音,镇定,从容,温和,唤她:田挽烟?

田挽烟骤然醒过来,连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什么时候睡着的,半躺在床沿处,手中还紧紧握着那个被撕成碎片的蝴蝶刺绣这是她干的吗?她搜刮着记忆,却没有任何印象。

她坐在那里,望着手里的残片,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劳烦孟大人稍作等候。

外面又是一阵骚动,门闩无助地响了几下,孟求泽的声音带着点冷,回绝了其他人的殷殷劝告,例如孟大人使不得啊,再例如这实在是有失礼仪之类的,他推开门,回身,将所有喧闹的声音都隔绝在外,重新放上门闩。说起来,他是如何将坚固的门闩弄掉的?

田挽烟没有慌张,面上毫无波澜,抬起眼睛看向面前的男人,压抑住昏沉的不适感,说道:孟大人很有雅兴,还未至鸡鸣破晓,竟有闲心来赏春楼听我弹琴唱曲儿吗?

这位孟大人来过许多回了,几年前就来找过她,之后也断断续续来过几次。

田挽烟不认为他真的对自己抱有好感,也不认为他是替戚潜渊来挑选进入后宫的女子,毕竟,要挑也不至于来青楼挑,况且那个新上任的皇帝,似乎也不是什么怜香惜玉之人。

很久之前,她就婉拒过孟求泽了,告诉他,自己有心仪之人了,但他也没什么反应。

孟求泽的脸色算不上好,满面的寒霜,是田挽烟从未见过的,那双瞳色不太一样的眸子直勾勾地看着她,上下打量着,被迷蒙的日光一照,显得很像那种异域的猫,不过,田挽烟确实听说过他不是中原人,所以眉眼深邃,鼻梁挺翘,唇下还有一颗不太明显的痣。

他看了半晌,在田挽烟皱眉之前,适时地收回了视线,整了整衣摆,坐在了椅子上。

许久不见。孟求泽说话时的缓急拿捏得恰当好处,田挽烟总感觉他也是像自己那样,是下了苦功夫,精心研究过的,所以听起来才那样悦耳,我听说,你最近似乎总做噩梦?

田挽烟取过木梳,慢慢地梳着头发,闻言,答道:老毛病了,不是一天两天的。

孟求泽从袖中取出一个做工精致的纹银香囊,递给她,用这个兴许会好一点。

她拿着木梳的手顿了顿,没有接,眼中的神色晦涩复杂,问道:我很早就想问孟大人了,你以往的地位不比如今,陛下即位,你可谓是飞黄腾达,这天底下,漂亮的,聪慧的,善解人意的姑娘,并不少,你为何还要千里迢迢来霞雁城,只是为了在这赏春楼与我对坐?

田挽烟从来不信会有人喜欢无事献殷勤,尤其是这位地位极高的皇帝近侍。

孟求泽似笑非笑的,却是叹道:我说我们早就认识了,你信不信?

田挽烟说:这是最老套不过的搭讪了,我听得耳朵都生茧了,您可以换一个。

孟求泽说:你看,你总是不相信我说的这些。

田挽烟说:这种话去哄骗那些小姑娘是合适的。

皇帝的近侍按了按额角,俊美的脸上露出一丝苦恼,不知道什么原因,田挽烟总觉得他这些表情都是装出来的,信不得,所以也无动于衷,孟求泽想了想,说道:我上次来的时候,你告诉我,你已经有了心仪之人,以后就不会回赏春楼了。你现在对他失望了吗?

没有。田挽烟顿时感觉胸腔中郁气横生,扯着嘴角露出个假笑,孟大人真会说话。

她失了闲聊的兴致,仪态也算不上得体,于是便要赶客,如果孟大人不着急,可以稍等片刻,待我整理好仪态后,闲谈也罢,弹琴也罢,唱曲也罢,大人想如何就如何。

孟求泽起身,田挽烟以为他是要出去了,正准备松一口气,却见他突然倾身离得很近。

然后,拇指在她的脸颊上蹭了一下,翻过来,让她看,你知不知道你脸上沾了血?

田挽烟看着孟求泽手上的鲜红,头脑一片空白,站起身来,两步走到铜镜前,一眼望去,镜中的人形同枯槁,甚至不像她,脸上尽是血和泪,她忽然感觉呼吸变得困难,唇焦口燥,胸口像是被一场燎原的烈火所焚烧,空荡荡的,烧得她五脏六腑都疼痛,几欲痛呼出声。

她的手指紧紧地攥住衣襟,将布料揉得皱出几条痕迹,顿时头晕目眩。

是了,田家的那些前辈,都是这么死得不明不白,田挽烟想,她到底还是没能逃过。

像是将她剥光了放在集市上供人嘲弄似的,田挽烟心中涌起一阵羞耻,可偏偏又没什么力气,倚在桌案旁才勉强站稳了身子,咬着牙关,一字一顿说道:孟大人请回吧。

孟求泽却是变得铁石心肠起来,转身走到窗边,去将窗户打开,令房内闷热的空气一扫而空,外面的天空朦朦胧胧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他双手抱胸,背对光明,重新看向面前略显狼狈,却仍旧挺直了脊梁的姑娘,放轻了声音,问道:是漫长的记忆压垮了你吗?

田挽烟不明白他这话中有几分真情实意,也不明白他到底想做什么。

孟求泽难得露出了惋惜的神色,说道:我应该早点带你离开这里的。

我想,你恐怕是认错人了。田挽烟用手帕擦拭面上的血泪,用了十足的力气,擦得脸庞都泛起了浅淡的红色,几乎要被她擦破皮,她却毫无所知一般的,我不会跟你走的。

孟求泽看着她,脸上那些近乎虚伪的温柔神色褪去,眉眼间像是酝酿着一场风雪。

你后悔吗?他问,沦落人间,浸染红尘,感受到悲欢离合,喜欢一个永远得不到回应的人,想要逃过命运,却无论如何也逃不过做这样一场浮生大梦,你可曾后悔过?

田挽烟看着孟求泽这样冰冷的、近乎漠然的神色,心头涌起一阵莫名的熟悉。

我应该后悔吗?她移开视线,说道,不到盖棺的那一刻,我是没办法回答的。

你的身体已经支撑不住了。孟求泽走过来扶住她的肩膀,田挽烟被迫和他对视,她到现在还是不太明白,孟求泽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她也不明白自己刚才为什么要回答他,你的灵魂太沉重了,这具躯壳无法承受,或许是几天,或许是几周,随时都有可能崩溃。

田挽烟隐约意识到,面前这个人说得没错,而且他此次特意前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所以,孟大人告诉我这些是想做什么?田挽烟笑得很勉强,为了提醒我,我这辈子的挣扎与逃避,都是徒劳无用的吗?天命难违,无论我怎么做都无法改变,是吗?

你以前向来不赞同他们来找你解惑。孟求泽缓缓说道,你认为,知晓答案的命途没有意义,你不喜欢意料之中的事情,也不喜欢意料之外的事情,所以也从来不去看自己走的这条道路究竟是好是坏你向来都是如此,所以,即使你察觉到属于白玄的那一个答案会改变所有人的命运,你也没有选择去看,而是在徐阆替白玄来取的时候,将它给了出去。

我想,如果你觉得这一切都有意义,虽然我没办法理解,但是,它也许是有意义的。

孟求泽说的这些话,就好像他真的很了解她似的。

田挽烟闭了闭眼,觉得头昏脑胀,没办法继续思考下去,她很想问,为什么孟求泽好像什么都知道一样,他说的话,她都听不懂,却还是不自觉要去回答,就像多年的习惯。

她有太多话想要问,到了唇边,却都只化作了一句话:我们曾经是什么关系?

孟求泽微微叹息,凝望着她,说道:自星宫落成的那一刻起,你就是我的副将了。

第263章 、明珠

徐阆回到昆仑的时候, 白玄的情况似乎不太乐观。

至少,他不觉得一个向来冷静自持的神仙,在正常的情况下, 会因为疼痛难忍而维持不了人形。之前是在一席冰冷皎洁的月光下, 如今大雪压山,雪白的狐狸就隐于风雪中。

他以为这场漫长的冬日终于要过去,那些残雪也会渐渐融化,化作春水。

但当徐阆踏足玄圃堂的那一刻, 他就明白了, 有些冬天是永远不会过去的。

这场雪是不会停的, 它将永不疲倦地呼啸着,将四季都吹成窗棂上的冰霜和薄雾。

寒流肆虐,徐阆被风雪吹得睁不开眼,只能以袖遮面, 感觉这玄圃堂不似他来过的任何一次, 什么也看不清,不知道该往什么方向走, 除了风雪翻涌时的低低哀嚎, 什么也不剩。

他只能隐约从白茫茫一片中,看到有什么东西在动,像潜藏在深潭中的一尾尾银鱼。

徐阆神经紧绷, 犹豫着, 在想他来的时机是不是不大对, 他什么都做不了,留在这里只会拖累白玄,万一白玄失控,那么造成的后果就不是他区区一个凡人能够承担的了。

正是因为久久地沉浸在思绪中, 所以当一只手攀上徐阆的肩膀时,他吓了一跳。

不,已经不是吓了一跳能够形容的了,徐阆几乎两股战战,浑身僵硬得像木头。

小心翼翼地转头一看,一片荒凉的雪色中,多了宛如岩石般暗沉的深黑。

徐阆顿时放松下来,上下打量了面前的梁昆吾一番,轻声问道:白玄现在如何?

梁昆吾神色冷淡,说道:我也刚来。

实际上,他原本是在昆仑宫中稍作休憩,感觉到玄圃堂的气息不对劲,几步踏出洞府,落到玄圃堂的时候就见到这幅景象。他大可一剑斩断风雪,然而徐阆也在其中,以他那具脆弱得一碰就散的躯壳,只要剑气扫过去,即使只沾染上了一点煞气,估计就神形俱灭了。

于是梁昆吾思索片刻,决定先进来逮住徐阆,之后再动手也不迟。

徐阆还想说点什么,就被梁昆吾揪住了后衣领,他有一瞬间的茫然,没等他想出来个答案来,风雪远去,梁昆吾抬抬手就将他带至了一方石台上,遥岑远目,能将玄圃堂的全貌尽收眼底,风声呜咽,凝成霜的白雾翻涌,像浅渊中腾跃而起的蛟龙,是很萧然的景象。

即使隔着一层茫茫大雪,只要看得久了,仍然能够感觉到一阵深入骨髓的恐惧。

挣扎,疼痛,失控,崩塌,徐阆想,此时此刻的白玄,到底在想什么呢?

梁昆吾微微阖眼,身上流转的金纹停滞了一霎,徐阆听见一声割裂风雪的铿锵嗡鸣,面前的一切逐渐变得清晰起来,他定定地看着,起先以为梁昆吾是从哪里拔出了一柄剑或是刀,然而梁昆吾两手空空,他只是伸出两根手指,翻过手腕,朝着面前的风雪轻轻地一划。

风雪被看不见的剑气斩断,一部分朝上飘去,化作微风,一部分沉下去,化作积雪。

徐阆顿觉心惊,不由得伸着脖子望了一眼,这剑气如此的利,简直可以说是势不可挡,如果不是因为他事先就和梁昆吾交过心,他都快要以为梁昆吾是准备对白玄痛下杀手了。

仅仅只是这种程度,还伤不了白玄分毫。梁昆吾说道,你是带着预言回来的吗?

预言?徐阆重复了一遍,随即恍然,你是说,武曲星君给我的那颗珠子吗?

梁昆吾颔首,武曲能够参破这天地万物变迁,星盘应运而生,和她命格相连。很多时候,需要解惑的神仙都会去找她,不消七日,星盘就能够结出果实,也就是你口中的明珠,里面承载着星盘给想要求得答案的神仙的回应,这就是所谓的答案,也是预言。

徐阆拿出那颗明珠,在手中摆弄着,里面仍然是混沌一片,像是燃烧殆尽后的灰烬。

他说道:我问了武曲星君,既然答案已定,命数是可违还是不可违。然后,她告诉我,当某位仙君想要借此知晓答案的那一刻起,命数就不可违背了这话是什么意思?

因为它不仅仅只是一个回应那么简单。梁昆吾回道,所以我将其称之为预言。

昆仑仙君说着,转身看向徐阆,问他:我告诉你,你明天就要丧命,你会怎么办?

这问题实在简单粗暴,徐阆的嘴角抽了抽,趁着玄圃堂的风雪渐渐平息之际,他认真想了一会儿,说道:我可能会慌慌张张地开始准备后事吧,找好我的葬身之地,之类的。

梁昆吾又问:如果我告诉你,你所有的付出和努力都是无用的,结局早就已经写好了,你从来就没有成功令它发生过改变,以后也永远不可能令它发生改变,你又会怎么做?

徐阆失语,忽然明白了梁昆吾话中的含义。

命运无常也有常,通晓将来,兴许并不是件好事情。

如果不知道,心中尚有一星半点的期盼,全力而为,事情或许还有转机。

如果知道了,那就连最后的一点火星都被碾灭,什么都不做,结局反而来得更快。

更何况,武曲星君的预言,确实会在悄无声息之间,对这天地中看不见也摸不着的命数产生影响的。梁昆吾说道,所以,白玄虽然问了,却迟迟不去取,就是在顾虑这个。

暴虐的风雪偃旗息鼓,玄圃堂重新归于沉寂,偶有一点声响,是积雪压断了枝头。

梁昆吾顿了顿,略带疑惑,又问道:你为什么不敢看我,非要一直盯着脚尖?

这地儿实在太高了。徐阆说着,还是没能移开视线,我有点晕,再看可能就吐了。

于是梁昆吾只好故技重施,将徐阆带回地面,青衣的凡人这才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风雪褪去,徐阆抬眼遥望,玄圃殿前是满地的狼藉,那只雪白的狐狸就蹲坐其中,望着无尽的天穹,像一尊不朽的石像,蓬松的尾巴睡在地上,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动静。

它额上如血的花纹往下淌,顺着眼窝流下去,将月光编织的皮毛打湿了,变得晦暗。

柳南辞说过,他的那个侄儿,白玄,向来都是那么个隐忍内敛的性子。

疼不疼,难过不难过,背负的罪孽有多沉重,抬眼望的是什么,心里又揣着怎样的事。

徐阆想,他以后或许会慢慢知晓,又或许永远也不可能知晓。

梁昆吾身上的花纹又开始流转,浑厚的钟声般的,逐渐震荡开,你感觉如何?

还好。白玄说道,若不是你的煞气将暴. 乱的邪气压制了,我可能还会烦恼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