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眼全天下,恐怕只有她敢这样连名带姓的叫称呼他,况且这话的意思分明是连他也疑上了,朱持晖脾气再好,不免沉了脸色:“姐姐什么意思?总不是疑心我为主使,李家同谋吧?我若有心害他,年前何不动手?”
她的眼泪落下来,到底没有把那一句诛心之言说出口——年前你还不是皇帝。
人心是会变的,他现在还小,所以觉得无所谓,但他总会娶妻,会有自己的孩子,届时情况就不一样了——他们相处的时日尚短,本也没有多少情份在。
“陛下,姑……姑娘,”清创包扎结束,一个模样憨厚的小宦官屏息凝神,踩着小碎步过来低声通报,“黄院使已经施完针了。”
李持盈随手抹了一把眼睛,自己拨开帘幕进去内室不提。
这次北上乃袁虎一力促成,说句到家的话,她何曾没想过拿润哥儿的身份做文章?倘或和谈不成功,推动立储不失为一条没有退路的退路。今年冬天就将举行第二次大选,如果洪方彦还不能清醒过来,哪怕一日只有五个小时神志清明也好,改弦更张必成定局。
李持盈不无绝望的意识到她所期待的理想国永远不会到来,政治永远是少数人的游戏。论理,下一任天国大总统该由全体公民投票决出,以示公正,可她不得不殚精竭虑,为此绞尽脑汁地四处奔走,游说各路人马以求保住这个好不容易存续至今的新生政权。因为……哪怕是她也能看得出来,倘若没有洪方彦,没有一位足够强势、足够铁腕的人物坐镇台前,天国很快就会在各方高压下分崩离析——北有朝廷,南有英属印度,东有变法中的日本,而国家内部的声音又那么多那么杂,一些人被江南的财富泡软了骨头,自以为已经取得了胜利,到了摘果子享富贵的时候,一味骄奢淫逸、肆意妄为;另一些人则像被报纸上宣扬的新世界、新思潮蒙住了眼,每天高喊着‘叁年之内一统南北’、‘攘外必先安内’,谁反对北伐谁就是叛徒……
立宪联邦制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如果不是那一瞬间动了贪念,把润哥儿也带来北京,这会子他怕不是还在和小伙伴们骑马打仗,一边蹲在街角抓虫子一边等着卖梅花糕的婆婆出摊。
他日黄泉再见,她怎么有脸面对朱颜。
小公子迟迟不醒,看陛下的态度是要留龙姑娘在宫里住下?这可不合规矩!眼看着天渐渐黑了,再过不久宫门就要下钥,秉笔太监急得脑门直冒冷汗,这圣上还没大婚呢,宫里连个正经女主子都没有,留个外姓女子夜宿宫中算怎么回事?她连命妇都不是!!
“陛下……”自古规矩就是管束底下人的,当皇帝不就图一个‘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都到这份儿上了,谁肯乖乖受规矩束缚呢?前头有爱双胞的、有好男色的、有只幸处子的,这回叫他撞上一个爱人妇的,也是命该如此。进万镜宫前马太监微微提了口气,躬腰温声道,“奴婢瞧着天色也不早了,陛下还没用晚膳呢,不如先叫他们上些清爽可口的粥羹小菜?”
朱持晖此时哪里有心情考虑吃饭的事,抬头望了眼珠帘,胡乱道:“嗯,随便上点就行。”
即刻便有一个小太监倒退着出去传话,马太监忖度片刻,又跟了一句:“龙姑娘爱子情切,怕是也没用晚膳,依陛下看……”
“一道吃吧,”他擦着手,似笑非笑、若怒不怒,“统共两个人,还要分什么你我不成!”
外间的这场官司李持盈自然不得而知,宫女垂首请她出去用膳时天已经黑透了。自太兴爷起万镜宫就是帝王寝宫,别说妃子嫔御,皇后无诏亦不得擅入,作为当今登基后头一位赐宿万镜宫的女人,她们对她好奇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当然,能被选来此处侍候的无不是尖子中的尖子,人精中的人精,再怎么好奇、兴奋、战栗也不会将情绪悉数展露在脸上,除了高高在上的贵人们,宫禁中没有人有资格表达情绪。
姐弟俩对坐无言,默默吃完一顿饭后朱持晖道:“你不放心就先在这里住下,让他们收拾一间屋子给你。”
黄院使道伤口不深,只是位置不妙,早一日醒来危险便能少一分,李泽脑门上缠着厚厚的纱布,一下午呕吐了两次,且有发热之状,今天晚上决计是离不了人的。
她知道他还有政务要处理,不可能陪她在这里使性子,也便点了点头。
窗外明月高悬,一时间谁也没说话,直到宫人们上前收拾杯盘、耳边的虫鸣声越来越大她才猛然发觉他已经走了,马太监的声音又低又远、断断续续:“……十六姑娘一早递了牌子……欲进宫面圣请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