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浑厚的声音引得玉黎清的注意,不自觉看向青年离去的背影,觉得他穿着不像仆人,问:“那位是?”
秦山笑答:“他是老朽的小儿子,他前头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都成婚搬出去了,只有他还没着落,就留在我身边给我打下手。”
“上了年岁,有儿女在身边陪着也是福气。”玉黎清微笑着,“我看他有福相,定是个踏实肯干又有孝心的人。”
“哈哈哈。”秦山听得喜笑颜开,“他脸皮薄,只怕让他听见小姐的夸奖,要羞得不敢见人了。”
爽朗的笑声听在耳朵里格外舒心,玉黎清看着秦山,就想着若是父亲到了这个年纪还能有这样的体魄和心气,才是她的福气。
走上前厅坐下,看厅上又小又暗,倒是很合主人古朴的气质,坐在这里仿佛不是谈正事,像来了长辈家里做客。
一位老妇人端了泡好的茶从后堂走进来。
秦山介绍道:“这是拙荆,孟氏。”
孟氏走到玉黎清身边为她倒茶,轻声道:“小姐请用茶。”
玉黎清点了下头,“麻烦您了。”
孟氏对她微微一笑,又去给江昭元倒茶,瞥见少年惊艳的容貌,孟氏眼睛一亮,可江昭元却不像玉黎清那样平易近人,冷冷的连个正眼都不给人瞧。
孟氏忧心皱眉,还以为是哪里做的不周到,惹了公子不高兴,紧张之下,茶壶一抖,洒出几滴水来溅湿了少年的衣裳。
“啊!”孟氏惊惧万分。
江昭元坐在原地,紧咬着牙关,眼神都凶狠了几分。
一旁的玉黎清赶忙起身,同孟氏道:“您别见怪,他就是不太爱说话。”
“是老身的错,我去拿抹布来。”孟氏的手颤颤巍巍的,看着吓得不行。
“不必了,我这儿有。”玉黎清从袖子里拿出帕丝帕来,俯身擦掉少年身上的水渍,疯狂给他使眼色。
江昭元这才不情不愿的开口,“无碍。”
“老身失礼了。”孟氏微微点头,转身下去,许是年纪大了,走的有些慢。
秦山走过去扶她,轻声安抚道:“没事儿,这边有我呢,辛苦你来这一趟,安心回去等我。”
一边说着,哄孩子似的抚摸孟氏的头发,把人送进了后堂。
玉黎清看着他们夫妻二人,心生羡慕。
所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便是这样一幅画卷吧。
待秦山重新坐回来,玉黎清喝了一口茶,微笑道:“您夫人泡的茶真香。”
秦山自责着低下头,“小姐过奖了,她年纪大了没得消遣,便做做这些小事,没想到冲撞了公子,实在不该。”
玉黎清转头看向江昭元,这个时候该轮到他说话了。
江昭元不爱说话。
他为什么要跟这些不认识的人说话,看上去年老体弱,没有一点利用价值,粗手笨脚的,把他的衣裳都弄脏了。
放在平日里,他连看都不会看他们一眼,若不是因为清清也在,他早就甩袖走人了。
久久等不到江昭元应声,趁着秦山还没抬起头来,玉黎清赶忙给他使眼色。
快说没关系,不然我不理你了。
江昭元莫名委屈,明明是那老妇冲撞了他,他都已经说了“无碍”,为什么还要再安抚一遍。
清清为什么不替他说话?
心中有怨气,却不得不为玉黎清的眼神屈服,开口道:“一点小事,不必介怀。”
听到这话,秦山才松了口气。
玉黎清也松了口气。
秦山主动问:“不知小姐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玉黎清开口道:“秦管事,您应该知道,我们玉家织坊所用的棉麻蚕丝都有专人大批量采购。”
“是,老太爷还在的时候,我就是专门负责采购蚕丝的,现在虽然还办这活儿,但也渐渐力不从心了。”秦山一边说着一边叹气,只感岁月不饶人。
玉黎清接话道:“我知道您很难办,周家抬高了收购价,我父亲又不愿与他们争,您夹在两头,的确为难。”
“小姐……”秦山抬起头来看她,心里的难处仿佛都被她看透。
“周家不可能永远都是皇商,若他们有一天也要做棉布生意,肯定会与我们家有竞争,与其坐以待毙,不如重新把绸缎织造盘活,先从老虎嘴里抢下一星半点来。”
玉黎清的打算并没有同父亲说,但她知道自己单打独斗不成气候,必须要有办事得力的人愿意帮她。
秦山听了她的打算,心生敬佩,“没想到小姐竟如此雄心,不知老朽能为您做什么?”
“我想了解今年蚕丝买卖的情况,这庄子里应该有不少养蚕人,劳烦您将他们的门户告诉我,我去问问。”
“好,我这就去准备。”秦山扶着椅子站起来,有些吃力。
“不用您亲自去。”玉黎清起身制止,“您年纪大了不方便久站,只把门户告诉我,我带人过去就好。”
秦山犹豫了一会,“小姐一个生人去问,只怕她们不敢说实话。这么着吧,一会儿我让钰儿陪小姐去,也好有个照应。”
玉黎清想了想,答应了下来,“还是您想的周到。”
说完,秦山便出去寻秦钰。
玉黎清喝完了茶水,看向江昭元,想问问方才的事,却被他抢先开口,“你和秦钰出去,那我呢?”
少年说着,转头看向她,眼中尽是委屈。
“方才秦管事说什么,你也听到了,我和他出去又不是玩,是要去办正事。”玉黎清伸手过去按在他手背上。
轻声哄他:“外头天热,等晚上回来凉快了,我带你上房顶看星星好不好?”
“上房顶?”江昭元来了兴趣。
长这么大,他还没上过房顶,也没和人一起看过星星。
玉黎清笑盈盈的看着他,“对啊,我看到他们家的院墙和屋檐挨的很近,多几个人扶着就能爬上去。”
想到和清清单独坐在房顶上,肩靠着肩,手拉着手,江昭元止不住的心动。
“那,那好吧。”
安抚好江昭元,玉黎清起身走出去,秦山正领着秦钰从东旁的院门边过来,二人初见,互相打了照面,一起出门。
为了不显得仗势压人,玉黎清只额外带了若若,三人一同前去。
话最多的玉黎清走了,院子里又冷清下来。
方才见识到江昭元古怪的脾气,秦山不敢轻易接近,也叮嘱了下人要小心伺候。
江昭元坐在厅上喝完了一杯茶,转头瞧见一个扎着朝天辫的孩童小心翼翼的从门边探进头来。
被他发现后,小毛紧张地走到他面前,低着头说:“公子,房间收拾好了,您要不要过去午睡一会?”
左右没什么消遣,去躺会儿也好。
江昭元站起身来,“带路吧。”
走出房门,方毅正候在门边,跟着一同前去下榻的房间。
进了东院,推开主屋的门走进去,里头摆设简单朴素,连消暑的冰块都没有,难免闷热。
江昭元左看右看都没什么好喜欢的,往床上一躺,支走了小毛。
他闭着眼睛,问:“安排人跟过去了吗?”
站在一旁的方毅答:“安排了两个,还有三个在秦家内外候着,定能周全公子与小姐的安危。”
“嗯……”江昭元轻应了一声。
之后他小睡了一个时辰,醒了之后又看了两个时辰的书,可直到用过晚饭,天都黑了,依旧不见玉黎清回来。
她在做正事,他不能去打扰。
江昭元乖乖的坐在院子里,只等着玉黎清来找他,和他一起爬房顶,看星星。
他仰头看星空,从没觉得在黑夜里闪动的光点竟然如此动人,就像清清在他沉闷漆黑的心脏上点了一个又一个明晃晃的洞,便有光照了进来——
好想她啊。
怎么还不回来?
如果清清走进这院子,第一眼就能看到他,一定会很开心吧。会不会开心到跑过来抱住他呢?
不知过了多久,天顶的星星被云彩遮蔽,夜里落了潮气,沾湿了他的衣裳。
江昭元耐不住寂寞,进出院子好几趟,始终没在院里找到玉黎清的身影。
怎么还没回来,是把他忘了吗。
方毅走进院中时,便见少年独坐石桌旁,神色黯然,凌厉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少年开口问:“清清回来了吗?”
方毅小心答:“小姐刚回来,正在西院同秦钰说话。”
江昭元眼神骤冷,紧咬着牙,半晌都没说出话来。
秦钰,他算个什么东西?
清清都忙完正事回来了,为什么还要和那小子说话?为什么不过来找他?说好一起看星星,现在连星星都没有了。
清清在骗他?
不对,清清不会骗他的,一定是那个秦钰耍手段才把她留下。
可是如果清清心里有他,怎么会受旁人的诱//惑,甚至都没让丫鬟过来跟他说一声。难道真如玉晟所言——清清对他并无男女之情。
江昭元心慌了。
仿佛天塌地陷般,充斥在心脏中的淤泥翻滚着,压的他要喘不过气来。
他是为了和她在一起才来到这里,如果清清不喜欢他,那他重生一世还有什么意义,难道他注定要孤独终老,让他再活一次只是为了提醒他,他多么肮脏而卑微,他这一生有多么不值得。
少年的表情渐渐狰狞,方毅紧张道:“公子,公子?您衣裳都湿了,小的去找人抬点热水来给您沐浴吧。”
江昭元看向自己,脚下踩着的黑暗仿佛在涌动,一步一步蚕食着他的身体,好脏,好脏。
“去打水来,我要沐浴。”声音颤抖着。
“是。”方毅领了吩咐要走。
“等等。”江昭元在身后喊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