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离这才看向他,神情戒备。
戚朝夕弯起眼睛一笑,道:“不如这样,约法三章?”
江离道:“先说内容。”
“第一,彼此互不过问身份来历。”
“可以。”江离答的痛快。
“第二,有话直说。尤其是你,能多说两句话就多说两句,别总搞得像只有我一个人在。”戚朝夕叹道。
江离毫不留情道:“是你话太多了。”
戚朝夕微微眯眼:“嗯?”
“……我尽量。”
“第三,”他将长剑回了鞘,抬起手掌,“不准突然动手。”
“……”江离有点不自在地垂下眼,与他轻轻一击掌,“对不起。”
“哎哟,”戚朝夕颇觉惊喜,“说的什么,没听清?”
江离不再理他,走到墙边抱膝坐下了。
这一番折腾下来,他们俩的衣裳虽然仍湿着,但也不再往下滴水了。按理说该脱下烤干,可两人目光一触,就又看向火堆,谁也没有动手脱衣的意思。
戚朝夕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左侧锁骨,哪怕湿衣黏在身上难受,也只好忍下,倚着墙坐下:“这夜还长着呢,聊会儿天吗?”
“不想聊。”
之前他笑沈知言被噎的时候,还真没料到转眼自己也要经历这么残酷无情的拒绝。
戚朝夕装作没听到,顾自道:“你跑来查探线索,是想替那小姑娘证明清白?”
江离沉默了一下,还是回答了:“我想知道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然后呢?”戚朝夕转向江离,忽然想到个有趣的问题,“假若确实是那小姑娘杀的程居闲,你和她关系那样好,你打算怎么办?是为了大义袖手旁观,还是不分黑白地出手相救?”
江离道:“我不做假设。”
戚朝夕笑了笑:“好,那说点儿实在的。沈二公子说只有她一个知道程居闲那晚会在林中,话虽不假,却也是顾及小姑娘的感受,避重就轻了。你不是也看出来了,除了他女儿,还有谁能让程居闲死得心甘情愿?”
不等江离回答,他又道:“啊,我忘了。她原本是能自证清白的,可惜,唯一的转机那夜不在屋里,还真是巧的有趣。”
江离淡淡看他一眼:“激将对我无用。”
油盐不进的小东西。
戚朝夕反而愈发有兴致了,倾过身一手撑在墙上,盯住了江离的眼睛:“悄悄地告诉我,没关系的。你一点儿都不怀疑她?”
他贴近过来的瞬间,江离下意识要退,背脊却已贴上了土墙,退无可退。而戚朝夕眼瞳仿若无底深渊,他无法移开眼,一股吸力摄住了心魂,要拉他沉沦、陷落下去。
天地间的风雨声荡然消失,他闻见鼻端一缕暗香,耳边只剩戚朝夕压低了的嗓音:“你相信她?”
“还是说——你喜欢她?”
江离不由得张了张口。
“那你喜欢她,还是喜欢师父?”
江离狠狠咬上舌尖,猛地推开了戚朝夕,风声雨声同时跌回耳畔,暗香陡然消散。
戚朝夕大笑着倒回了墙上,还不忘夸他:“不错,徒儿定力可嘉。”
舌尖泛起淡淡的血腥味道,江离用力揉着自己的额头:“你无聊不无聊!”
“可不就是无聊嘛。”戚朝夕叹了声气,“不然你来提议,咱们做点什么?”
“好。”江离道,“比一比,谁输了就去屋外淋雨。”
戚朝夕欣然同意,却听江离道:“天亮之前,谁先开口说话就算输。”
“你是想憋死为师吗……”
江离看着他,抬手指向屋外的滂沱大雨。
“……”戚朝夕道,“罢了,我同你一孩子计较什么,睡觉吧。”
说罢倚靠于墙,懒懒地闭上了眼。
枕雨入眠,想来倒有几分风流,倘若不是睡在这野林破屋,旁边还挨着这个假徒弟就更好了。
半梦半醒之间,突然响起了轻轻的啜泣声,藏在雨声里像只受惊的幼猫,一触即逃。戚朝夕不禁睁开了眼,惊讶地看向身旁。
江离脸埋在臂弯里,看不见表情,也不知睡着没有。
戚朝夕犹豫地伸出手,空悬了半晌,还是落在了他的背上轻轻拍了拍:“好了,我不该开这玩笑。可你一个男儿,怎么还哭起来了……”
江离缓缓抬起头,莫名其妙地盯着他。
火光映照下,江离脸上干干净净,没有一丝泪痕,眼神更表明是刚入睡就被戚朝夕给吵醒了。
戚朝夕的手顿在他背上,四目相对,一丝尴尬还没来得及蔓延,就被又一声抽泣所惊破。
那哭声分外清晰了,呜呜咽咽的又掺上了几分嘶哑,响在无边雨夜,响在他们身旁。
第13章 [第十二章]
他们在一瞬间警惕,几乎同时站起了身,环顾四下,屏息等待着。
不多时,哭泣声果然又响起,循声望去,竟是从角落的柴堆里哀哀传出的。篝火圈出的光亮映不到那边,只留了一大团浓黑的阴影。
“那里不足以藏人,我方才也没发觉有声息。”江离道。
“看看再说。”戚朝夕走上前,连剑带鞘地刺进柴堆,并无阻碍之感,他手腕一翻,木柴轰然崩散,仍旧空无一人。
这可就奇怪了。
一点火光凑近过来,是江离点燃了根粗柴当作火把照明。视野稍稍一亮,戚朝夕不由“唔”了一声,踢开散乱的木柴,只见沙土中还躺着一块木板,他伸手揭开,像是将地面撕开了一道漆黑伤口,那洞口直瞪着他。
“是个地窖?”戚朝夕琢磨道。
江离没有出声,回答他的是从洞底再度传来低低的哭泣声,这次没了遮挡,终于能分辨出来是个少女的声音。
洞里黑黢黢的,难以视物。江离将火把投下,这洞穴倒不算深,火光在底下滚了两圈,虽然不见人影,却惊动了对方。哭叫声猛地大了,听不清内容,只是嗓音嘶哑得令人心惊,隐约还有铁链嗒嗒乱响的动静。
江离终于道:“下去看看。”
等下到洞中,拾起火把一照,才看清这不是地窖,而是个地道,洞壁上以石砖加固了,只有脚下是沙地,他们身处在一头,另一头不知通往何处。几步远的地方瘫坐着个年轻姑娘,看上去比江离还小几岁,头发凌乱,手脚都被铁链锁在墙上,一见有人就挣扎着要扑来,脸上泪痕纵横,口中咿咿呜呜地乱叫,吐不出一句囫囵话来。
江离愣了一下:“她这是……”
“是个傻子。”戚朝夕端详着她躁动的神情,有了结论。
江离缓缓趋近,小姑娘愈加急躁,瞪大了眼睛,不知是想防卫还是想抓住江离,双手扯着铁链一团乱舞,硬是逼得他无法靠近。
砰的一声,碎石块准确地击中小姑娘的穴道,她双眼一闭,当即软绵绵地歪倒下去。
戚朝夕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也走上前来:“看来是她家里养不活或者不想养,又下不了狠心亲手杀了,就干脆把她关在瞧不到的地方等死,心里便能好受多了。”
“你怎么知道?”江离看向他。
“显而易见啊。”戚朝夕一笑,指了指地上的两对脚印,一双大而深像是男人的足迹,另一双小而浅,想必就是这个小姑娘留下的。他蹲下身,挽起小姑娘的衣袖给江离看,“你看,果然没有淤青伤痕。”
戚朝夕耐心解释:“脚印说明她不是昏迷后被带来的,既然能走,就还有意识,可身上却没有伤痕。哪怕你要用铁链把只猫狗捆起来都得费点力气,人难道就不挣扎吗?不过有时候,畜生都懂挣扎,偏偏只有人不会。”他话音一顿,又别有深意道,“你说程居闲为什么不反抗呢?”
江离不赞同道:“你也不过是猜测。”
“这可是凭证据合理推断。”
江离不与他争辩,尝试着扯了扯钉在洞壁上的铁链,叮当作响。戚朝夕看他动作,忍不住又道:“你要救她?”
江离莫名地看了他一眼:“不救吗?”
“我可不喜欢多管闲事。”说完戚朝夕想起什么,又添了一句,“你是个意外。”
他颇为感慨地叹道:“江湖人最爱行侠仗义,不问前因,也不管后果,自己倒是潇洒痛快了,哪顾被救的人是不是生不如死?江离,听师父两句劝吗?”
“你说。”
戚朝夕倚在壁上,抄手瞧着那小姑娘,道:“一个傻子,你救下她后打算怎么办?任她自生自灭,还是你能日日寸步不离地照看?或者你找到了她家人,可她家人既然丢弃了她,还肯要吗?”
江离一时未答,只听戚朝夕续道:“往好处想想,兴许她家人心软留下了这小姑娘。但看她穿着,也不像是个富裕人家,养活个傻子得耗多少心力,那你就不是救人,而是害了她,又害了她一家。”
“何况她浑浑噩噩、痴痴傻傻的只能做他人累赘,活下去有什么意思呢?”话到此处,戚朝夕忽然掠过一丝自嘲似的笑意,“啊,也不能这么说,活着本身就没什么意思。”
江离沉默地等他说完,才开口:“所以该袖手旁观?”
戚朝夕歪了歪头,笑意深了:“你要实在想帮她,倒也有个法子。”他点了点江离的剑,“与其等死,不如给她个痛快。”
一死万事轻,这话不无道理。
“……”江离将火把凑近铁链附近,照亮了洞壁上被抠抓出的一道道血指印,轻声道,“可是她想活。”
言罢也不再等戚朝夕开口,手起剑落,劈断了铁链。与此同时,钉在洞壁上的半截铁链崩落了,头顶上轰隆一声闷响,连带着地面都在微微颤栗,视野骤然一黑,只剩下火把的一团光亮。
江离悚然抬头,发觉是土墙倒塌,封死了他们下来的洞口。
更糟糕的是,旁边那厮居然乐了。
戚朝夕幸灾乐祸地笑了:“你看,让你多管闲事。”
江离简直不能理解这种人:“你被我连累困住,不生气,还笑?”
“不怕。”戚朝夕笑道,“倘若我真的出不去了,就先把你们两个宰来吃了。”
他笑容既温和又可亲,语气却相当认真,教人分不清是真话还是玩笑。说着好像想先试一试江离的口感,伸手就要捏上他的脸,被江离给一把拍开。
戚朝夕丝毫不恼,笑意不减地问:“既然不听我的,那接下来你拿主意,该怎么办?”
江离将火把递给他,又卸下小姑娘手足上的铁链,将她拉到背上,然后才转向深邃的地道:“没别的选择了,走吧。”
起初他们走得相当谨慎,虽然没听到机括响动,但显然锁住这小姑娘的铁链是连通了机关的,可走了一截后,却发觉再无异样,空空荡荡,就是条再寻常不过的地道。
唯一的发现,就是半路的沙土里躺着一只翠玉耳坠。戚朝夕险些踩了上去,捡起来端详半晌,只看出上面镶嵌的银丝有所磨损,是件旧物。
再往前走,地道缓缓收拢,变得狭窄起来。就在火把燃尽之际,前方终于出现了一段向上的石阶,可惜石阶尽头的出口也被巨石堵得严严实实的。
江离把小姑娘先放靠在壁上,尝试着灌注内力去推,然而这巨石恐怕足有千斤重,硬是纹丝不动。
江离喘了口气,借着火把微弱光亮,转头望向戚朝夕:“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