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怎么说还是韩世子消息灵通,想来,他与孟循才刚到徽州府的时候,远在京城的韩世子便得了消息。不然,也不至于来的这般及时凑巧。
只是,这么多年前的事了,那位广平侯当真就如此笃定,这个穆延确实是他多年前留下的血脉?
快二十年前的事,任谁也不敢轻易就下了定论。
也兴许,广平侯已经顾不了那样多了。毕竟,他若是再不操些心,这疑似前朝余孽的穆延,很有可能便轻易丢了性命。
毕竟他们受皇命前往徽州府的时候,陛下就曾说过,只要疑似,便格杀勿论。
*
孟循得知祝苡苡提前一日便要回来,有些许意外,更多的却是欣喜。
他几乎要按捺不住自己的心情。
他很想见到她,想知道她的答案。
其实,对于她的答案,他心中早有了定论。
孟循知道,依照祝苡苡的性格,若是不愿答应他,她根本不需要再来见他,甚至,连她的半分消息也不会遣人与他通秉。
她会装作无事发生。
要想解决这桩事,称不上容易,甚至很难。他要做的事,是欺君罔上。若不细细规划周全,别说保全祝家,恐怕连他自己,都性命堪忧。
他早就和礼部的那两位撕破了脸,之所以他现在行事还未受太大影响,那也皆是因为他处处小心,不给任何人留下话柄。
薛京是礼部侍郎,不便直接插手此事,可他和刑部的袁侍郎却有着同窗情谊,也正是因此,这位袁侍郎向来都与他不对付。
据京中墨石来信,袁侍郎已经向皇帝请旨,想来不是,便要出发动身,前来徽州府。
好在要保穆延的人,并不只有他一个。
若是这事处理得当,兴许他还能卖广平侯府一个人情。
第68章
月色暗淡, 繁星点点。万家灯火俱灭,唯余零星几盏架在门檐下的灯笼,随着微风拂过,轻轻晃动着。万籁俱寂, 时不时风过树梢的沙沙声, 便格外明显。
轻柔缓和的声音, 像是逗弄婴儿时唱的小调一般,慢慢悠悠晃晃荡荡的, 轻轻挠动着名为疲惫的神思,不由得让人思绪迷茫困倦, 眼皮轻阖,一道融入寂静沉默的黑夜。
孟循回去的时候,已是深夜。
院子里的石柱上吊着灯笼,不过只有两盏,借着模糊朦胧的星光, 方能瞧清眼前脚下的路。
他前些时候, 得了从京城传来的消息, 刑部的那位袁侍郎特向陛下请命,愿前往徽州府, 助他与费昇二人查案。
追查前朝余党的线索, 锦衣卫都在这上面耗了将近一年, 也不过才得了零星几点线索,又因为锦衣卫办事太过狠辣, 杀了太多与这案子没有太大关系的人,留下了不少恶名, 引得朝中不少人议论此事。
这完完全全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依照那位袁大人平时的行事作风, 必然是不会接下这样的事来做。
除非,有利可图。
他与费昇查到的证据,种种都指向穆延。在这样的情况下,若换做锦衣卫,早就手起刀落,果断的解决了此事。而他们二人却并没有贸然行动,一方面是顾忌着名声,另一方面,则是他有私心。
但他不能,也不会将费昇拖下水来,费昇与此事毫无关系,甚至还卖了他几分情面,于情于理,他都不该让费昇受到牵连。
好在,他让墨石刻意透露的消息,已经传到了广平侯口中。广平侯兴许没这样快来,但韩子章却是不同。
若不出意外的话,两人应该能够一前一后抵达徽州府,如此一来,他也少了后顾之忧。
他才踏进院子里,门外的仆人便匆匆迎上前来。
向孟循恭敬的行了一礼,他才不急不缓的通秉,“大人,夫人在书房里等着,已经过了一个时辰,里头灯还亮着。”
孟循神色微怔,他以为她会先去休息,明日再来找他,他料到了她会过来,在她离开的那日,便让人收拾好了她的卧房。
这间宅子,是许多年前他置办下的,若不是这次来徽州府办案,需要小住一段时,他甚至都想不起这处。这宅子只两进两出,要比京城的那座宅子小了许多,既然比不上宽敞,那只能尽力让她住得更舒心些。他记得她卧房的陈设,吩咐让人一一仿照着布置,半分差错都不许有。
他唇边难得牵起一抹发自真心的笑意,抬眸凝望着隐匿在云中的玉轮,疲惫了许久的心,莫名得了几分舒畅。
“知道了,别打扰她,我马上过去。”
说完,便拔步进了房中。
以往从容不迫,临危不惧的人,尽在此刻陡然生出了几分急切,这差异,让仅仅只在孟循身边跟了一年不到的人,也心中起了些许疑惑。
虽有疑惑,但他也知晓主人的事,自己一个做下人的不该过问。如此想着,他便转身去了书房那边的候着。
孟循径直朝自己房中走去,他这趟来的匆忙,并没有带太多衣裳,但他依稀记得,她最爱看他穿青绿色。
换了身竹纹滚边的直裰,孟循折步去了书房。
书房的门半掩着,从外头窗牖,依稀可看见摇曳晃荡的烛光。
孟循眉心蹙起,“怎么不关上门,晚上风大,着凉了怎么办?”
一边伺候的下人有些为难,“大人,是夫人让不让关的……”
“夫人说,吹着夜风,能清醒些。”
孟循顿时冷了脸色,“她这般说,你就依着她?”
那仆人心口一跳,着急忙慌的垂下了头来,双肩也止不住的朝内扣。
“算了,下次记着些。”
说完,孟循便轻声轻脚的迈步朝里间走去。
内间烛光暖融,祝苡苡坐在一边的圈椅上,一双清丽的眼松松的闭着,身子向一边歪,手上还执着一本书,一半挨着裙子,另一半已经悬空,就那么虚虚的架在她身上,要掉不掉的样子。
孟循倏地想起方才下人与他说的话,她等了他一个时辰。
她居然也肯等他一个时辰么?
想到这里,孟循心头不由得浮现几分喜悦。仅仅只是这些,便足以令他心头抚慰。
他记得,许多年前,他们成亲后不久,刚刚来到京城时,她也是这样。
那会儿,他才入翰林,虽然只是个清闲的词官,身上没什么太多的事务,可为了参习政要,他时常都忙碌到深夜才下衙归家。
那时,她也会和今日一样,在门前点着两盏绢丝灯笼,顺着院子的甬道,一盏接着一盏,只为照亮他回家的路,让他知道,无论他多晚,只要他归家,在万家灯火中,总有一片烛光是为他而燃。
他曾与她说过,让她不必同他一样熬着,无需等着的,可她每每只是应下,却并不会照做。
昏黄的烛光,映在她恬静美好的侧脸上,恍惚间,孟循觉得自己好像穿梭时光,回到了六年前。那会儿,他们也如今日一般,岁月静好,恩爱缱绻。
孟循不忍打扰,只呆呆的站在原地,就这样看着她,唇边的笑意,越发明朗。
似乎是这样斜着睡有些不太舒服,她一双秀气的小山眉轻轻蹙着,身子扭捏了一会儿,待到她眉头渐渐舒展的时候,那本书却突然掉了,啪的一声,在一室沉静中格外明显。也正是这声响动,将她从睡梦中唤了起来。
祝苡苡睁开惺忪的眼,迎着朦朦胧胧的烛光,渐渐看清了站在自己面前的人。
身量修长,穿着一身软布衣袍,眉目清朗温润。
可只是看清了孟循的模样,她方才才舒展的眉头,便即刻皱了起来。
祝苡苡扛着酸软的肩头,匆匆把书拾了起来,随手搁在一旁的雕花桌上。
当着孟循的面自顾自理了理衣裙,她才悠悠开口:“孟大人是刚刚才来的吗?实在对不住,失态了,让您笑话。”
是告罪的话,可面上的神色却不尽然。
孟循面上的笑意淡了几分,但却依旧温和,“是方才来的,瞧见你睡得香,有些不忍打扰,再说了,你我之间,又何谈失态笑话。”
他将手负在身后,迈步上前,“你何种模样我都见过,从来都不曾失态,苡苡……”
孟循将她的名字唤的亲昵,那两个字,自他唇齿之间缓缓溢出,像是带着万分的爱怜与疼惜。
祝苡苡心头多了几分莫名,她脸色实在称不上好,但想着自己又有求于孟循,便按捺下来心头的不爽,直截了当的开口。
“孟大人,此番前来,我是有话要与您说。那日,你让我好好考虑的事情,我想清楚了。”
她话里的生份与客套一点点侵蚀着孟循的理智。
他负在身后的手交叠紧握着,手背经络凸起,隐隐跳跃着,这是这一切都藏在他宽带的衣袖中,不容他人瞧出半分。
“苡苡既然想清楚了……”话到这里,他突然多了几分犹豫。
他犹豫踟蹰,畏葸不前,他害怕她得到的答案,与他料想的不同。
分明在来之前他万分笃定,可偏偏对上了她,他却一点没有办法。
祝苡苡自然不知道这些。
但在来之前,她就已经考虑的很清楚了,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她既然想同孟循谈条件,想让孟循帮她,自然,也就得有所舍弃。她从来都明白这个道理。付出,才有得到,况且孟循的条件,也并非对她多么为难。
她可以做得到的,她当然做得到,她曾经做了他七年的妻子,只不过,再扮回原来的角色而已,这有什么难的?
百花班的戏子,一出好戏,兴许要唱上半辈子。由生唱到死,这样的事情,人家也承担得过来,她做这件事,又有何不可?
况且,孟循现在是五品的郎中,年纪轻轻又炙手可热,她再也不用经历曾经那些内宅妇人间的曲意逢迎。
这甚至要比起七年前都更为轻松。
孟循肯为她冒这个风险,为她承担欺君之罪的后果,足以证得,他该是有几分惦记她,喜欢她的。
她只要答应了他,以后的日子只会好,不会差。
她是这样想的,从昨日起,便是这样想的,可不知为什么,要她亲口说出那个答案,竟这般艰难。她的心口,像是被人狠狠攥着,闷闷的,喘不过气来,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艰难的说出了那句话。
“自然想清楚了,孟大人,我出身商户,是最会衡量利弊的……”
有些话,开了头,接下来便好说了许多。
“做孟大人的妻,得到您的庇佑,护得祝家一世安宁,还能……”
还能让穆延,也从那样的利益纠葛中脱身出来。
“总之,利大于弊。”
将话说完,她肩头倏地一松,再不复方才的难受。
孟循站在她面前,始终沉默着,没有说话。
他该开心,她答应了他的条件。她愿意重新回到他身边,重新做他的妻,再给他一次机会,再让他好好爱着她,弥补曾经的那些遗憾。
可孟循却难以说服自己的眼睛。
她说出这句话时的艰难与犹豫,他都看在眼里。甚至,他不需要用半点识人变心的能力,便能轻易品查出她的所有情绪。
她已经在不和以前一样,会顾及着他的心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