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好书院后面住着不少妇人,她们早上起来也要烧灶做吃的,到时候说几句好话求那些妇人替自己也把早饭一起热一热,就可以替家里省些柴火了。
等和后院的妇人们一起吃过早饭,小女孩们便要进前院的教室里读书了。
这时候帮她们热饭的妇人们摇身一变,又变成了她们的老师。
这些妇女既是老师,也是学生。
上午给她们这些初学者授完课,下午还要接着上自己的课,读自己的书。
妇人们给她们授课,不过是为了赚一份外快罢了,她们自己也有课业,还有人准备考今年的春考,学习十分刻苦,只有一部分人自知能力有限,肯定是过不了春考了,才转而来给后来的新生们授课。
她们读的书也和普通的书不同,上面的字和外面的字不一样,上面删了许多笔画,要容易识记许多。
这还是家里有人识字的管事家的女孩发现的。
管事家的女儿回去将妇好书院教给女孩子们的是另一种字的事给父母说后,反而让那些管事都放心了不少。
在他们看来,这明显是夫人和女君在闹着玩呢,只不过人家家大业大,玩个游戏也可以拿这么多人做实验,领着全庄的女孩子陪玩,甚至还从外面收了人进来陪自己玩。
当霍家庄的人都认真地陪家里的夫人女君玩着这一个大型的办书院的游戏的时候,外面世界已经翻了天。
从正月十五过了元宵开始,陈光新收的猛将扈季丛就开始了对全郡各处流民帅们的穷追猛打。
在本地豪族大量资源和正规军的支持下,扈季丛带着他的一万流民兄弟从汝南西一路打到汝南东,荡平了三个流民帅的营地,攻陷了本郡豪族庄园八座,经历了大小战事十八场,斩获战利品无数。
汝南境内剩下的七八个流民帅势力因为他这匹黑马的出现,人人自危,不得不开始联合到一起,有的两两联合,有的三人结义,当然也有人畏惧扈季丛的威名,干脆带着自己的部众连夜投靠了扈季丛的。
正当扈季丛一路势如破竹,在陈光的支持下正准备再吞掉一两个流民帅的势力的时候,一个谁都想不到的敌人出现了——
北方的胡人竟然跟着南下的流民过了河,抢到汝南来了。
白家位居汝南最北,最先察觉这一股胡人的兵马,连忙派人找陈光求援。
彼时扈季丛正带着人马在外替陈光打一支流民军,陈光身边只剩下自己的部曲家将,不得不一面派出人前往扈季丛处通知扈季丛北上击退胡人,一面联系刘.赵两家,让他们准备好抵御随时可能进入郡内的胡人。
最后的流民帅一方,陈光出于一些自己的阴暗考虑,最终没有通知他们。
陈光带着七千多部曲连夜驰援白家,但是还是来迟了一步。
白家庄上一万多部曲荫户,尽皆被杀,一路尸山血海,妇人和小孩残破的尸体被插在杆上,甚至有被啃咬过的痕迹。
而看胡人离开时留下的马蹄印,这群至少有五千人的胡人骑兵抢光了一个一万多人的大庄园还不知足,竟然继续南下,进入了汝南腹地。
陈光大骇,连忙领兵拼命追击。
若是真让这群胡人过了汝南郡,继续南下,那他陈光大名将要在史书上留下重重的一笔供后来的汝南人狠狠唾骂了。
陈光在后面拼命地追,一面还拼命派信使去通知还在更南边的扈季丛,希望他能及时接到消息,将南下的胡人拦住。
因为一个更可怕的事情是,他之前没有通知汝南腹地的流民帅们!
他在出发前觉得以前从未有胡人南下到汝南,所以这次即使来了胡人,人应该也不会太多。
即使有一小群漏网之鱼突破了白家的防线南下了,也不可能对流民帅的大营造成什么威胁,反而正好可以替他消磨掉一部分流民帅的实力,所以他特意不通知,想多消磨一点流民帅的实力。
而如今来看,这哪里是消磨一部分实力,善骑射的胡人铁骑对上汝南豪族养在庄园里的步兵部曲是一边倒的屠杀,对上流民帅又能有多大区别!
尤其是他没通知下面的流民帅!
须知骑兵最大的优势就是偷袭冲杀,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一座大营被大批骑兵冲击,再凶猛的士兵也要乱起来!
到时候又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白家之困他赶不及尚情有可原,流民帅之困他要是再赶不及,那他可就要成胡奸了!到时候即使是陈家都保不住他!
陈光带着人马在汝南北部的路上夺命狂奔,也有人在汝南南部的山林里,拼命地赶路。
对方赶在天明前将消息送达了霍家,当看着信件被接信的人接过的那一刻,此人倒在地上,几乎昏死过去。
消息被急急送到陆瑶手里,陆瑶也大惊,飞快提笔给扈季丛写信,让他立刻和攻打的流民帅停止交战,一起前往汝南腹地救援并通知那里的流民帅,对抗已经越过白家南下的胡人骑兵,同时派人送信给汝南腹地的几处流民军势力。
然而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没有人知道现在扈季丛已经到了哪里,也没有知道他能不能接到自己的消息。
陆瑶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等所有能送的消息都送出去了,陆瑶起身叫来了王夫人。
王夫人立刻派人去田庄召回老兵残将,同时召集庄上部曲准备武器和甲胄,随时准备北上阻击南下的胡人。
“胡人此刻离我们虽远,但是没有人知道北边的人能不能挡住他们,我们必须主动出击,将胡人拦在家园之外。”
王夫人雷厉风行地在庄上准备出兵驰援的事,霍宴几次劝她不住,最后只好任她去了。
“我卜过卦了,是吉卦,怎么夫人你就不听劝呢?”
“行了行了,我也说不过你,你要去就去吧,到时候空跑一趟可别怪我没告诉你。”
当天下午,在田庄上养老的两百老兵入了霍家庄主庄,王夫人也集结庄上部曲完毕,在妇好书院里的流民妇人听说了胡人南下的消息,纷纷要求加入到这次北上驰援的队伍里。
王夫人自小习骑射,骑射功夫并不比寻常男子差,对女子从军也没有偏见,欣然准行,
因为这群妇人的加入,霍家庄上的士气达到了顶点。
等老兵来,王夫人便请教老兵们经验,将庄上两千部曲都交由这群老兵带领,只留几百老弱幼和主人霍宴守家,然后北上。
等到王夫人和大部队一起离去,霍宴想到自家女公子一个人呆在林下居恐怕会孤单,遂派人去请陆瑶到自己这里呆一段时间。
结果等仆人去报信回来,霍宴才知道,陆瑶也早就和王夫人一起随大部队出发了,说要为驱逐胡人尽一份力。
书轩里,霍宴听完阿卯的回报,手里抓着一枚棋子陷入了沉默。
良久,室内才响起他的声音:“罢了罢了,这是天命,随她们母女去吧。”
……
汝南腹地,不老山下,流民帅黄冲的队伍就驻扎在这里。
不到三里外的一个山谷里,就是汝南境内的另一支流民帅的军队,这支流民帅的首领名叫周玄,和黄冲家里有些弯弯绕绕的交情。
当初扈季丛开始攻打各大流民帅的部队,流民帅们人人自危,黄冲便找上了周玄,两人约定互相扶持,不管扈季丛攻击谁的部队,另一个的队伍都要过来救援并给其他流民帅送消息,以防扈季丛各个击破,让他们流民帅的势力最后一个也剩不下。
如今到了冬末,马上就是春耕了。
流民帅们虽然初来乍到,但是也都有为自己的队伍寻找长期生息的路子,既然要长期在这里发展定居了,就不能不种地。
于是当其他本地豪族的庄园里还在休息的时候,各个流民帅已经在自己屯驻的地方附近安排了人努力开荒了。
开荒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成就的事,为了能在今年就种上东西,流民帅这里的人都铆足了劲使劲开荒挖地,大寒天的,不少人都举着锄头在荒地里挥汗如雨。
一个流民跪在地里,认真挑翻过来的土里的草根。
忽然,他的耳朵动了动,忍不住整个人都趴到了地面上。
蹲在他附近挑草根的人见了嘻笑道:“黄老四,你干什么呢?地里有屎啊你这么急着吃。”
“别说话!”黄老四呵斥一声,眉头皱着,又换了个方向继续趴在地上听,但是这回那点震动的声音好像又消失了,黄老四挠了挠头,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当天傍晚,天光渐暗,散在荒地里干活的流民们也渐渐收了工具,慢悠悠地回营,准备吃晚饭。
营里专门负责煮饭的妇人也早将晚饭准备好了,见他们身上冒着蒸汽满头大汗地回来,有做母亲或妻子的就嗔怪一句:“热水烧着呢,快去擦擦身上,手都脏成什么样了就来偷偷拿菜吃。”
也有干活的妇人沉默地将手在身上衣裙上擦擦,上前拿了馒头就蹲到一旁的角落里,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晚间的篝火边,女人和男人的谈笑声回荡在山脚下这片连绵几百米的大营里。
忽然不知是哪里传来一声哨声,营里人奇怪地左看右看,哨塔上的人也放下了端着的碗,趴在哨塔上四处查看。
忽然有几支点着火把的队伍从林中各个方向冲出来,像离弦的箭一样飞快靠近,不等哨塔上的放哨兵警戒出声,就有一支暗箭从夜空中射出,一把射掉了哨塔上的人。
漆黑的夜里,“咻咻”箭声不断,等大营里正忙着吃晚饭的人忽然有人发现不远处有一支骑兵队正在朝大营靠近,惊叫出来,已经来不及了。
骑兵队飞快地冲进了大营里,踢翻了篝火,见人就砍,见女的就抓。
营中大乱,黑暗中,妇女的哭喊声和男人的痛呼声响成一片,黄冲在紧急时刻带着家小和一千精兵冲进了树木密集的林子里,才隔断了骑兵们的追击。
黄冲赶忙去周玄的大营求救,却发现周玄的大营也并不比自己好多少,忙乱中他见到一大支队伍从周玄的大营里冲出来,黄冲看不清来人是谁,赶紧继续往林子里逃。
黄冲在恐惧下在林子里赶了大半夜的路,直到天边有些明了,才又重新收拢了部将往回赶。
路上他遇上了周玄的部将,也一起收到自己队伍里,继续往回赶路。
等到中午,一行人终于再次接近了自己的大营,前段时间他们开荒的地还在那里,但是上面已经堆满了尸体,满地狼藉。
大火在营中烧了一.夜都未熄灭,过去几个月的积累,一.夜之间,尽皆丧尽。
黄冲还没有忘记他是为什么才会带着大批族人背井离乡,到从未来过的淮水以南过日子的。
如今,当初背井离乡时经历过的事情再次浮现,黄冲往前跑了两步,忽然扑在土堆上,悲怆地大吼一声,热泪盈满了眼眶。
“日子日子!这日子要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丧尽天良的胡人!我.日.你奶奶!我.日.你全家!”
黄冲悲愤的怒吼回荡在山林间,他身后的族人尽皆擦泪。
等发泄完了情绪,黄冲却不敢就这么一蹶不振,他强打精神重新整理了队伍,然后吩咐人下去整理掩埋那些族人手下的尸体,整理被胡人烧过的废墟里仍然能用的东西。
吩咐完毕,黄冲走在最前面。
等路过一具小儿的焦尸时,他强忍鼻酸,解下自己的披风,将那具已经烧得蜷缩起来的尸体盖住了。
“埋了吧。”他哑着声音道。
到了傍晚,黄冲这边的残营整顿完毕,又带着人去整理周玄那边的。
昨夜慌乱间跑出去的士兵也自己跑回来了,只是在看到大营变成这样,皆又都哭了一场。
第二天一早,黄冲收拢了自己这边残存的士兵和周玄那边的残兵,等到再也没有人从林中跑出来,他从坐了许久的一块石头上站起来,带着队伍往东边投奔另外三个流民帅的联军去了。
黄冲的大军行至半路,一支队伍从他斜后方忽然插出来,黄冲这支队伍已经是惊弓之鸟,见有队伍靠近,第一个反应都是应战。
等黄冲这边射出去了几支箭,那边的队伍才忽然停下来,一个洪亮又熟悉的声音从队伍那边传来:“敢问前面的是黄冲兄弟还是周玄啊?还是你俩都在?”
黄冲在亲兵紧张的注视中摇了摇头,隔着士兵对不远处的扈季丛高声道:“我们都在,我周哥哥脸上被箭刮伤了,不好说话,扈首领有何见教?”
“黄冲兄弟别怕,我不是来打你的。我不久前刚收到消息,一大批胡人从北边冲进汝南了,白家恐怕拦不住。咱们为什么会到汝南来大家也心知肚明,要我说,什么都比不上胡人可恨。”
“现在胡人竟然渡河,汝南也危险了。咱们也不能一直往南逃啊,现在第一要紧的是把胡人打回去,汝南内部的事,等以后再说,你看怎么样?我本来在打吴良鹰的,听到消息后都讲和了,吴兄弟也在这里,不如你俩说说话?”
扈季丛说着,身边让出一个位置,又一个大嗓门在扈季丛那边响起:“老黄啊,我是老吴,扈兄弟说得对啊,咱们之间再怎么打,那是咱们中原人的事,是自己人打,现在胡人南下,不能让他们趁机占了便宜!你看咱们几个找个地方,商量商量一起对付胡人的事怎么样?”
黄冲在原地迟疑片刻,就果断道:“好,两位哥哥也都是汝南一等一的英雄,我信两位的信用。我们先弄胡人,自己的事,等打退外敌再说。”
黄冲说完,就让身边部将让出一条路,走到了外面,领着人隔着一条夹道和扈季丛等人对面。
等他带着人靠近,扈季丛顿时皱眉,迟疑道:“黄兄弟这是刚刚经历过一场恶战啊,发生了什么事?周兄弟呢?”
“别提了,”黄冲苦笑,“胡人已经南下了,前天晚上他们夜间袭击了我和周玄的大营,我们各自逃进了林子里,之后回来,我到处都找不到周玄,恐怕他已经阵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