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将天下财富十分,则有六七聚于齐地。
齐国地处东海之西,通商工之业,便鱼盐之利。民多好商贾,历代国君也以渔商为国之根本,是时天下巨富,十之八九为齐人。
但齐国空有富国,却未强兵,历代统治者更是目光短浅,缺乏战略眼光。从吕尚被周武王封于营丘以来,齐国一直是天下大国,前有齐桓公“尊王攘夷”,称霸于诸侯;后有齐威王大破庞涓于马陵,取代了战国初期魏国的霸权。但不论是齐桓公,还是齐威王,都仅仅满足于称霸诸侯就止步不前,从未有统一天下的雄心壮志,以致桓公威王之后霸权迅速衰落,丧失了终结乱世一统天下的资格。
而且齐人最致命的地方就是好浮夸之风,少务实之人。当年盛极一时的临淄稷下学宫,便多充斥着夸夸其谈之士,而对商鞅这种人才不屑一顾。齐威王之后数代齐国国君更是骄傲自满,满足于表面上的大国之势,其中更有齐闵王狂妄自大自称东帝,又在苏秦的怂恿下打这个打那个把六国都得罪了。
合纵本来是为了对付秦国,最后秦国却竟然也加入了合纵,五国矛头一转对付齐国,酿成乐毅统帅五国联军攻击齐国的惨剧,几乎被人家弱小的燕国灭了国,沦为世人的笑柄。最后还是靠着横空出世的田单用火牛阵大破燕军,齐国才得以复国,但也因此元气大伤,国力从此不复昔日盛况。
始皇帝发动统一战争时,齐国鼠目寸光的选择了作壁上观,坐视五国先后亡于秦国,最后以不得不以七十二城献于秦国,不战而降,为天下不齿。但也幸赖于此,齐地在秦国那场几乎摧毁一切的统一战争中完好无损的保存了下来,关东反秦后,齐国便是靠着齐地的富庶一跃成为关东诸侯中数一数二的大国。
当初项羽为了对付偷袭后方的刘邦,便将在齐地的主力大军大部撤回,只给钟离味留下四万人马帮助田假稳住齐国的局面。田横则趁楚军主力回撤的机会,聚齐三十万大军大举反攻,钟离味受限于兵力不足,被站着绝对优势的齐军打的节节败退,就连项羽所立的齐王田假也被田横杀死。钟离味在退入薛郡后得到了来自彭城的支援,这才稳住了战线,和田横对峙于齐地。
只是原齐地所设的临淄、胶东、济北、东郡、东海五郡都落入了田横之手,楚国占据的不过薛郡一地。齐王田横已经基本收复了齐地,再次成为了关东仅次于楚国的大国。
田横是原来战国时期的齐国贵族,是王室宗亲。自小喜好游侠之风,生性豪爽,常常散金大宴豪杰,在齐国有“小孟尝君”之称。齐过灭亡之后,他和兄长田荣靠着门客的帮助躲开了秦国对齐国宗室的搜捕,最后隐居在山泽之间,积极和六国遗贵联络想要复国。
田儋在陈胜之后在齐国竖起了反秦的大旗,田荣田横两兄弟便率领门客家将前去投靠,得到了田儋的重用。后田儋战死大梁,田荣田横便立了田儋之子田市为王,成为了齐国的领头人物。后田荣死于项羽之手,田横便扛起了齐国的大梁,自立为齐王,坚定的以反楚为己任。
田横为人仗义,和数百名心腹更是肝胆相照。正是靠着这些死忠之士,他才能混到今天如此风光的地位。但他为人却极为自傲,不敢居于人下,而项羽正是“视天下豪杰为无物”的那种人,项羽的轻视愈加激起了田横心中的愤怒,所以才为了反楚急先锋,也是诸侯中第一个跳出来起兵反对项羽的,同样也是被项羽揍的最狠的那个,当初项羽就是倾尽楚国之力攻打齐国,这才给了刘邦可趁之机。
虽说田横现在已为名副其实的齐王,可他现在却一点都开心不起来。他一边大骂着赵歇和魏豹的不仗义,一边为刘邦的命运忧心忡忡。
田横虽然为人豪爽,喜好武功而轻视文治,可并不代表他头脑简单。他心中很清楚,一旦刘邦若是被灭了,项羽肯定不会放过自己和赵歇、魏豹的,他们三家迟早都要完蛋。为此他特意集结大军,数次向西猛攻拒守薛郡的钟离味,却在钟离味的顽强抵抗之下寸步难移,在薛城下徘一个多月最后不得不退兵回齐。
此刻田横正在临淄城中闷闷不乐的喝着酒,想起项羽对自己的多次轻视羞辱,越喝心中越不是滋味。见桌上的酒壶都快空了还没有人来上酒,便怒火上涌猛的一拍桌子,大吼道;“人呢,都死哪去了,快滚上来。”
一名小宦官战战兢兢的从门外走了进来,跪在地上颤声道:“大王有何吩咐?”
田横一把抓起空酒壶,朝着那宦官猛的扔去,怒道;“酒呢,连你这个阉狗都敢瞧不起寡人,不想活了吗?”
那宦官吓得魂飞魄散,也不敢躲闪,顿时被酒壶砸的头破血流,跪在地上拼命磕头道;“大王息怒,大王息怒,奴才这就去上酒,这就去。”说完爬起来,连滚带爬的跑了出去,没一会儿就搬来一坛酒。
田横伸手接过酒坛,这才怒气稍减,冲那宦官挥手道;“滚滚滚。”
田横举起酒坛连喝数口,顿时心情舒畅了许多,一抬头见那宦官仍然没有退下,只是手捂着额头上的伤口在一旁可怜兮兮的看着自己,便瞪眼道,“你还不滚在这里做什么,难道想我请你喝酒吗?”
那宦官慌慌张张的说道;“禀大王,相国大人已经在外面求见很久了,他说想要换提拔一批官员,正要奏请陛下你批准,大王看要不要见一下。”
田横不耐烦的挥了挥手,“去告诉相国,这等小事他自己拿主意就是了,别后别来烦我,打仗我我拿手,治国这种乌七八糟的事情他自己去解决就是了,要不然要他这个相国做什么。”
宦官见田横面露不耐,便不敢再多说了,连忙退了下去。
田横又喝了一会闷酒,到底还是觉得太过无聊,便召集了数十名亲信,想要出城打猎散心。刚刚上马,却看见远处宫门飞驰来一红旗令骑。
能在王宫内飞奔不下马的,自然只有前线的信使。
田横心中“咯噔”一声,心想难道前线出事了,连忙迎了上去。
那信使见齐王就在身前,急忙勒缰停马下来,利索的翻身下马跪了下来献上军报。田横迫不及待的接过了打开,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一名亲信面露不解的问道;“大王,何事如此开心,可是前线我军大胜?”
田横笑容满面,“比这个消息可好上许多了,我的结义大哥刘邦来了。素来听闻大哥他颇有长者之风,为人仁义守信,手下更是人才济济。我们齐国要兵有兵,要钱有钱,就是没人才。有了大哥他相助,想来项羽的好日子要到头了。”
……
严格意义上来讲,刘邦确实算得上田横的大哥。
当初诸侯歃血为盟,相约反楚时,便按照古制结为了异姓兄弟。刘邦当时势大,又是始作俑者,再加上年纪也是最大的人,便顺理成章的成为了众诸侯的结义大哥。只是这种歃血结拜从春秋齐桓公时期会盟诸侯就流传了下来,只不过是一种政治需求而已,谁也没把这当一回事。田横到是实在人,对刘邦委实又有些佩服,所以便也当起真来了。
刘邦自荥阳逃出后,一路仓皇东逃。因为担心项羽的铁骑追上,刘邦便令一名体形相似的人打着他的旗号带着一半的人马往北逃窜,又分出了数股军力作为疑兵。项羽果然上当,铁骑狂奔一日拦下了假刘邦所率的这股汉军,轻易的将汉军击溃。杀死了假刘邦后项羽才发现中计。急忙回师改道追击,刘邦却已经趁着项羽来回的时间逃之夭夭了,一口气跑到了齐国境内。
田横听闻刘邦来投,顿时大喜过望,急忙亲率大军相应,在林丘击败了项羽的先头部队。项羽尚未还没做好和齐军决战的准备,又见齐军军势严整并没有可趁之机,便停止了追击转而退兵回彭城。
回到彭城休整的项羽却和范增起了争持,两人在楚军之后的战略方针起了极大的冲突。范增坚持齐国距彭城太近,是心腹之患,必须先集中全力灭了齐国,然后再北上图谋赵魏之地,否则很可能会被齐国抄了后路。
而项羽却不以为然,他之前在齐国耗费精力却久久不下,早已经对齐人据城坚守的战术头疼不已。而河北之地则不一样,那里是大片的平原,十分利用大军的展开和项羽引以为傲的骑兵战术。
项羽和范增在殿中吵得不可开交,让虞子期等人十分为难,也不知道到底该支持谁。项羽原本就对范增有些意见,这次又是坚持自己是对的,便更加听不进去范增的话了。见范增仍然固执己见,心中怒气上涌,一甩衣袖便要离开,谁料到范增却上前死死的拉住他的衣袖不让他走,非要他慎重考虑一下。
这下彻底激怒了项羽,当场就叫人拉开了范增,铁青着脸走出了议事殿,第二日便离开了彭城,与虞子期一起重新回到了前线。
项羽回到前线后,也不顾士卒的疲惫,强行率二十万大军北渡大河,在沙丘大败赵军,北上以一部围困邯郸,其他则分为数股攻略赵地和魏地。齐地则继续交给了钟离味,让他严防齐国,让彭城不受到齐军的威胁。
……
若论天下诸侯的脾气秉性,田横绝对是个异数。用刘邦的话说,那就是这个齐王身上太多的草莽之气,根本不像贵族世家出生的公子。
他不拘小节,为人豪爽仗义,极重信义。如果他是个豪门侠客的话,那一定非常成功;若是纵横沙场将军的话,也能勉强算得上名将;可是他确实一方诸侯,堂堂齐国之主,这就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了。
初见刘邦,田横大笑着热情的迎了上去,抓住刘邦的手腕大声说道;“大哥别来无恙呀,一晃三年就过去了,小弟实在想念至极。”
当初刘邦随项梁攻入齐地赶走章邯的时候,曾经跟田横有过一面之缘。不过那时候刘邦只是个郁郁不得志的小头目,田横肯定不会放在心上,虽然是见过,不过肯定连刘邦是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都分不清楚,他这么说不过是想拉近和刘邦的而已。
既然田横这么热情,刘邦自然也会做足了戏份。论起演戏,十个田横也不是刘邦的对手。他加倍热情的握住田横的手一顿唏嘘感慨,先从当年的旧情说道今日之事,说道田横的兄长田荣被杀,刘邦还挤出了几滴眼泪,悲伤不已;说道项羽则是咬牙切齿,发誓和他不共戴天之仇。
这些自然大大加大了田横心中对刘邦的好感,觉得他着实是个性情中人,为此便愈发的敬重起了刘邦。
两人寒暄过后,田横又笑着问道;“不知大哥今后有啥打算。”
刘邦神情低落,长叹了口道;“不瞒贤弟你,此次败于项羽,我早已经心灰意冷了,若是可以的话我都就此想退隐山林。只是当年怀王陛下于我有大恩,他却惨死于项羽之手,我刘邦就算拼了最后一口气也一定要和项羽决一死战。
说完刘邦忽然翻身朝田横拜下,“只可惜刘邦才能低浅,不敌项羽。如今诸侯都是朝夕不保,唯有大王你尚有和项羽一战的实力,我刘邦愿意以臣子的身份侍奉大王您。我手下的兵马虽然损失殆尽,也还有二三万人,刘邦愿意将这些人全部归入齐军中,我这里尚有几个不错的将领和文臣,大王你要是不嫌弃的话也可能一并拿走。”
见刘邦如此挚诚之话,田横忍不住老脸一红。其实他心中原本也是这种打算,想将刘邦的部下和军队全部吞下来收为己用,可被刘邦这么大义凛然一说反而显得自己小人了。看着刘邦满脸真诚的悲容,田横忽的头脑一热,心中顿时豪气上升,扶起刘邦佯怒道;“大哥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我田横是什么人,岂会做落井下石之事。且不说你是我结义大哥,就算你是个普通的诸侯前来相投,我田横也不会做这种龌龊之事。”
“你我本就是异姓兄弟,我对大哥你的人品更是佩服的五体投地。今日你为了替义帝报仇,这才落得如此潦落的下场。我田横既然是盟友,自然是共进退,同生死,今生永不负大哥你。今后刚刚的那种话不要再说了,再说弟弟我就要翻脸不认人了。”
刘邦连声推辞,田横却坚持不肯,刘邦这才勉强答应了下来。今后与田横以兄弟相称,而不是以君臣的名义。
田横果然言行一致,并未亏待刘邦,他在临淄单独为刘邦选了一处豪宅,规格气魄都是按照王宫来。他手下的数万残军则被安置在临淄不远处的一个大城中,粮草攻击以及军械休整一应俱全,没有半点怠慢。
樊哙和周勃被田横拜为齐国大将,分别统帅一军在薛郡和钟离味对峙,萧何和曹参则进入齐国官府任职。
萧何和曹参是什么人才?那是安邦定国的宰辅之才,区区一个齐地自然不在话下。没到几日,齐国朝廷推挤如山的公文案例就被二人疏导清理一空,凡事都是办的井井有条丝毫没有纰漏。
齐国原来的相国是田横的亲戚,本来就只是略同墨水,对相国一职想来都是力不从心,从来都是打马虎眼。如今平白多了两名如此能干的官吏,他如何能不喜出望外,便将相国的诸多工作全部扔给了萧何二人,自己落得个逍遥自在。
樊哙和周勃确实也是个难得的将才,只是之前对阵的都是韩信和项羽这种超级变态的存在,今日才得以大展身手,在薛郡相互配合此起彼伏发动了几场战事,从楚军手中夺下了五座城池。一时齐地人心振奋,田横也大为开心,重重赏了二人,并将前线之时全部委托二人。
刘邦一系在军中如此锋芒毕露,自然会得罪了许多原来的齐国老人、他们相互结伴,日夜不停的劝服田横要小心刘邦,不要被他夺了齐国的基业。
原本田横对此只是不屑一顾,反而将这些人乱棒打出。可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说的人越来越多了,田横也忍不住心中升起了怀疑,便让一名平常和刘邦走得很近的心腹去试问下他的心意。
这名心腹假意和刘邦是结成心腹好友,然后趁机劝说刘邦对田横取而代之。谁料到刘邦听完这话勃然大怒,立即掀翻了桌子,拔剑和那人断交。最终大声吼道;“齐王待我甚厚,你却让我做个不仁不义、为天下人唾弃的虚伪之徒,你觉得我刘邦会谋害自己的兄弟吗?”
那人一时无语,只好离开了刘邦的府邸。
刘邦随后越想越不对劲,便急忙前去齐王宫殿请辞,无论田横如何相劝他都是执意不肯,坚持要退隐,不在过问军政之时。
田横拗不过他,只好答应了下来。心中确实愧疚不已,愈发的重用起了刘邦推荐的那些人,对刘邦的生活起居也是尽心尽力,规格用具丝毫不低于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