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义惦记着宫中宦官为他新抓的蝈蝈,早已经心痒难耐,本来满怀喜悦的以为可以结束这无聊透顶的朝会。一听公孙弘这么说顿时大失所望,哭丧着脸拉长声音道;“你怎么多话呀?”
公孙弘一愣,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了。秦王年纪尚幼,玩心重些也属正常,可秦人早熟,很多到了十岁之后都要如同成人一般耕作操持家务,更何况王室子弟自小都要接受严格的管教,较之同龄的平民子弟更加早熟。想赢义已经到了十一岁的年纪,心智却仍然如同幼童一般,这倒是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公孙弘却想不到,其实赢义如此贪玩任性到更多的是赢可的溺爱造成的。
赢义原本是个乖巧的孩子,他父亲高阳君又是一个为人苛刻至极之人,这样的家庭环境也让赢义凡事规规矩矩,当初接进皇宫时更是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不过正是这种被压抑已久的性子,一旦彻底的自由了,便变得肆无忌惮了起来。
在咸阳宫之中,他虽然年幼但毕竟也是秦王,除了赢可和韩信外没有人敢管教他。韩信常年在外基本上没有多少时间和他相处,而且赢义不知听说了什么一直对韩信十分害怕,每次韩信在都是规规矩矩的,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这倒让韩信有些莫名其妙。
赢可却因为对他心存怜惜,所以总是特意的溺爱他,任由他顽皮胡闹。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赢义这个秦王的命运在他登上王位之时就已经注定。他不过是个过渡品而已,是韩信和本土势力妥协的结果,这个秦王从来只是个招牌罢了,当别人不需要他的时候,自然也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最好的结局是禅位获封,从此成为一个逍遥侯爷,最坏的结局自然不用多说。
赢义现在因为年纪还小,所以对这些并不是太懂,只是觉得自己当了这个秦王过的十分快活,没有人再来管教自己。一旦他大了些,明白了自己的尴尬处境,又不甘心做这亡国之君,那必然是痛苦万分。
这也是赢可加倍溺爱他的原因,因为对他心存愧疚,怜惜他根本无法选择的命运,同样也是为他们赢氏不能改变的命运伤怀。
见赢义如此胡闹,赢可不由办起了脸,重重的咳了咳。赢义这才恍然大悟过来,急忙正色,晃了晃脑袋装模作样的说道;“丞相可有何事要面奏寡人?”
一旁的韩信见赢义装腔作势的模样,不由暗自好笑,心想这个小孩子真的被可儿带坏了。赢可这时正有些得意,轻轻的抚了抚微微凸起的肚子,忍不住邹了邹眉。忽然心有所感,朝着韩信望去,见他正笑吟吟的看着自己,眼神撇了眼赢义,目光中满是戏弄之色。赢可看出了他的意思,顿时大羞,瞪了他一眼,暗暗咬牙,想着回去怎么收拾他。
韩信和赢可的小动作公孙弘自然不会去关注,他只是一板一眼的躬身说道:“臣才智疏浅,承蒙陛下错爱,委为相国,自然当竭力为之,不敢有任何懈怠之心。”
“微臣已为相国多时,观我朝体制继承于商君之变法,距今已经有了一百六十四年,事过境迁,许多体制早已不适合今日之时局,已成了苛政弊端。正如当年孝公商君本意,若想自强于天下,必变法革旧纳新,想我大秦曾富有四海,拥郡四十有余,虎贲之士百万之多,却差点亡了国,何也?”
“根本在于商君之法多用于征战,但用于治世却有些不足,于是臣共列大小二十二项,以修商君之法安抚天下民心,重新恢复我大秦鼎盛之势。”
公孙弘其实所的很婉转,他说的不过是修缮商君之法,而不是冒然提出变法。可他的一番话仍然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原本昏昏欲睡的满朝大臣瞬间哗然。朝堂之上便如同菜市场一般乱哄哄了起来,甚至不少白须苍苍的老臣怒目大骂公孙弘肆意妄为,竟然望向改变秦国立国的基石。
这些老臣都是始皇帝时期的遗臣,亲眼目睹了当年赫赫秦国的鼎盛强大,对秦国赖以强大@法制更是推崇至极,当然也不容公孙弘这个毛头小子随意变更。
而朝中更多的人是面色露出思索的神色,他们都在细细品味公孙弘话中的意思,猜测秦国今后的走向。如今天下大乱,关东尽失,虽说是胡亥和赵高所致,但明眼人都看出了秦国统一后执行的制度确实有着不小的问题。当初始皇帝时期靠着他的霸道强势尚能压制,他死后秦国上层基石一旦出现了动摇,则关东皆反,天下大乱。
这说明什么,说明秦国旧的那套确实有些不合时宜了,也确实到了需要改变的时候。当然,所有人都只是想想,也只有公孙弘敢如此大胆的提出。
面对满朝的职责,公孙弘却傲然自立,努力的挺直身躯。无视身边怒骂职责,直视赢义大声道;“陛下,当年商君尝思变法,满朝皆反。太师甘龙言‘利不百不变法,功不十不易器’‘法古无过,循礼无邪’,当时的商君只用了一句话就让他们彻底的哑口无言。”
“商君说‘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汤、武之王也,不循古而兴;殷夏之灭也,不易礼而亡。然则反古者未必可非,循礼者未足多是也’,可见商君若是现在还活着,一定会坚定无比的再来一次变法。这就是他所提倡的‘当时而立法,因事而制礼’,世上从来都只有不断更新的事物,一成不变只会被淘汰。”
公孙弘的侃侃而谈赢得了不少的支持者,也站出来支持修缮商君之法,与保守派争锋相对起来,在堂上唇枪舌剑的大声辩论起来。
在御座上的赢义顿时慌了神,被这些群情激奋的大臣们吓得不知所措,急忙求救般的将目光投向身旁的赢可。却见赢可微微一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伸手轻轻的拍了拍他的手,以示安慰。赢义这才安心下来,转而饶有兴趣的看着这些平时道貌岸然的大臣们一个个吵得脸红鼻子粗。
这一切都在韩信的预料之中,所以只是在一旁含笑不语,并未发表意见。渐渐的,朝中争吵不休的大臣们才想起了真正掌握决定权的韩信,都自觉的止住了争吵,转而将目光齐齐投向了他。
韩信微微一笑,知道该到了自己表态的时候了,于是上前一步,清了清嗓子朗声道:“丞相所言甚是,臣附议。”
韩信一语落下,朝中大半的朝臣便闭上了嘴,不再争论。
这些人心知肚明,知道公孙弘这个丞相提出的变法意见,一定是事先征得了韩信的同意,所以才会当着所有秦王和所有大臣的面提出。
韩信的表态,让朝中几乎一半的将军大臣齐齐站在了支持变法阵营中去了,其他大多数都是保持沉默,不置可否。剩下的几个老臣势单力孤,也无济于事。
这是事先已经通气了的赢可也站了出来,表示支持修改现行的部分制度,但要求必须坚持秦国法制立国的根本,只能在其基础上做一些细节上的修缮,公孙弘欣然领命。
历史上每次一变法大多都伴随着永无止境的朝政、党争,甚至有血腥和杀戮,以及政权的更迭。当新的体制想着改变旧的体制,必然会遭到旧体制的既得利益者的猛烈反扑。所以大多是变法都是伴随着大批的人头落地,用霹雳手段完成变法大业。
而这次秦国的变法就显得温和了许多,甚至让人感觉不到变法的痕迹。一方面是韩信牢牢掌握住了军权,有着大军作为保障,所有反对势力就不敢冒然反对;一方面是不久前的的关东皆反、诸侯反秦,将秦国守旧势力摧毁殆尽;最重要的一方面,那就是这场变法所主张的变革确实温和了许多。
相比于商鞅变法、李悝变法那种“外科手术”般的强制变法,将旧的体制彻底推到重新洗牌,这场公孙弘主导的变法主要是在秦国原有的体制上进行修缮,就如同一个健康的人身上长了毒疮,只是将毒疮捥去,而非动其筋骨。这也让来自民间的抵触少了许多。
主要的变更是在法制上和吏治考核选拔上。按照公孙弘的提议,秦律一共废除了二十四种死刑和肉刑,将十三种原本是要叛为死刑的改为由劳役取代。同时在此重申了“刑过不避大臣,赏善不遗匹夫”的法制理念,规定贵族若犯罪,一样按照秦律处置,若有徇私,则斩律吏。
官员选拔上,限制了秦国一味依赖军功爵位制度选拔官员的制度,规定军功爵位制度只能适用于军中选拔将尉,而文官系统则由丞相府考核选拔。令各县推荐贤能之士,赴往各郡考核,优胜者将入咸阳接受天子或者丞相的当面考察,以此来授予官位。各郡县分驻监御史,直接由御史大夫掌管,只向天子负责,独立于丞相为首的文官系统之外,行使检察考核之权。
同时采纳儒家所提倡的“有教无类”,在各县广设义学,由朝廷出钱,聘请文士免费为幼童上课。提倡纲常伦理,以忠孝为思想教导孩童。同时大大提高工匠和医仆的地位,在太仆之下设医匠,大置医馆,用于培养医护人才。
秦国许多世族大家原本担心公孙弘变法的内容会触犯到自己的核心利益,如今看来并没有什么大的更别,无非就是删除削减了一些苛刻的法令,对官制和其选拔进行了改革。除此之外,并没有他们担心的大动作,于是放下心来。
原本应该是轰轰烈烈的一场浩大变法,却在一片平静中完成了。没有流血,也没有政治冲突,精简后的秦国官府反而迸发出高效率的工作量,新的考核制度也让官吏们埋头苦干的想通过政绩升迁,渐渐转变了秦国数百年来重武轻文、以国家为战争服务的局面。
至于民间,似乎对这场变法没有太大的感觉,秦人如同往常一样的耕作、生产,并没有什么改变。只是在城门外宣传朝政的小吏们告诉他们,许多以前的苛刻的法令都已经被废黜,大规模的劳役也被立法名言禁止,这委实让普通的秦人高兴不已。
这场小规模的变法历时近三个月,秦国上下焕然一新,新一批的税收也被收入库府,夏粮业已收割入了粮仓。
秦王九月,秋意渐浓,正是草原上秋高马肥的季节。今年不同于往日,今年的秦国不再担心匈奴南下入侵的威胁,已经被大大削弱的匈奴和新崛起的楼烦正在漠南舍命搏杀,而王泾所率的四万铁骑无疑就是一支能左右草原格局的强大军队。
为了争取到秦军的支持,昆莫和稽粥都先后排遣使者进入咸阳,朝拜秦王愿意俯首称臣。二人都是都挖空心思的讨好王泾,昆莫将从匈奴掠夺的金银财宝用大车装载了整整三车,送往九原;而稽粥做的更绝,他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王泾喜好美貌少妇,便将他的姨娘,冒顿单于曾经最宠爱的一名阏氏送给了王泾。
王泾倒是来者不拒,昆莫和稽粥送来的东西他毫不客气的一概收下,金银珠宝则送往了咸阳给韩信,美女则毫不客气的收了下来自己享用。可每当昆莫和稽粥急不可耐的问起他何时出兵帮自己打对方时,王泾则打哈哈的四处推诿,只是给予他们一个个信誓旦旦的许诺,却始终按兵不动,坐视两国厮杀。
而此时的咸阳,另外一件大事便成了整个咸阳城中最引人关注的事情了。
那就是赢可即将临产,上将军韩信终于有后了。
赢可的生产不仅仅是她和韩信的问题,更成为了秦国重要的一个临界点。
若为男孩,则这个孩子一生下来就具有了最高贵的身份。一方面他是始皇帝的外孙,体内流着纯种的赢氏血脉,是先王之后;另一方面,他也同样是秦国如日中天的上将军韩信的嫡长子,有权继承他的一切。
韩信如今的权势,比之秦王丝毫不弱,甚至有过之而不及,因为整个秦军皆是在他手中。虽然他一向例行低调,并未以飞扬跋扈的一面现于世人面前。可稍微有些头脑的人都看得出他如今已经赏无可赏,若想再进一步,也就只有如今那徒有虚名的秦王之位了。
一旦他平定了关东,重新统一了全国,恢复了当年始皇帝的疆域,那他登基称帝几乎成了不可改变的事实了。就算他无此心愿,对功利热衷的部下们也会将他强推上皇位。
而这种时候,他是否有继承人的问题变成了重中之重了。试想着如果一个后继无人的君主,他所创立的事业却没有人可以继承,一旦他死了,曾经团结到他麾下的各方势力必然一哄而散。而有了继承人的话,那一定有了变故,他的部下也能有个主公可以效忠,而不是成为一盘散沙。
更重要的是,他和赢可的子嗣同样有着赢氏的嫡亲血脉,若是立他为储,日后即位便是秦王,那无论是在血缘上还是感情上,都容易让赢氏一族和诸多老秦人世家接受了。
春秋时期,许多小国也曾经绝嗣,有些国家都是由女婿作为继子继承王位的,日后传位于他和前朝公主所生的儿子,便变相的将王位延续了下去。既有先例,那他日为之必然也不是很难。
排除掉这些考虑,韩信本人对要当爸爸也是兴奋异常,他推掉了所有的朝政和军务,下令除非是项羽打到了咸阳城下,其他所有事情都不要找他。他每日陪在赢可身边,陪着即将临产的她散步聊天,想方设法逗着她开心,以此来舒缓她初为人母紧张的情绪。
宫中备好了秦国最好的接生婆,数名太医则日夜不停的守候在华阳宫外。为了确保母子平安,韩信甚至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念头”请来了几名据说是神童异常的祭祀巫仆,让他们也跟着起哄为赢可祈福。
其实韩信心中还隐隐有着另外一层的兴奋,这个孩子不论是男是女,都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那种血脉相通的亲人。这种感觉不是别人可以体会的,但却是韩信最想要的。
为了避免赢义这个调皮捣蛋的秦王干扰赢可养胎,韩信便毫不客气的将赢义隔绝在华阳宫之外。赢义几次吵吵嚷嚷的说要找阿母玩,却被韩信一眼瞪了回去,顿时噤若寒蝉,不敢再多说一句。
直到一日晚膳后,韩信正陪着赢可在花园中散步,赢可却忽然大声喊疼。额头上疼的豆大的汗珠低下。幸而早有准备,很快接生婆就已经赶到,有条不紊的将赢可扶入房内,御医则小心翼翼的在门外候着。
次日天明,当朝鼓击起时,满脸兴奋的小宦官们便将宫中传出的昭示诏告天下。
武信侯世子出生,母子皆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