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旦人韩则正,将康德的询问视为考验。
但以他身为商人的经验和眼界,是无法提出什么超出常规的方案的。
“大人种种手段玄奇绝妙,非我等凡夫俗子所能揣测。”
这位震旦裔的遣词用句很有那种古典的味道,反正地球的现代人是不会这么说话的——康德听着是很有意思。
韩则正照例先拍了马屁,他决定尽心尽力地回答。
“容老朽斗胆,在献策之前,先讲形势,殿下是神龙一般的人物,对云下之蛇本不必细顾,可细蛇虽小,恐有烈毒……”
他便将远港的利益集团的情况一一道来。
远港从前是西海岸最大的商业枢纽,本来就鱼龙混杂、利益盘根交错,衰落之后,潮水褪去,蛋糕变小,既得利益阶层的吃相就变得更加难看,这意味着更加强大的控制能力与渗透能力。
贵族,商人,官员,甚至是将领以及知名施法者,他们的身份可以互相重叠,总督以及其家族集团把持着码头生意,掌握了远港面包店、杂货铺、酿酒屋等大部分民生买卖的大富豪也是一位受人尊敬的伯爵,他们利益捆绑,甚至设立公正礼堂来调和内部的纠纷,在必要时也可以一致对外,展现出整个远港的凶狠爪牙。
这样一个庞大的联合体,控制着远港绝大多数的财富,让几十万人乃至周边城镇乡村的上百万人口直接或者间接为他们服务,生意关系遍布海外,贸易伙伴无穷无尽,能搭上的关系数不胜数。
这意味着他们有太多太多的办法,在小小的远港呼风唤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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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说,他们想让一粒麦子都无法运进远港,那就可以做到。
“而且让您挑不出一点错来。”
韩则正解释道:“如果他们故意授意停运粮食,令远港发生饥荒,乃至民众饿死,那就是将脖子往您的剑上凑,也会招致整个国家的唾弃,但权力之所以美妙,在于它往往可以绕过法律的暧昧部分,轻而易举地达成目的,而且让自己处于道德与法制方面的绝对无辜。”
他组织了一下语言:“对于他们来说,法子实在是太多啦,远港城内数十万人的粮食消耗都要依靠外部的输送,只需要其中的一个小环节发生问题,就会导致今日的粮食运量少三成,明天也许会更多……”
“而且一定会给您一个合理的解释。”
“譬如说,因为殿下您前两天的通缉与处刑行为,造成了被处置的城中几大家族与商会组织的运转崩溃,以至于波及到了其各自的生意线路与名下的农庄,导致粮食运输环节出了问题——于是就可以将粮荒的问题完美地甩到您身上,如果出现了饿死平民的情况,那都是您的责任。”
康德听得连连点头,鼓掌道:“真不错,韩老先生,推演的很好。”
韩则正起立躬身,以谢夸赞,并憨厚笑道:“生意人嘛,连这些手段都看不清楚,早就全家流落街头讨饭了。”
康德示意他坐下,又问道:“他们这么跳,不怕我直接杀了他们吗?”
韩则正笑了笑,又习惯性地送上马屁:“殿下前夜出兵扫荡远港,雷厉风行,以正义之怒制裁宵小,多少贵族人头落地,哪个不怕啊,他们当然怕,但他们也在赌,赌殿下不会直接动手。”
康德挑眉,甚至笑了起来:“为什么啊?”
震旦人回答道:“因为全世界的贵族都在看。”
“嗯?”
“昨天的处刑藏不住的,甚至远港的权贵们会主动加速消息的散播,因为您的行为是对整个贵族体制与游戏规则的撼动。”
韩则正分析道:“您处置远港暴乱者,剥夺涉事贵族头衔并处以极刑,无疑是破坏规则的行为,但这世界上最大的规则,是胜利者与强大者永远拥有特权,而既得利益者的通病,就是有着妥协性。”
“歌德其他地区乃至整个大陆的贵族们听说了您的行为,虽然不忿,但却会害怕禁咒的威力与战舰的恐怖,他们会因恐惧而下意识生出妥协,会自我安慰和催眠,为您的行为做开脱,毕竟您的行为本质上是清算背叛者们,这样的事情在历史上,实在是太常见啦。”
“在心里替您开脱辩解,就是给予自己一个不参与其中的理由。”
“他们这是自己蒙住了眼睛。”
康德慢慢地点头,这位久经商战的老者着实眼光毒辣。
韩则正继续说道:“但自我欺骗,蒙住眼睛,终究是有一个限度的,您如果面对远港权贵们的断粮行为,依然选择举起屠刀、以强权逼迫他们就范,那就会落一个欺凌贵族、巧取豪夺的名声,这样的话,整个大陆的贵族们哪怕是蒙住了眼睛,也不得不面对近在眼前的事实。”
“即,您在他们的观念中,是一个不尊重贵族、不遵守规则的暴君。”
说到这里,老者再次起身,惶恐道:“当然,这都是老朽基于这些贵族们的观点所阐述的想法,并非是自己对您的看法……”
康德笑眯眯道:“不用怕,我其实就是这样的人,我不尊重他们,也不打算遵守他们自顾自定下的规则,我自有我的规则。”
韩则正勉强扯出笑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当然不能点头称是,毕竟上位者自称自嘲是一回事,你当真了,就是另一回事了——譬如他自己在儿子面前,有时自称老夫,甚至会自嘲老糊涂,但他儿子见了他还是要恭恭敬敬口称父亲大人,要是敢喊一声老不死,那是要拖进祠堂里活活打死的。
康德倒是饶有兴趣:“您对这些贵族的本质看得很清啊,居然也能认识到他们的妥协性,也能揣测明白他们的想法。”
韩则正苦笑了一声,摇了摇头。
“惭愧……只是家业衰落,群狼环伺,逼不得已。”
他叹了口气:“老朽曾与大人讲过,歌德与震旦通商期间,先祖跨海而来,在远港扎根,努力打拼,挣下了基业。”
“据先祖记载,那时的歌德贵族风度翩翩,诚实守信,对他充满尊敬,人品无可挑剔,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而到下一代祖宗的手记,便对震旦贵族有了些许怨言。”
“乃至于到了先父这一代,老朽小时候便听到父亲经常大骂远港贵族为贪婪的鬣狗,说他们是披着人皮的畜生,毫无信誉可言,那时的我经常有此疑虑,为什么现在的歌德贵族,与先祖时期的歌德贵族,其道德诚实层面,几乎云泥之别,为什么百年时光,他们的道德水平竟能滑坡至此?”
“到了老朽接掌家业,生意已经大不如前,年景不好啊,我脱离先父的荫蔽,与本地的贪婪贵族们打交道,也不止一次骂过他们是贪婪的鬣狗,但生意还是要做,家业还是要守,我开始观察他们的言行,琢磨他们的思维方式,试着去了解他们。”
“他们在某些方面极为执拗,在意所谓的尊严,但有些时候却欺软怕硬,容易屈从于更强大的暴力,他们虽说是贵族,但本性与贱民也无甚区别,我意识到这一点,了解了他们,生意的颓势就慢慢止住,因为我可以针对他们的弱点和性情来与他们做生意和打交道。”
“但最近,就是在最近,约莫是一个月之前,老朽发现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那些贪婪的鬣狗,那些欺软怕硬的混蛋,突然在一夜之间,变成了温文尔雅、彬彬有礼、诚实守信、大方慷慨的完美贵族。”
“——在我面前。”
韩则正说到这里,声音有些颤抖。
“然后,老朽就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情。”
他望着康德,慢慢道:“其实并不是歌德的贵族们经历了道德的滑坡,他们在数百年前,也是一群贪婪可鄙、欺软怕硬的鬣狗,先祖之所以觉得他们彬彬有礼、诚实守信、慷慨大方,只是因为那时——”
“震旦还强大。”
康德神色微动。
“因为那时的震旦,依然能派遣强大的舰队扬帆来此,奇妙的机关术,强大的武者,深奥的符篆技艺,丰盈的物产,无尽的财富,那意味着一个强盛而骄傲的超级大国,哪怕它什么都不做,也会自动浮现在你身后,你走在街头,外域人看到你,也能看到你背后的庞大虚影。”
“然后他们就会不由自主地产生某种情绪——尊敬也好,畏惧也好,甚至是讨厌也好,这都意味着一种沉默而强大的震慑。”
“当航路断绝,当不好的消息传来,当时光渐渐流逝,健忘的人们就会忘记昔日的情绪,于是轻蔑、排斥和敌意就会浮现,于是曾经彬彬有礼的体面人就会变成出尔反尔的说谎者……只不过是如此而已。”
说到这里,韩则正望着康德,目光复杂。
“而在一个多月前,在殿下于瓦伦坦大获全胜之际,老朽得以见到了远港人的另一幅面孔,见到了先祖曾经见到的风景,那是震旦国威跨海映射、保护国民的时代,行走在他乡的异客能够获得尊敬的时代……”
他慢慢地低下头,既然康德不喜欢跪礼,他只能用此表达尊敬。
“老朽可以用灵魂、先祖与后代起誓,当意识到了这一点之后,一个多月前的我,便已经有了效忠的念头——行走在异域他乡,能够清晰而明确地感受到那种沉默而强大的同在与保护,这就是忠诚的理由。”
“震旦已逝,漂泊者在异乡挣扎百年,现在,您就是我们的国家。”
他将额头抵在了桌子上,声音一时哽咽。
“凤州韩氏,远港旁支,自先祖子昌公以下,凡子孙八代,无犯法之男,无再嫁之女,韩家为商贾,无奸不商,虽逐利而不逆理,生意如战,然杀伐不及妇孺,论迹论心,皆是无愧,句句属实,半点无虚,若有欺瞒,神人共弃,诚心投奔,求大人收纳,甘为走卒,效犬马之劳而百死不悔!”
韩则正用额头连连碰触桌面,光滑的桌面已经汇聚了小小的水洼。
康德摸着下巴。
一天两夜的时间,足以将韩家的风评查清。
这事儿是让三家海军的“特殊人才”分头去查的,由于海军军种的特殊性,异界的心理学又是萌芽状态,所以这些常年飘在密闭空间里的军人,或多或少都有点精神问题,于是很容易就能发掘出一批在刑讯与侦查方面很有天赋的好苗子——轻而易举就将韩家的事情查了个底儿朝天。
基本也如韩则正的自述,虽然做商人,但也有底线,家学渊源和文化传承,确实让他们保持着一种文化向心力与理想精神,而且家教也很严,家里的下一辈多多少少有点小毛病,但从未惹是生非。
用调查组们的说法是,“以大陆贵族的普遍标准来看,这位震旦商人与其家族的节操实在多得惊人”。
也许这是由于,虽然远离故土数百载,但他们还是会说震旦语,而且一代一代传承着带来的书籍、知识、历史、智慧以及文明。
而今他再次向康德献上忠诚。
洪三说,收狗要谨慎。
康德觉得,已经够谨慎了。
“韩则正先生。”
震旦人的身子颤抖了一下,抬起头来,脸上老泪纵横。
康德向他微笑:“我会让你一直感受到常伴身边的尊严、安全和满足,我也希望你能够一直保持着智慧、清醒和忠诚。”
“感谢您,赞美您,效忠您。”
韩则正推开椅子,后退两步,深深作揖。
“——主公。”
这效忠与接纳的仪式,只在短短的询问与回应中宣告完成。
“行了,言归正传吧,狡猾的老家伙。”
康德从桌子上抓出了两条抽纸,丢了过去:“擦擦脸,继续说,刚刚讲到哪里了?哦,远港的反动派们要操纵粮荒来搞我,却又在赌我不敢掀桌子,因为全世界的贵族都在看我,不能让他们觉得我是个威胁?”
韩则正拿着轻柔绵软的纸巾,感受着它的触感,意识到它的材质,明白了它的用途,心中更是骇异。
他擦了擦脸,点头道:“是。”
康德翻了个白眼:“也就是说,我收买人心,他们则是要打我的脸,还赌我不敢直接杀了他们,因为我要在意国际影响——所以他们觉得,我得老老实实挨他们的打,是这个道理吗?”
效忠成功,韩则正放下了一块大石,但在新主公面前,却不敢有一刻放松,他得证明自己的价值,好好表现。
“是也不是。”
震旦商人解释道:“他们也恐惧于殿下的伟力,他们也不是笨蛋,知道您的力量,也知道您对歌德的意义,这次这么做,只是迫不得已的反击,想让殿下明白他们的力量和底气,想要找回面子和尊严,然后……”
韩则正瞧了康德一眼:“与您体面地达成妥协和谅解。”
“啧啧啧。”
康德评价道:“听起来是我粗暴凶狠地欺负他们,而他们必须得拿捏着限度、小心翼翼地还我一拳,以证明他们不是好欺负的,却又怕把我打疼打怒,以至于要不管不顾狠狠揍他们一顿,影响他们的后续计划,而他们的后续计划则是打我一拳之后含着眼泪委委屈屈主动找我求和谈判,打我是为了显示力量,以免我更凶狠地欺负他们——是这样?”
韩则正又有些尴尬,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
心里也在腹诽——看起来主公对自己的角色和定位很是心中有数。
而且,看起来……
这些权贵们的算盘不会奏效。
果不其然,康德摇头道:“当日远港暴乱,但凡他们有一个人站出来为了平息暴乱而做了一点事情,或者为我康德的名声做了一点辩解,我也不会在之前逼迫他们站队,也不会有后来的事情——但他们在远港时没有帮我,在我通牒他们做出选择的时候也没有站在我这一边,那么……”
他断然道:“那么他们就是潜在的敌人了。”
妥协和谅解?
做梦。
他们已经做出了两次选择。
那就意味着,他们会在将来的某个时候,再一次做出同样的选择。
韩则正心中一凛:“所以殿下的意思是……”
康德恶狠狠地挥手:“做一个局,他们不是要制造粮荒、把粮价推上天吗?那就趁机让他们跌一跤狠的,设个套把他们全部干掉!”
他盘算了一阵,说道:“没错,就这么干,还要趁机再钓一波,套住的越多越好——韩则正!给我制定一个方针。”
他下达了对这个家臣的第一个命令:“他们在赌我不会掀桌子,又觉得我不掀桌子、按照规则来玩的话,一定不是他们的对手,既然如此,那我就陪他们玩玩,在他们自以为优势极大的领域碾杀他们,快感足以倍增——那么,作为商战专家的你,给予我准确的建议吧。”
韩则正站起身来,回答道:“粮食!”
他说道:“稳定粮价也好,给敌人设套也好,我们都需要大量的粮食,敌方利益集团掌握着远港周围甚至是碧波行省范围的农产,那就从歌德甚至是其他国家调集粮食——这一点,就要主公出面了。”
康德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有粮就能赢?”
“只有粮,不一定能赢。”对方的回答毫不犹豫,“不仅有粮,殿下还有刀,粮够刀快,就一定能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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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1:这个月真是百度的高光时刻啊,以及,哈佛也不过如此,这次新冠,是真的照妖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