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港时间，四点二十。

天边已浮鱼肚白。

经过十多个小时的鏖战，从破碎群岛撤到远港的民众已有三万八千余人，远港市各部门已经全力运转，与踊跃报名的志愿者们一起，安置短时间内涌进来的数万难民，这是前所未有的壮举与伟迹。

已经增至四条的超长跑道，连夜开辟与布置的营寨居所，一架架从天而降的钢铁飞翼，从荒凉到热闹的临时安置点，一夜之间，就有如斯变化，一夜之间，就有这么多人得到拯救，而这一切，人们亲眼目睹。

远港的人们，破碎群岛的人们，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

无论平民还是贵族，无论是本地人还是外来者，甚至是不久之前还是敌人的精灵，前来支援的各国施法者，乃至受邀来此的记者，不请自来的情报探子，他们在这个不眠之夜里，目睹了传说的诞生。

篝火炊烟，人来人往，一车车物资从远港运至新城，平凡的人们聚在一起齐心协力做着同一件事情，他们亲身经历，也亲眼目睹，辛苦与成就，疲劳与满足，昨夜他们毕生难忘，也将成为未来人生中的一部分。

就像朝阳将升，听起来无法完成的任务，已经见到了成功的曙光。

每个参与者都与有荣焉。

此时天色将亮，新一轮的排班即将交接，工作一夜的志愿者们被催促回家休息，在临时车站，一辆辆马车、牛车与驴车等在那里。

车夫们热情地招呼着人们上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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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钱！不坐白不坐！”他们嚷嚷道，“康德殿下付账！”

仅仅是这一句话，便打消了精打细算的穷人们的顾虑，如果收钱的话，他们宁可走回远港，他们的时间和精力并不值钱。

人们嘻嘻哈哈地坐上车，与朋友结伴，有碰到熟悉的车夫，那便更好了，归家的路途不会寂寞。

在驽马的嘶鸣声中，迎着将至清晨的微风，他们出发。

志愿者们捧着温暖的水壶，里面盛着浓而香甜的奶茶，热热的，十分暖腹，里面还有透明的、爽弹脆滑的透明果肉，有点像椰子。

这是临行前的赠礼，每个人都有，那甜蜜的滋味而今依然充斥于每一个人的脑海，如泡面、香肠与糖果一般令人难忘，嘴馋的人已经敦敦敦敦喝了个罄尽，而更多的人则是只舍得喝上几小口，他们想带回去给家人尝尝。

经过了一晚上勤劳的工作与无数次大开眼界，志愿者们不觉困倦，他们讨论着昨晚的目睹见闻，也畅想着未来，话题的中心总是那几个。

工分，兑换的想法，以及“这种奶茶能不能换”。

新晋的打工战士，赏金猎人狂鲨泰克斯，他倚坐在马车上，盘算着昨晚的收获，而身边的家伙们畅想着兑换的内容。

那些老实巴交到愚蠢的胆小鬼像吝啬地守财奴一样，天真地历数着可能的收获，买一点这个给孩子尝尝鲜，买一点那个存起来，每日签到的一些奖励可以换成钱，钱可以换成粮食……这些没出息的发言让泰克斯甚是不耐，他想要的只有收音机，而且，男人就要干男人要干的事情。

欧罗巴大转盘。

他要以小博大，用最小的代价赌到收音机。

“可以采访一下您吗？”

旁边响起了高声的呼喊，他斜眼望去，一个人模狗样的单片眼镜男正在追着两个精灵游骑哨大喊，这是哪来的？听口音像是帝国佬。

“我们的工分在哪里查看呢？”

“各街道已经布置好康德殿下的炼金设备了，到那里，用身份证晃一晃，就能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工作、获得了多报酬。”

车夫一边赶车，一边笑着回话，又补充了一句：“我听广播里说的。”

“我倒是没听过。”

发问的汉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问道：“那，从那里换东西呢？”

满车的人来了精神，泰克斯也暗中支起了耳朵，车夫没有不耐，反而热情解答，因为他们这些有车一族也被仁慈的康德殿下招募，除了赶车接送人可以获得工分之外，向乘客们宣讲政策规定也有额外的进项。

这一点，据说是康德殿下特别批示的。

“向新人正确讲解工分获得与兑换事项等情报可以获得五点奖励。”

虽然“新人”这个说法有点奇怪，但并不妨碍车夫们将手册上的宣传事项死死记住，毕竟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工分，不赚白不赚。

“为了方便大家兑换奖励，康德殿下已经在着手改造城中的数处房产，那些都是从犯下反人类重罪的罪行的贵族那里没收来的，那些豪华的店面将会改造为售卖工分商品的商店，名字叫……叫什么来着？”

车夫说到这里，皱眉思索片刻，而后拍了拍脑袋。

“友谊商店！对！友谊商店！”

根据宣传口径和交流猜测，车夫向乘客们描述了那友谊商店的情景。

琳琅满目、闻所未闻的诸多商品，不收金币银币，只收工分，工分只有通过光荣的劳动与善良的义举能够获得，是给予勤劳者的奖励，男人能获得，女人能获得，平民能获得，贵族能获得，只要劳动和行善，就可以得到，就能在里面买到许许多多好东西，所有人都可以。

他们倾听着车夫的描述，想象着那样一座商店，贫瘠的想象无法勾勒它的形象，只能套用自己所见过的最恢弘壮丽的建筑，比如在贫民窟眺望山上的白色庄园，比如去城区送货时看到的整洁高大的门楼。

但友谊商店不再是庶民的禁区，身份卑微、衣衫破旧的汉子都能昂首挺胸地进入，腰缠万贯的富豪在那里不会受到优待，后者甚至不见得比前者更富有，因为商店里只收工分，而钱买不到工分，只有辛勤的劳动、认真的工作与善意的奉献能够获得，每一个能做到这个的人都能获得。

突然，左侧车座响起了抽泣声。

人们惊讶地看去，一个体格高大、皮肤粗糙的汉子胡乱抹着眼泪，他的手上遍布老茧，手臂上都是疤痕，一看就是码头的苦工。

“我……”他哭道，“我以前，一天要在码头做十四个小时的工，我的监工打骂我，羞辱我，支使我，甚至还喊我去他的私人工坊里免费干活，我每天都在工作，家里却一直吃不饱……”

“而康德殿下只要我一天做八个小时，管饭，给奶茶喝，有工分赚，他说只要辛勤劳动和认真工作就能赚到工分，而我每天都在辛勤劳动，都在认真工作，从十二岁开始到现在，已经二十年了，我的父亲到死之前，一直在辛勤劳动，我的大儿子也要像我一样去码头工作了，我……我……”

他说到这里，抽抽噎噎，几乎说不出话来。

“我在今天之前都不知道，我们祖孙三代的每天，其实是这么值钱的……”

健壮的汉子将头埋在腿间，用力地抓着头发。

他呜咽道：“为什么这么好啊，怎么会这么好啊，为什么啊……”

车中一时默然。

身边的人轻轻拍打着他的肩膀，连泰克斯都不说话，挤在这辆车上的人们全都不语，一种难以言喻的滋味涌现心头。

他们似乎明白了什么。

在从小到大、祖祖辈辈的辛苦生活中，平民永远是平民，饥饿、疲惫、没有尊严，他们日复一日地过着这样的生活，并且习以为常，觉得这就是命运，在很久很久之后的现在，有一个人出现。

那个人并没有进行煽动的演说欺骗，也没有慷慨激昂的做戏，而是用工作、报酬与尊重，认可了他们……作为人的价值。

第一次，这些懵懂的人们生出了一种，确切的念头。

以后……日子会更好吧。

他们情不自禁地向众神祷告，祈求一切顺利，他们能够获得足够的报酬养家糊口，破碎群岛的幸存者们能够安全得救，而康德殿下也能得偿所愿、大功告成，然后长长久久地引导、治理和庇护着远港。

临时生物研究所。

“多大？”康德望着报告，露出了愕然之色，“你确定？”

洪三神色凝重地点头：“简直不可置信，据专家们分析判断，殿下您切下来的其实并不是那东西的肢体！”

“不是……”康德指着实验室的方向，“这他妈叫毛刺？”

洪三摇头道：“也不是，但……”

话音未落，休息室大门打开，奥马利大师神色焦急地冲进来，已经不见起初的倨傲，他连声道：“康德殿下！康德殿下！”

坐在康德身边的黛瑞拉已经站起身来，背对着大门的方向，斗篷遮掩着标志性的尖耳与窈窕诱人的身影，隐藏了凤凰王的身份，康德微微皱眉，然后说道：“是奥马利大师是吧？感谢您的专业判断……”

对方甚至顾不上行礼寒暄，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来：“殿下！大议长阁下给予您的私人信件，十分重要，这是奥法评议会的郑重请求！”

他的脸上写满了惊慌和不安。

康德见状，心中一沉，与洪三对视了一眼。

洪三上前去接信，奥马利大师犹豫了一下：“这是大议长阁下的私人……”

“但依然是公事。”洪三语气恭谦，但态度却不可动摇，“我是康德殿下的首席谋臣，公事的话，他从不瞒我。”

——总觉得这家伙话里有话。

康德心中腹诽，表面上却做出云淡风轻的样子，向奥马利大师微微点头，之所以坚持由洪三来拆看，主要由于他不识字。

奥马利大师只是稍稍犹豫，而后便妥协了，由此可见事态之紧急，他解开加密元素印记，递给洪三，洪三拆开，只一眼，脸色立变。

他望向奥马利大师，目光冰冷如刀，而对方早已经没有先前那般自矜骄傲，狼狈地转开视线，眼神中甚至有一丝哀求。

“殿下。”

洪三肃然道：“十七分钟前，已行驶至破碎海域西南方附近的奥法评议会蔚蓝舰队遭遇大批海怪袭击，袭击者正是造成破碎群岛血案肆虐的深海异兽，蔚蓝舰队正依靠舰载魔导器与舰阵支撑抵挡，但形势极为险峻，因此，奥法评议会星空议庭向我方发出正式请求，请求救援。”

即使早有准备，康德依然升起熊熊怒火。

他望着奥马利大师，冷声道：“蠢货，你们把事情搞砸了！”

“我感到十分羞愧。”可怜的奥马利大师知道自己要变成出气筒了，但想到大议长的叮嘱和托付，他愿意承受任何羞辱奚落，比起一支舰队的兴亡存废，个人的荣辱何足道哉，他低头道，“评议会的行动是鲁莽而不理智的，星空议庭会反思错误，请求您的谅解与宽容。”

大师的语气中透出了软弱的哀求：“蔚蓝舰队勇敢的战士们是无辜的，他们也是为了解决破碎群岛的灾异而来，他们不应该为议庭的错误决断付出生命的代价，请康德殿下怜悯他们，请求您！”

康德神色冰冷，不置可否。

奥马利深深鞠躬：“大议长的恳请与交涉已经写入信中，但他嘱咐我再次强调，奥法评议会愿意为这次救援行动付出最大的诚意与价码。”

“金钱的酬谢，知识的分享，情报的交流，人才的输送，贸易的展开，什么都可以谈，奥法评议会将感激您的宽容与援手，您的义举将抹消先前所有的不愉快和分歧，从今以后，您将拥有最忠实的朋友……”

看得出来，评议会真的急了。

蔚蓝舰队的规模和实力远胜于苍蓝舰队，是西部海域的主力舰队，而这一次评议会明显在偷偷摸摸私下行动，说不定还抽调精锐战斗部队，对蔚蓝舰队进行了混编加强，如果这支舰队在破碎海域全军覆没……

那对于西海域的军力对比，绝对是一场颠覆性的震动。

重金打造的各式战舰沉没，本来就是惨痛的损失，而一大批精英军官、百战水兵与海上人才的战死，更是难以弥合的创伤，因此失去了西部海域的制海权、战略主动权和力量投射，更是国家战略层面的动荡。

所以评议会怂的如此之快。

蔚蓝舰队的求救报告已经明确地说了，敌人来自水下，数量无穷无尽，将舰队团团围拢蚁附，杀之不尽，即使一时之间能够勉力抵挡，但魔导核心会熄灭，魔导器会过热，施法者会法力枯竭，终究守不了太久的。

事已至此，评议会不敢派舰队增援，以免继续去送，只能紧急抽调空中部队和顶尖战力驰援。

可那不足以将舰队从险境中救出来，所以他们想到了康德。

康德在不到一日的时光，发起了令人惊怖赞叹的空中救援行动，十几个小时便撤出了四万人——这个说服力极强的先例就发生在当下，评议会只能仰仗他的援手和帮助，实在不行，把人救出来也行。

只要经验丰富的海员战士们平安归来，战舰不过是更多的订单。

为此，他们已经做好被康德敲诈一大笔的准备。

不过是妥协、交易和止损，只要能把蔚蓝舰队的官兵们平安救出，再多的代价都是值得的——反正康德的出价，无论如何都会小于蔚蓝舰队全军覆没所带来的深远影响和惨烈损失。

康德盯着奥马利大师。

对方的额头已经挂满了汗。

“……地图。”

洪三立刻取出随身携带的地图，展开，他根据信上的坐标地点，在地图上标定了蔚蓝舰队此刻的位置。

奥马利大师见状松了口气，连声道：“感谢您的宽……”

康德抬手制止，他盯着地图看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来，双目如电：“那家伙是怎么发现蔚蓝舰队的？连我的侦察机都没看到，他的精神感知能够触及这么远的区域吗？你们还有没有什么瞒着我？”

奥马利大师嗫嚅道：“这似乎并不重要……”

康德神色如霜：“说，或者你现在就滚。”

经过短暂而激烈的挣扎，奥马利大师终于吞吞吐吐地说了大海旅者号的事情，大议长跟他讲了这件事情，却没有提及达库尔的魂灵中所展示的古代遗迹，只说他的精神力与恐怖的个体触碰。

康德怒极反笑：“好啊，连潜艇都有，小看你们了。”

他目光阴沉森冷，注视地图，思虑片刻，说道：“它渴求血肉，从它嘴里夺食，就是延缓它苏醒的进度，按照我的想法，最理智的手段，就是一发禁咒把蔚蓝舰队所在的海域打个粉碎，让它吃屎都吃不到……”

他望着脸色骤变的奥马利：“但这么做了，你们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本来想让那些蠢货自生自灭、让你们自食其果，但你们既然给了我敲诈勒索的机会，那我也给予他们活下来的机会。”

康德低头看着地图：“蔚蓝舰队所在海域，周围没有岛屿，无法像破碎群岛那样建立火力基地和机场撤退点，我对付那些海怪的攻击方式也不适用于那里，因为深水爆炸的射流会伤到舰队，在这样一片海域，我也没有太多的救援办法，所以，只能尽力而为了。”

他按住耳朵，倾听着耳机中的声音，说道：“三架……我会派遣三架运输机飞向蔚蓝舰队所在的海域。”

“抵达之后，运输机将降低高度，减缓速度，从舰队的上方经过，它们会打开后舱门，提供逃生之路，让蔚蓝舰队会飞的抓住机会吧，能活多少就活多少，这是最合理最可行的计划了，我只能帮你们到这儿。”

“至于救一个给多少钱，一会儿我找龙族顾问跟你们谈。”

奥马利大使神色变幻，脸上露出了古怪之色，犹豫了片刻，低声道：“三架……殿下，其实可以多一点的。”

康德淡淡道：“运力有限，毕竟出了这事儿，破碎群岛的撤离工作要继续加快，能挤出三架来，已经很不错了，你们就……”

说到这里，他突然发现，洪三在向自己使眼色。

他愣了一下，像是明白了什么，却又不是很确定，他看向了神色古怪的奥马利大师：“你想说什么？”

对方咬了咬牙，低声道：“我们愿意付出任何代价，请求您伸出援手……像拯救破碎群岛的难民们一样，拯救蔚蓝舰队的士兵，星空议庭请求您，在注定败落覆灭的破碎群岛和辉煌伟大的奥法评议会之间……”

“——优先选择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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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1：啊，感觉这样下去，要从更新好晚变成更新好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