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自成立以来，幕府所爆发出的，最大一次争执。

自从伊蓝-泰尔事件之后，远港与评议会日渐糟糕的紧张关系彻底激化，三个月以来，从舆论上的互相攻讦，到经济上的互相制裁，乃至于宣传战、谍报战甚至是小型冲突都在明里暗里发生，战争之风俨然吹动四野。

整个大陆都察觉到了山雨来前的满楼风雨。

大商会削减了相关的生意，贵族们将游学于法师之国的子嗣们召还，财富和人都在避险，而贪婪的鬣狗们正在观望——食腐者总是擅长得利，他们在等待一场两败俱伤后的饕餮狂宴。

诸国的宫廷和军事机构已经全速运转，退役的元帅将军，著作等身的军事家，睿智聪慧的幕僚智者，所有的精英都汇聚于王者的宫廷。

他们在争执、推演和辩论中给出君王想要的答案。

诸王想要知道，这场似乎一定会发生的战争，会以何种形式开打，会以何种结果结束，战火是否会蔓延，规模是否可控。

也想知道，世间施法者半出其门的奥法评议会，执掌禁咒伟力与炼金神技的震旦之龙，两方的战争究竟会给这个世界带来什么。

是刻骨铭心的伤痕？

——毕竟无人敢于坚信震旦人的理性，更不敢断言不可预知的命运，万一康德禁咒失控，那就是整个世界的灾难。

还是一次飞跃的契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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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德的炼金技术和上古遗产，评议会雄冠大陆的奥法成果，这两者但凡有一个轰然倒下，其鲸落足以滋养整个世界？

或是令诸王都心安的结果？

——没有人喜欢康德，没有人喜欢他屡次挑起纷争、与列强为敌，没有人喜欢他不敬贵族、嗜杀专横，更没有人喜欢他在远港做的那些事情，既得利益者们厌恶康德不守规矩、毫无敬畏，更恐惧于他掌握的力量。

以人类之躯掌握神明的杀伐权柄，这样的人怎能留在世上。

即使无能为力、只能默认这个结果，至少也应该打压他的野心，遏制他的崛起，让他学会敬畏，学会遵守这秩序与规则。

“正因为如此，老夫觉得，应该谨慎行事。”

董天命沉声道：“诸国和君王们对主公的忌惮和猜疑，乃至于整个大陆的贵族阶级的敌意和恐惧，已经到了一个危险的临界点。我无意评断主公昔日所行之事的对错得失，只是在讲述一个事实。”

他看向康德，神色诚恳：“师出有名这四个字，不是针对本国民众，也不是针对敌国上下，而是说给第三方势力听的。”

“而值此非常时期，图拉夏叶之变必然震惊世界，而这时主公直接提兵突袭，不仅仅是自顶黑锅，而且还向全世界展示了我们的好战和激进……”

“——拉倒吧你！”

鹦鹉一拍桌子，冷声道：“事已至此，难道情况还能变得更糟？现在不动手，非要坐等着评议会动员完毕、悍然宣战，然后我们再被动迎战？”

“说什么第三方——难道我们现在不打过去，那些劳什子弱智贵族和帝国皇帝就会觉得我们人畜无害了？就不会敌视我们了？就跟我们友好了？”

听闻此言，董天命皱眉道：“话虽如此，但过于行险，一旦横生枝节、功败垂成，那后果不堪设想——远港的根基还是太浅了。”

“浅个屁，他……”玛蕾姬丝指着康德，只说了个开头，便反应过来，转移了话题，“我看你就是瞻前顾后，失了锐气。”

董天命坦诚点头：“然也，老夫抛家舍业，为一逃兵，在西土空耗数十载，终于等到明主，日夜盼望着主公建功立业、一统异域，兴百万之兵，西渡返国、以挽天倾，当然不肯眼睁睁地看着主公弄险！我太怕了！”

这边争论不绝，康德捏着眉心，沉默不语。

铁儿子和阿福已经先行离开，两名元帅正在调兵遣将、准备突袭部署，但最后的决定依然没有做出，幕府发生争执，两名军功卓著、身经百战的大臣各执一词，各有道理，谁也说服不了谁。

就在今天，图拉夏叶发生了226、911和COD6之类混合的东西。

一架“飞机”撞向全视之塔，这座奥法评议会的权力中心内部发生接连不断的爆炸，谁主导和谋划了这一切已不重要，因为这口黑锅必然会落在远港头上……一国首都受此重创，国家尊严高于一切，评议会必然会誓言报复。

哪怕远港方面大声辩驳，评议会也不会理睬，即使想方设法辩解，法师们也一定会要求康德自行来到图拉夏叶、接受审讯和调查。

康德没有圣母这份上，“以我一人之忍辱、顾全大局、避免战争”这种想法，可笑而天真，和平从不是求来的，是用斗争拼来的。

所以，结果只能是战争了。

正因为如此，康德才做出提议——既然事态无可挽回，既然黑锅压顶，既然事情不会变得更坏了……那就抢先动手吧！

但这大胆的提议，被董天命所坚决反对。

“这只是一次作为借口的袭击……很可能是评议会内部自导自演的！”

帝师拿着情报说道：“仅仅是一架飞机撞到居民区，伤亡虽然惨重，但也不过是平民。至于全视之塔内部所发生的袭击，哪怕里面的人都死绝了，死的也只是一些行政官员和议员！拱卫图拉夏叶的军队毫发无损！”

他按照桌子，胡须颤动，表情极为严肃：“主公提调大军出动，突袭图拉夏叶，届时要面对的，是图拉夏叶卫戍部队的全力一击！他们必然满腔怒火，士气与斗志正处巅峰，您要与这样的军队正面交战吗？”

“除此之外，还有千法之城这千百年光阴岁月的经营积累，大到那伫立在全视之塔顶部的擎星泰坦，小到遍布城市各处的魔偶雕像，城中求学的无数施法者，私人与国有炼金工坊里的魔导器……这一整个城市的精华、积累和底蕴，主公已经做好战而胜之的准备了吗？”

鹦鹉皱眉道：“账不是这么算的，我们……”

不等她说完，董天命竖眉大喝：“让主公自己说！”

玛蕾姬丝登时一怒，但望着帝师毫不退让的眼神，似乎明白了什么，悻悻然哼了一声，将头转到一旁。

康德坐在椅子上，闭目沉思。

大臣们屏息而待，做出这个决定的，只能是康德。

几分钟后，康德睁开眼睛，环视众人。

他沉声道：“去！”

鸦雀无声。

董天命不见喜怒，问道：“兵者，国家大事，不可轻动，敢问主公，调遣兵马，突袭大国都城，有何策略，有何目的？”

康德缓缓道：“策略有二，一曰扬长避短，二曰见机行事。”

“目的有四，分别是掌握情况、探查虚实、斩首突袭、结束战争。”康德伸出四根手指，“四个目的，层层递进，见机行事，一有不对，随时跑路。”

董天命轻轻颔首：“听起来，您已明白，这是在犯险。”

康德点头道：“对。兵法里说，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而现在我们只能做到知己，而知彼却很难。无论如何，突袭一国首都，风险实在不小，就像您说的那样，我们不仅要面对怒火冲天的卫戍军团，还要面对千法之城无数岁月凝聚的深厚底蕴，甚至还有评议会的秘密武器和隐藏手段。”

帝师问道：“那……”

“因为我们不能稀里糊涂地作战。”

康德目光灼灼，说道：“如果装作无事发生，等评议会收拾局面、动员国民，向我们宣战开打，那就等于我们从头到尾都一头雾水，被人栽赃，被人嫁祸，还不知道是谁算计了我们……这样不行。”

他站起身来，握了握拳头：“除此之外，战争已是两方之共识，这几个月我们想尽办法，都没翻出评议会太多的底牌……我也想趁着这次机会摸一摸底，侦查一番，看看奥法评议会究竟准备了什么手段。”

“如此……”

董天命躬身道：“主公计议已定，老臣虽不认同，但也只能从命。”

他说到这里，叹了口气，丝毫不掩饰担忧之色：“虽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但除非主公亲至，否则无人可以将精兵强将搬运至千里之外、灵活作战，老臣只能请求主公时时惦念，这两陆兴亡，全在主公一身。”

康德点头道：“谨受教。”

他面向幕府重臣们，敛容正色。

众人直起身来，凛然倾听。

“从即刻开始，远港停止一切娱乐活动，军人取消一切休假，市政府提升至最高警戒状态，预启动末日级撤离预案，进行前期部署演练。”

康德处处小心，凡事虑胜之前先虑败，所谓末日级撤离预案，就是发生了无可挽回的灾难态势，即康德在大陆的局面处于彻底失败状态，以至于无法保护远港安危、民众们面临死亡威胁时的，终极预案。

届时，远港市政府会立刻执行末日撤离预案，以日渐完善的基层执行能力和社区管控能力，以无人机运输为主，人类协助为辅，向民众们发放悖论结晶所制的胶囊，而后以街区为单位，升起圣柱领域，执行撤离行动——通过相位传送，将所有人撤离到白雾世界。

洪三昂然道：“必不辱命。”

康德又看向了蒂娜：“我会向黛瑞拉说明情况，但你也要以官方身份向精灵、龙岛、帝国等国阐明立场、申明无辜。另外，你也要向丹枫琉森传讯，说有人栽赃远港，评议会很有可能发动战争，请他们做好准备。”

蒂娜轻轻点头，隔着衣服握住了胸前的永宁庇护。

康德手上的震旦宝戒也随之共鸣颤动。

伊人的情意和决心，无声却坚定。

他对蒂娜笑了笑：“时间紧迫，一会儿由你代替我，向远港民众们说明情况，安抚人心……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紧接着康德继续传令，各部各司其职，最后的目光落在了妮希雅丝的身上：“将军，图拉夏叶之行，我需要你带路。”

前评议会名将肃然点头：“我们要去结束一个错误，对吗？”

“对。”

康德按响了传讯器，对阿福说话：“阿斯托尔福元帅，请调集所有三级以上的评议会出身的战斗部队，我要对他们讲话，并且发表战前动员……他们将是第一批跟随我抵达图拉夏叶的部队。”

妮希雅丝吃了一惊：“他们？”

康德只是告诉她做好准备，而后拉开了相位之门。

“士兵们，来自奥法评议会的士兵们。”

如同远港复杂的种族构成和民族构成一样，康德麾下的军队成分也非常复杂，就以奥法评议会派系为例，原本是远港之战被俘的苍蓝舰队的降兵们，这三个月以来，蔚蓝舰队降卒中的“进步分子”也加了进来，双方互相看不顺眼，基本上以“先降的贱人”和“死皮赖脸的傻哔”互相敌对。

而现在，他们被召集在一起，同一面旗帜之下。

康德望着他们，沉声道：“我带来了一个消息，在告诉你们这消息之前，我预先给你们半分钟的吵闹时间——在大概二十分钟前，图拉夏叶遭遇袭击，据说一架飞机冲撞了全视之塔，而全视之塔内部也发生了剧烈而连续的爆炸，内外消息断绝，情况不明，现场非常混乱。”

果不其然，听到这消息之后，士兵们瞬间大哗。

军官厉声呵斥，甚至举起了电棍，依然用了二十多秒的时间，才让士兵们彻底安静下来，一双双不安的眼睛沉默地看着康德。

“爷被栽赃了。”

康德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你们在我手下做事，也有几个月了，你们是了解我的，这事儿如果是我动的手，那撞到全视之塔的，不会是一架飞机，而是一颗小山大小的陨石流星，一发就能让图拉夏叶消失在地平线上。”

士兵们下意识笑了起来，但很快意识到如今严肃的状况，甚至有聪明的人更是有所联想……很坏很坏的联想。

“你看，你们也能想明白，袭击评议会的不是我。”

康德接着说道：“但这个世界，从不是理性的世界，大多数的民众们想不明白这种事情，他们只会人云亦云地愤怒，人云亦云地发泄。而能够想明白的聪明人也不会发声，因为在汇聚成江海、滔滔不绝的潮声汹涌面前，个体的声音微不足道，个别理智的呼喊，也会淹没在愤怒的海洋之中。”

“所以，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我就意识到，事情变得糟糕起来了。”

“因为战争，战争已经不可避免。”

“一场失控的战争，一场被操纵的、充满仇恨的失控战争，没有明确的战争目的，没有理智的掌舵人，以复仇泄愤为动机的，混乱战争。”

“我必须向你们说，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虽然我确实很想教训一下评议会、让他们知道时代变了，但这种灭亡战争，并不在我的计划之内。”

“所以，我想要做点什么。”

迎着那一双双眼睛，康德沉默了几秒钟，然后说话。

“我想现在就去图拉夏叶。”他说道，“以相位之门跃迁，带着我的军队。”

士兵们再次哗然，甚至连军官们都瞪大了眼睛。

“因为我想搞清楚，是谁谋划了这次蹩脚的袭击，是谁想要掀起这混乱的战火——逻辑很简单，谁得益最大，那谁就是阴谋者！”

康德厉声道：“每一次都这样！你们都是俘虏！苍蓝舰队的，蔚蓝舰队的，哪一个不是被高高在上的狗屎政客派到我这边来送死？”

“而现在，不止是你们，也不仅仅满足于派遣一些士兵来冒险！而是将整个国家的士兵和民众，将整个世界的命运，放在了这阴谋的祭坛上！”

“我告诉你们！老子已经受够了被动挨打和还击，我他妈受够了被扣上黑锅、被评议会宣战然后打回去的套路！他们觉得一切都在掌握，那老子就直接跳到他们的脸上！把这些玩弄阴谋诡计的王八蛋拖出来，一刀一刀活劈了！我现在就要去图拉夏叶，先头部队已部署，我马上就到！”

康德抬起手，指向了台下的上千名官兵。

“我需要你们。”

“我需要你们跟我一起去。”

他放缓了语气：“你们之中，有以前不得志的，决定在远港争个前途的，也有被迫投降、跟评议会藕断丝连的，甚至有干脆就是间谍的，这些事情，我都知道。我还知道你们在梦里和口头上，与评议会的官僚议员们的全家女眷发生了上千次关系，我知道如果有机会，你们恨不得活吃了他们。”

“而我也知道，无论你们如何憎恨、如何不满、如何抱怨，也绝不希望看着这个国家陷入崩溃的战火和可怕的毁灭，不希望看到那繁华的城市和无数的智慧结晶消散毁灭，不想看到如你们家人一般无辜的民众们陷入灾难。“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命令你们跟我一起去图拉夏叶。”

“尽我们所能，查明真相，结束这场不应发生的战争，把那些高高在上、玩弄诡计、让士兵去送死拼命的阴谋家揪出来！”

康德上前两步，声色俱厉：“那么——谁要跟老子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