敛锋怔了怔,张口便要大叫,苍苍已快一步死死蒙住他嘴,使劲“嘘”着。他吞了口气,点点头示意她移开手,一叠声道:“许将军你疯……说岔了吧,找秋往事?咱们找她?!”
苍苍小声斥道:“你慌什么,许将军自有道理。”
剑锋诧异地望向她,瞪大眼道:“苍苍姐你难不成还同意?”
“你忘了杨家大哥怎么说?”苍苍道,“在这事上,秋往事与李烬之意见不一,她并不想杀江未然。”
“不想怎的,还不是点头了。”敛锋道,“她又不是没见过血的娇小姐,会为了这点事跟李烬之过不去?”
苍苍望向许暮归道:“这个,要请许将军解释了。”
许暮归微微笑了笑,说道:“秋往事虽未同李烬之硬争,却也明明白白表示了不满,苍苍觉得是为什么?”
苍苍显然早有想法,不加思索道:“秋往事是释奴营出身,见惯生死,于人命只有比李烬之更不放在心上,她与江未然也并无几日相处,生不出多少感情,不想杀她,自不会是什么悲悯之心,只能是以她的立场,尚不愿容王一脉就此断绝。”
敛锋讶道:“容王不绝,于她有何好处,她总不成收了容王银子?”
“或许倒也相去不远。”苍苍忽敛了敛神色道,“我问你,你说永宁有今日之势,得了秋往事几分力?”
敛锋蓦地变了颜色,有些恼怒地盯着她,厉声道:“你这是在问卢公于天下有几分之重!我说十分!”
苍苍点点头,说道:“没有井天一役,且不说不会有之后的融洲之战,即便要战,自也有卢公出马,皇上不会轻离风都,赵景生一伙便没机会轻取风洲,也便没有今日的永宁。李烬之如今看去声势浩大,似乎天下无处不永宁,其实当初所倚靠,只在风都一地。他本人在容府虽掌止戈骑,可容王对他十分提防,领兵入风都的机会绝不会给他。而风都中的永宁一党又多是文官,并无多少实兵在手,皇上、卢公、顾大人,甚至节殿下,但凡有一人留在风都,他们也绝无可能夺城。因此若不是出了秋往事这变数,李烬之那两相呼应一气成势的机会,只怕一辈子都未必等得来。加上后头伐燎邦攻永安诛卫昭,永宁得秋往事之力,不说十分,也有八分。可她有八分之功,李烬之能分她八分天下么?”
敛锋挑眉道:“你说她不服?”
“不服也是应该的。”苍苍道,“李烬之至今未对她做何封赏,恐怕也是斟酌难定,高了给不起,不高又怕她难服。她虽号称叶公之后,可终究是孤女出身,无倚无靠,要在永宁朝里站稳脚跟,也不得不给自己寻些依傍。”
敛锋问道:“容王?”
苍苍点头道:“嗯,她与容王以利而合,恐怕不是始于今次。之前我便觉十分奇怪,永安来的消息,都说容王已把卫昭围至绝地,最后却是秋往事赶到一箭射杀。容王最重声名,诛卫昭是他名正言顺入主朝廷的根本,明明事情已做了九成,为何偏偏不走最后一步,生生把首功留给了秋往事?因此我猜,或许那时他们便已有过交易,只是当时容王不知李烬之尚在,应是他以卫昭之功换秋往事携永宁归顺,而到了如今,自然便轮到秋往事保他太平以换他支持。”
敛锋转着眼珠道:“若是如此,她应当也未必轻易任着李烬之杀人,恐怕自有安排,咱们或许什么都不必做也不会发生什么。”
“说是这么说。”许暮归道,“可咱们总不能全指望别人,万一出了事,我们几个事小,若牵连到节殿下,那可就不好收拾。”
敛锋眉头拧成一团,捏紧的拳头喀喀作响,沉声道:“咱们同谁合作都成,可是秋往事?我咽不下这口气!”
许暮归轻轻抬了抬眼,淡淡笑了笑道:“敛锋,显廷上下,哪有一人不想杀她。我多少次与她只有咫尺之距,手一挨上刀柄,就忍不住发抖,可明知杀不了,只能忍,天大的不甘也要忍,忍到能堂堂正正与她拔刀相抗那一日。如今我们势弱于人,没资格想什么报仇,只要于大显有利,任是何人都可为友。莫说只是一时合作,秋往事若愿反出永宁,我们纵许她裂土封王又如何。”
敛锋神情沉下来,唯有双眼愈加发亮,肃容道:“将军说的是。”
许暮归望向他道:“秋往事此前是永宁最大的功臣,如今却是永宁最大的变数,节殿下与她有旧谊,今后只怕我们会常与她打交道,敛锋,你要知分寸。”
敛锋点头道:“我明白。”
外头闹哄哄的车马多半随那队骑士往云间院而去,等候入城的队伍一下短了许多,许暮归一行不片刻便排到了门前。守门侍卫接过无锋递来的拜帖,才扫一眼就变了脸色,立刻叫来一名头领。头领见竟有显臣来访,自也不敢怠慢,一面忙派人进去通报,一面领他们下了马车进门入瓮城等候,暗中调遣弓箭手隐伏城上严阵以待。敛锋瞧在眼里,满脸不屑,却也不说什么,其余三人更是泰然。不多久里头便有礼官出来,面上难掩讶异,态度却十分恭敬,显然得了关照。迎几人入了城,径直到了城守府正堂。李烬之与方崇文等皆在堂上,方崇文正看着几人的拜帖,见除许暮归外,余下三人皆是入照殿将官。裴初称帝以来,官职皆承袭靖制,如今虽退出风都,想必也尚未更改,入照殿臣子,便应是太子麾下,瞧这阵势,当是为了失踪于融洲的裴节而来。算算时日,裴节困在地牢之下应当已生机断绝,自是再也回不了显境,这几人手中想来也无把柄,只需一口咬定不知情,料他们也无办法。心下盘算着,嘴上一味客套,只等瞧他们如何开口。
许暮归领着几人见过了礼,递上一封文书道:“此番冒昧造访,是奉敝主之命,有意邀永宁殿下一同往列宿观其立国之典。”
堂上一片哗然,纷纷斥道:“裴初是何身份,有资格邀殿下观礼!”
敛锋蓦地抬眼往众人面上一扫,众人为其目中凌厉所慑,声音竟不觉低了下去。李烬之倒似并不介意,接过文书扫了一眼,微露讶色,一面望向方崇文,一面道:“裴公有意遣裴节公子与我同往列宿?”
方崇文哪里知道裴节早已脱出地牢,闻言顿时吃了一惊,忙要过文书,匆匆一览,果见上头写着将由太子裴节出使列宿,忙问道:“裴公子莫非也来了?”
许暮归道:“我等先遣,节殿下随后,若储君有意,殿下不日便可进城详谈。”
方崇文越发惊讶,瞧他们处处抬裴初与李烬之平起平坐的架势,丝毫不像有求于人,仿佛当真并无裴节失踪这档子事,一时疑惑丛生,又察觉李烬之冷冷瞟来,更觉紧张,一颗心全往地牢飘去,便道:“殿下,远来是客,不如我先安排他们下榻歇息,有何议事,明日再谈如何?”
李烬之点点头,站起身道:“几位来得突然,我今日尚有他务,不能招待,几位且先歇下,正好盛武堂空着,离此处也近,就安排在那里吧。明日再好好设宴款待。”说着向堂后转去,离去前重重拍了拍方崇文肩膀。
方崇文知道分量,微微冒汗,忙亲自领着几人去盛武堂安顿,一路明里暗里问着裴初之事,奈何其余三人皆一声不出,只许暮归含含糊糊地兜着圈子,终究什么也没套出来,只得立刻风风火火去寻胡飒。
许暮归等安顿下来,料想李烬之一时半刻来不了,在别人地盘也不能随意言语,正好昨夜不曾安歇,便索性都去睡了一觉。醒来用过午饭,便有人来请去书房。进门便见李烬之已在,见了几人笑道:“几位可歇好了?这里都是自己人,几位在此大可安心。”
许暮归客气几句,问道:“怎不见储后?”
李烬之道:“她去云间院管纳民的事,恐怕要明日才回。”
几人眼光闪了闪,皆觉秋往事绝非无故而往。李烬之目光往几人面上扫过,微微笑道:“许将军是老交情了,这三位朋友倒都未见过,无锋、苍苍、敛锋,帖中似是只书名讳,未书姓氏,不知如何称呼为便?”
三人容色皆肃了肃,一直未发一言的无锋沉沉开口道:“父仇未报,不敢称姓。”
李烬之心思一转便已明白,点头道:“唔,原来是卢公手底的少年英雄。”
敛锋似是吃了一惊,张了张口,又忙吞回去不说话。李烬之也不在意,起身往墙边书架上不知如何一摸,书架便“支支”地向旁移开,露出其后暗藏的内室。许暮归等往内一看,便见到了坐在室中的裴节。
几人虽知裴节在他手中,却未料如此容易便能见到,都呆了呆,还是裴节率先迎出来,眼中神色颇见激动,却显然尽量压着情绪,只点了点头道:“几位来了。”
几人回过神,忙跪下行礼,彼此都是一肚子话,却碍着李烬之在旁,什么都不好说,一时反倒相对无言。李烬之笑了笑,招招手着众人跟他往门边行去。许暮归等见他见他似要开门,不免有些紧张,皆挡在裴节身前,敛锋更是暗暗按刀。裴节拍拍他肩头,摇头示意无事,当先跟在李烬之身后。许暮归等紧随在侧,门一开,便见门外不知何时停了一辆马车,门窗俱敞,一目了然并无一人,只在驾座上摆着一套衣服,似是侍卫穿着。几人皆怔了怔,望向李烬之,见他笑道:“我纵回避,诸位在此想必也不能畅所欲言,不如自己寻个地方好好聊聊。这车上有我旗号,不会受人查问,出城亦是无碍。裴兄回头还需有一场自城外进来的戏,因此就安顿在外头也可,只是方崇文近日必定会严加探查,若诸位寻不到妥当地方,我也可代为安排。其余四位闭城前回来便是。”
裴节忙欠身道:“殿下有心,感激不尽。”
李烬之便自告辞,许暮归着无锋换上了侍卫服驾车,载着几人一路出了官城,果然顺顺当当,未遇任何拦阻。敛锋自上车起便在车厢内上上下下又敲又摸,直似恨不能把每块木板都拆开看过。车中另三人被他闹得不耐,皆道:“敛锋,行了,这车没什么手脚。”
敛锋早已角角落落都翻了个遍,自己也知实在没什么不妥,眉头却越发拧起来,说道:“那李烬之真有这么好心?二话不说把殿下还给咱们不说,还给辆车?他就不怕咱们就这么走了?”
苍苍一直将车帘掀开一道缝向外觑着,闻言转过头,一本正经道:“可不是,难得的机会,咱们就走了吧,只要出了城,他再想追也晚了。”
敛锋呆了呆,摸摸头道:“这……不大好吧,真这么走了,咱们脸往哪儿放?”
苍苍“嗤”地笑道:“瞧,让你走你也不会走,他有什么不放心?”
敛锋想想又觉不服,闷闷道:“就这么吃定咱们!”
“咱们公文都递上去了,那可是皇上亲署。”许暮归道,“若连个回音也不等就这么跑了,世人还当咱们怕了永宁。李烬之自然吃得准,咱们是绝对不会走的。”
苍苍低叹道:“他是真的很厉害,外间虽是秋往事声名更盛,可见过便知,永宁真正的核心,终究还是李烬之。”
敛锋冷哼道:“我瞧也没什么,不过胆大罢了。”
苍苍朝驾座方向努努嘴道:“他准备的侍卫服,正是无锋的尺寸,不是你我也不是许将军的。”
敛锋怔了怔道:“那又如何,进来时候就是无哥驾车,他找守门的问一声不就知道。”
“他没问。”苍苍道:“先前出官城时,我瞧见守门的面孔都换了,不是咱们进来时那群,有几个在议论,说是那会儿当值的都被方崇文叫去问话。先前在堂上李烬之便给方崇文摆了脸色,想必咱们突然出现,算是方崇文的办事不利,因此他立刻就招了人去问,这是他补救的机会,李烬之不会在侧,自也没机会知道当时情形。他知道驾车的是无锋,是自己猜出来的。我同许将军都有些扎眼,不会抛头露面倒还不难猜,只是你不驾车,纯是因为性子急,咱们同他不过打个照面,话都没说上几句,他便已把你的性子摸清了。他有知人之明,又不缺肚量,单这两点,便已是人主之资。”
“李烬之行事自有令人信服处。”裴节叹道,“这次留我一命,老实说,是我欠了他的情。”
敛锋讶异道:“殿下怎会这么说,他先捉了你,又假意不杀,能安着什么好心!”
裴节见三人面上都有疑色,便道:“你们还不知详情,我并不是被他捉的,是落在方崇文手里,后被秋往事偷偷救出,方崇文只怕至今还当我死了。”
苍苍恍然大悟道:“难怪方崇文听说殿下要来如此吃惊。”
裴节点点头,说道:“秋往事救我,我不奇怪,可李烬之愿意放我一马,我并未想到。说实话,父皇会愿意让步派你们来,我也并未想到,这中间只怕还有他的斡旋。”说着望向许暮归道,“联手北巡之事,父皇究竟是如何打算?”
许暮归道:“皇上前番入燎,与李烬之也算有过并肩之谊。这回殿下的事,强扣不还虽是他不道义,可毕竟没下杀手,留有余地。我们眼下情势,也实在不是兴战之时,而北境边事,又出两方恩怨之上,合力本也应该,因此皇上的意思,是卖他这个面子,这事就这么办下去。我们这路随着李烬之走,皇上那里会再派一路人马出北境会合。”
敛锋忍不住插道:“这都是后话,眼下还有那江未然呢。”
“江未然?”裴节讶道,“容王的女儿?她又怎了?”
苍苍眼神一动,问道:“殿下为何有这又字?”
裴节道:“枢元那日我上须弥山,她也在那儿,同楚氏兄弟中的一个在一起。秋往事与她似是有什么过节,一见面就恼怒得很。他们说话皆避着我,因此也不知详情,只是到下山时似已和好,她对秋往事乖顺得很,秋往事也颇照应她。”
许暮归将近日之事细细说了一回,又道:“当日须弥山情形不甚明了,只能推测,楚家带了江未然出来,也许是想往当门交给费梓桐,或是途经须弥山,或是原本就约定在那儿接头,怎知撞上了秋往事。她虽发了通火,却总也不能立刻亲自送回去,就只得先带在身边。方定楚和方宗主多半也是她找来保护江未然,免得李烬之寻隙下手。我原本有些奇怪,方定楚都还罢了,方宗主为何插手此事,若源头有楚家搀和,那方家为同容王交待,宗主出马倒也合情理。”
裴节也道:“当初下山之时,倒的确听秋往事说要去寻方定楚。”
许暮归道:“这事内里究竟如何曲折,我们无凭无据,再猜也是枉然,只把眼前应付过去便是。我们几个商议着,想把人劫出来藏几天,只等我们离了临川,余下的便不必管。”
裴节顿了顿道:“你们当真吃得准李烬之要杀人嫁祸?”
许暮归道:“这是杨和听他亲口所说,应不会错。”
裴节微微皱眉道:“我看他是诚心安排这次北巡,为何又有这一出?”
敛锋冷哼道:“他能有多诚心。好容易得了殿下在手里,杀了又不敢,放了又不甘,便折腾出什么北巡,逞一把威风也好,如今有了更好的路子,自然便改主意了。”
裴节不置可否,思忖片刻道:“依你们所说,他若要下手,便在这几日内。眼下也没功夫细猜,总是宁可信其有。无论他是什么意思,把人藏上几日于我们总也生不出多少坏处,即便泄漏,只要江未然人没事,就总有余地。我刚出来,外间情势也不知详细,便由你们安排吧。”
许暮归点点头,说道:“只是秋往事这里,恐怕还要殿下亲自疏通。”
裴节却摇摇头,苦笑道:“我于她,是过去的一道伤疤,并非什么好回忆。她姐姐都已转世,我们说白了已了无瓜葛,她若念旧,是她重情,可我若以此自恃开口相求,那于她不公。还是你们出面便好,杀人嫁祸,不是她行事之风,想必本就不愿,应当会愿意相助。”
许暮归虽觉由他出面更为稳妥,可听他这么说,也只得暂且作罢,说道:“她这会儿在云间院,此事紧迫,殿下若不反对,我想现在就往那儿走一趟。”
裴节点头应允,许暮归知会了无锋,马车便一路出城,往云间院行去。路上车马相接,行人塞道,好在他们车上有官家旗号,路人纷纷避让,倒是畅行无阻,不消一个时辰便到了云间院门前。苍苍开口道:“我们三个都不宜露面,不如让敛锋进去寻人,就说有事相谈,请她安排个方便说话的地方。”
众人皆无异议,苍苍又叮嘱敛锋几句,便由他跳下车匆匆去了,自帘间看着他走远,才转回头,正色道:“殿下,有句话本不是我该问,可眼下咱们身处迷局,还是不得不向殿下讨个底。”
裴节见她特意遣开敛锋才问,想必事关重大,便也郑重点了点头,肃容道:“你问。”
苍苍直视着他,缓缓道:“殿下心中,大显与永宁间,究竟有没有议和这条路?”
许暮归面色微变,低斥道:“苍苍!”
裴节默不作声,面上也无甚表情,只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似定住了一般。许暮归怕他发怒,忙想开口再训斥苍苍两句,却见他缓缓抬起手,说道:“没事,其实自退守北地,永宁得势,恐怕朝堂上下,没有人不想问这个问题。我自己,其实也想问问父皇,而父皇,或许也想相问,却是无人可问。”
许暮归不由一愣,喃喃道:“殿下,你……”
苍苍也未料到他一开口便如此坦诚,微微抿唇,平了平心绪道:“殿下,我唐突相问,并非觉得永宁之势已不可挡,相反,我倒觉得比起此前的三方僵持,如今的局面,或许反而变数更多。只是当初大显之立,是因靖室朽坏,祸乱天下之故,如今卫昭已诛,永宁掌政,朝政或许就此重回正轨,若果然如此,我们当初立足的根基,便不在了。因此今后的路如何走,究竟是战是和,眼下便是关键。这等大事,本不应如此草率提出,只是自永安易主,殿下便东行未归,一直未得机会相询,我身为入照殿属员,也不好冒然向皇上进言。眼下与永宁合作在即,我们行事究竟是放开手脚,还是小心收敛,需要有个拿捏,因此虽在仓促间,却不得不请殿下示下。”
裴节郑重地点了点头,先问:“两位怎么想?”
苍苍望向许暮归,想待他先陈己见,他却低头拧着眉,迟迟不语。裴节也有些讶异起来,勉强笑了笑,说道:“旁人犹豫,我不奇怪,可我未料到许将军竟也如此犹豫。”
许暮归抬起眼,摇摇头道:“我并非犹豫,只是担心李烬之所言成真。”
裴节微讶道:“他所言何事?”
许暮归道:“他曾说皇上心中存有退步求和之念,我原本不信,可如殿下所言,此番皇上松口北巡,若在一年之前绝难想象。而殿下心中,显然也已有了疑惑。”
裴节并不否认,说道:“我在临川的这段日子,想了许多事,也看了李烬之夫妇不少作为,不能不承认,他俩确实是人君之才,如苍苍所言,咱们大显起事立国的根本,已经不在了。”
“不!”许暮归微微倾身,一瞬不瞬地盯着他道,“根本还在。起事之初,咱们的根本确实是靖室失道,可过了这么多年,根本早已变了,如今的根本,是大显有道!高旭之后遍地乱军,朝廷无力,上下失序,不知涂炭多少生灵。那时平定北方,救民于水火的,可不是什么永宁,而是皇上。虽年份不长,可正是这几年太平,使北地得以渐复生机,若非如此,只怕此时已沦于燎邦蹄下。皇上的功绩,是实实在在的,大显的存续,也是堂堂正正,与靖室无关,与永宁无关,任谁也无资格一言抹去!”
裴节回想起当日跟随父亲百战开国的激昂意气,也不由胸中激荡,微微握紧了拳,动容道:“许将军说得是,我糊涂了。大显如今得据半壁江山,不是我一家一姓之力,而是北地千万父老心意所向,得位之正,并不输于谁。”
许暮归接着道:“殿下或许还不知,近日永宁新出了政令,要偿卫昭之罪,凡遭卫祸者,皆可向官府讨偿,或是给银,或是给牛给田、减租减役,十分优厚,不仅在籍人员,即便流民归附,也是同等待遇。”
裴节面色微变,轻哼道:“他出头充好人,却是冲咱们几家来的。”
“没错。”许暮归道,“说是天下同偿,可西边有靖室积财,东南有容府,北边是我们,真正要永宁自掏腰包的,不过一个风洲。而风洲虽是卫祸最烈之处,却也正因如此,真正遭祸者当初便已死的死,走的走,剩下的并不甚多,又有不少如今已是永宁骨干,不会伸手要偿。因而此事虽是永宁发起,真正要头疼的却是其余几家。各地来的消息,永安和秦夏都已不得不响应。”
裴节忙问:“我们呢?我们虽不属靖室,可别家如此风风火火地惠民,我们若无动作,恐怕百姓不满。”
许暮归顿了顿,却忽微微一笑,说道:“此事朝上议过,皇上的意思,是无论如何不能让永宁牵着鼻子走,若跟着做,花费且不说,要紧的是不能让人觉得咱们奉永宁政令行事。不瞒殿下,我原先也觉真的一点不给,恐怕下情不满,可这次出来路上特意做了探访,却发觉民间虽有议论,却也仅止于此,并无骚乱,问了各地官府,都说并无什么人来问偿银之事,即便与融洲接壤处,也并未见多少民户图利东徙,可说是未起丝毫波澜。”
裴节微微一怔,讶道:“当真?”
“正是如此。”许暮归微微倾身道,“殿下,民心未动!永宁声势如何浩大,如何花心思惠民,可北地民心,仍在大显,这便是皇上这几年挣下的根底!融西失守已有年余,容府如今无力照拂,李烬之与秋往事来此盘桓良久,为何迟迟不收归囊中?不是当真吃不下一个方崇文,而是知道融西人心尚未归于永宁,百姓犹在观望,他们自己若阵脚不稳,与方崇文起了冲突,百姓必定要乱,那时咱们自西呼应,恐怕风向一时尽转。此番强邀殿下参与北巡,有一半,便也是做给融西百姓看的。北地情势如此,胜负实在还难说得很,皇上动了让步之念,恐怕也同殿下一样,是觉得靖室既得英主,若再相争,徒增百姓负累。可说到底,李烬之尚未登位,如今局势未定,他固然兢兢业业,真待天下扫平,大权在握,谁又知道如何?江栾为皇子时,也颇有口碑,朝臣颇多拥护,又岂是日后模样?究竟谁是英主,究竟该谁得天下,谁说了也不算,唯有百姓能择。若人心不在大显,皇上纵然想争,只怕也是无力。如今百姓犹不弃大显,而皇上与殿下若反拱手相让,岂非也是相负?”
裴节闭上眼,微微仰头,长吁出一口气,叹道:“将军说的是,得北地父老如此相待,是我裴家之福,断无相负之理。”
许暮归顿了顿,又道:“还有一层,皇上与殿下不会说,可我们都明白。皇上本绝不是屈居人下的脾气,更不会贪生怕死,若当真议和,也不会为靖臣,显归于靖之日,只怕就是他殉国之时。”
裴节微微笑了笑,显然也早有如此打算。许暮归心下暗叹,低头解下眼罩,袒露出左眼触目惊心的伤疤,说道:“皇上既不怕死,动退让之念,多半便是顾念着我们这班臣子。可希望殿下明白,我们跟随皇上,不是迫于威,不是贪于利,不是流于势,而是感于志,敬于德,服于义。我虽不才,也并非对着谁人都愿屈膝称臣,当日舍得掉这只眼,今日便不会舍不了这条命!惟愿皇上与殿下莫要相弃。”
说着负手跪倒,车中局促,只能屈背弯腰缩成一团,却因神色诚敬,并无丝毫卑琐之感。裴节慌忙扶起,眼中含泪,也并不多说什么,只沉声道:“我明白。”
许暮归见他目光沉定,只已下了决心,坐回位上平了平情绪,戴回眼罩,望向苍苍笑道:“本是苍苍有话说,倒叫我抢了戏。”
苍苍忙欠身道:“许将军说的,也正是我要说的。我们十三人受大显深恩,更受皇上、卢公、顾公深恩,倾尽此生,惟愿大显之道,昭于天下。”
裴节问道:“苍苍不会无故开口,既发此问,是否有所考虑?”
苍苍点点头道:“既已有了答案,还斗胆请殿下再准我一事。”
裴节问道:“何事?”
苍苍道:“待秋往事来了,我想先于她单独一谈。”
许暮归一讶,问道:“你想同她谈什么?”
苍苍摇摇头道:“许将军见谅,不是我不说,只是我心中亦尚有疑惑,见过之后,方有分晓。”
许暮归扫一眼裴节,微微皱眉道:“苍苍,殿下跟前,怎可如此没分寸。”
苍苍低头不语,只是抬着一双眼望着裴节。裴节倒也不在意,挥挥手笑道:“无妨,苍苍还信不过么。她是心中有数的人,开了这口,必有缘故,咱们且待她回头解惑便是。”
话音刚落,忽听车外有人道:“那你们先下车吧,我同她谈。”
车中人面色顿变,许暮归便贴着厢门坐着,听得声音正隔门传来,忙一面斜身挡在裴节身前,一面一掀门栓“砰”地推开门,便见秋往事倚着车厢,笑盈盈站在外面。
先补尾巴,新的过两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