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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84 章 山寨

[笔迷楼]

韩北甫说出那样一番话,心中不是不怕的,但他还记得阿白等人行商回来后,与他说起的山寨种种,抛开习俗和语言,山民们也不过是困守山中的百姓罢了,甚至生活比起不在山中的其他人,可能还要再贫弱落后些。

既然山民归顺了齐国,都是齐国百姓,那山里山外为何一定要仇视呢?

他被凶神恶煞的山民们裹挟进人群之中,在城墙上看只觉得是黑压压一片,充满引人恐惧的威慑力,进来之后才会感觉出,与其说他们是军队压境,不如说是一伙提起锄头来讨说法的平头百姓。他们三三两两边走边骂,还有人在呜咽着哭或者默默啃干饼的,毫无令行禁止之态,观察一下就能看出来,走在一起的大多都是相熟的同寨之人。

来益州后,他去下面村县一点点清查巡视时,碰上过两个村子为了一头突然发病的牛打群架的事情,这样一看,山民们吵吵闹闹冲下山,可不就是像一波大型打群架现场?

“笑什么笑!还说不是你干的!”

正针对观察出的局面思考如何措辞的韩北甫被人猛地一推,险些栽倒地上,下属连忙扶了他一把,恶狠狠瞪回去,“做什么!”

“好哇”被斥责后,山民更激动了,声音顺着山道传向前后四周,一双双眼睛都看向了这个胆大的太守,准备看看他是不是要背诺了。

韩北甫及时施礼,一揖到地,把推搡他的山民剩下的话全堵在了嘴里。韩北甫道,“诸位以客待我,赤心昭昭,我心中感念,因此而乐。我为益州太守,山中发生血案,是我失职。若诸位皆能信我,我定查出凶手,以告群山之中,我大齐百姓在天之灵。”

他说的不是山民,而是百姓,清楚明白地表示出“虽然你们不觉得我们是一起的,但我自觉地和你们站在一起”的态度,反倒让对他恶声恶气的粗犷汉子们不适应了。

韩北甫有祖荫庇佑,入朝年纪小,虽然在益州被风吹日晒过,面皮黑了许多,但看得出青涩稚嫩,站在人均黑瘦的山民们中间,就好像家中宠着的幼弟,或是年纪大些人家中的长子。联想到自家孩子,对这个任打任骂反过来还道歉的年轻太守,一时竟是有些不忍心了。

一身浅绯色官袍的少年人站直身子,文弱稚嫩却脊梁铮铮,若朗月清风。山民们之中有年纪大些的,眯着眼,想起了当年西南平定,他们一族为了更好的生活,接受了当时领兵也兼职太守的青年的说服。

第一次他们拿出了山中宝矿,可他们信了中原人,中原人并不信他们,山中有人富了,但更多的人还是穷着,吃不饱饭的孩童比比皆是。第二次却是这个太守要请山中的人下山,商量种树种花,好填饱肚子,好让大家一起有钱花。他们又信了,可树还没种下,人就死了大半。

“就你话多!”

刚刚推人的汉子冷笑一声,往前面去了。韩北甫看出了一部分人的犹疑态度,主动找身旁的人攀谈起来。

谁料刚起了个话头,就被人用警惕目光看住,“你问毒蜂作甚?”

韩北甫连忙解释,“西南军中有人被涂了蜂毒的匕首刺伤,医者说此蜂只在咱们山里,我就想问问,有没有解毒之法。”

“万一是我们做的?”旁边的中年人嘲讽地笑了笑。

“我不信。”

中年人:“我说是我们做的,你们中原人,死了活该!”

韩北甫还是摇头,“你们为了找出凶手都肯让我来查,如此坦坦荡荡,怎么会做那样偷袭投毒下三滥的事?我不信。”

中年人盯了一会韩北甫双眼,若无其事地别开眼,“算你走运,大巫此前拿你们中原的书研读,正好有了收获。要是真能抓到凶手,我仡洄寨子不仅送你出山,还去给你们治病!”

“那本官就代军卒们多谢了。若知道能见到大巫,我定多带些医书来。”

中年人闻言冷了脸,“呵,你见不到了。”

韩北甫疑惑,“是大巫不肯见我吗?”

“他回去见山神了。”中年人丢下韩北甫,再不说话了。韩北甫这才反应过来,那位大巫恐怕也是这次下山来讨论育苗的人之一,他垂下眼,握紧了拳头。

山寨建在群山之中,离山外最近的寨子也要翻过半个山,韩北甫沐着夜色被推入山寨中,看着满地的血色,几乎跪了下来。

自称姓刘,山女寨尤解释其实姓柳的刺客山女口中的全寨皆灭,第一次面对血腥,血色就摆在韩北甫面前,几乎将他吞没。尸体也是旁人的父母兄妹,韩北甫不知不觉落了泪,但还记得自己是来做什么的,招来身后的下属。

他带的人一个是太守府的长史,记得郡中经手过的大小事宜,一个则是仵作,两人在益州的时间差不多比他开蒙后的成长时间还长。长史和他一样脸色惨白,仵作定了定神,开始投入工作。

“大约三月十一早晨死亡,利器劈砍……豁口卷边,逆钩深入……”

仵作越验脸色越白,拉着韩北甫的袖子,“太守,这这这,这力度、这角度,这是军刀和军中羽箭的痕迹啊!”

韩北甫心沉了沉,回头对上围堵在寨门前的众人眼睛,火把光芒之下,一双双眼睛里像是写着“你还有什么诡辩”。

“这是军中制式刀箭所留痕迹。”

韩北甫话刚出口,就被仵作重重拽了一下,对面的山民们眼中怒火更盛,后排的人将一支支羽箭抛出来,似雨点一样落在三人身边。

“好胆!”山民族老怒极反笑。

显然,如果刚刚韩北甫说谎拒不承认,现在这些大多染血的羽箭上的特殊记号,就是铁证。

韩北甫心中微动,在对面挥刀过来之前,抬手阻止,“等等!虽然是西南军制式,但伍将军一家镇守西南多年,忠心为国,爱兵爱民,我听说,还曾来过山中募兵,说明在他心中,山里山外皆一视同仁!这些年他虽与山中有冲突也大多遵循律法办事,如今调兵东南,西南军中出了叛贼,才有此祸啊!”

他在赌,赌西南军军纪和在山民中的名声。打跑抢劫犯和打跑侵略者的态度是不同的,就算知道西南军设军在此有防范山民的意义,韩北甫也相信以伍明的性格,大抵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叛贼?还不都是你们中原人!”人群中有个声音冲出来,“你们想怎么说怎么说,我只要你们偿命!”

“你错了!”韩北甫扯着嗓子喊回去,“你们允许我来,不就是觉得西南军做不出这样的事,心有怀疑,才肯让我来看吗?不然拿着羽箭抬尸直接冲城告状,不也是一样?”

韩北甫刻意忽略了山民们冲到城下时见到城上密密麻麻的守军吓一跳的反应,最初山民们大概想要的是报仇,但怒火被堵了一堵,理智就要回笼,他要做的,就是将理智意识到的违和扩大。

“军中的确出了叛贼,伍将军之子被叛贼所刺,用的正是只有寨中才有的西南蜂毒!但我相信,不是大家要害伍将军之子,而是叛贼在我们之间挑拨!为的就是让益州大乱,叛贼好趁虚而入,他们怕了,怕我们山中富裕起来,怕山中修路不能让他们得利,怕我们山内山外一条心!”

韩北甫越说越顺畅,“如今伍将军之女临危受命,点兵要去追叛贼,各位若不信,可派人跟随,到时候两军阵前,一问便知!”

他说得慷慨激昂,将矛盾全都丢到了两边坑害的凶手身上,虽然的确也是凶手的不对,但到底是不是反叛的伍正所做暂时还不知道。不过,加上一部分懂得山中藏匿的山民,总比靠五百人去报信拦截,胜算大些。

山民们需要一个答案,与其等到平定后带伍正过来认罪,还不如让山民自己亲眼去看。

韩北甫自愿在山民们返回之前,留在山里做人质,三百最强壮的山民带着山中的矮脚马,踏上了益州城外的土地。这一次看上去精锐感足了些,让城上守军如临大敌,等一问才知道,竟是来投军的。

“我等要随伍将军之女前去捉拿叛贼,何时叛贼捉回,何时太守回归!”

伍九娘听到消息,忙碌查清向北路线的思绪都松了一瞬。

西南军中舆图只限在周围,对向北的齐国腹地路径却是两眼一抹黑。按伍明的话说,刀剑是向外的,关注内部作甚?若非秋狩演武调兵进京走过一段路,伍九娘兴许是连梁州关在哪都不知道。

派出去的斥候只带来了万人军队绕关过城的消息,如何抄近路堵人的愁绪直到山民来前,清颜阁商队来人才得以解决。

“这条路当真可以走?”伍九娘几乎是急病乱投医了,按着清颜阁护卫的肩膀,紧紧逼视对方,试图找出一点不安。

清颜阁原本对西南到京中的道路也是不熟的,但架不住两边来信频繁,又经常绕路去梁州,哪个信使不是一路打听过去找路,有时候还得专门钻山越岭节省时间。一来二去,硬是找到了一条近路。

清颜阁护卫笑着对伍九娘施礼,“殿下对将军颇为欣赏。在下拿项上人头担保,这条路可保将军一路顺风,武运昌隆。”

伍九娘吸了口气,加起来八百人的小队伍配齐了马,如离弦之箭般飞速追向北方。

益州距离京城到底偏远了些,三月十一出的事,尚未传入京中惊破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众人思绪。之前遭受连番出事惊吓的楚国游学学子们,面对一日日复苏的安阳城中集市,和随着之前吵架失败或被说服的名士儒生传信回去叫人,越发精彩起来的国子监辩论,收拾好的行李和不在这个危险的地方继续待了的回国规划,都不知不觉被明日复明日了。

平静无波,甚至在往原先的快乐享受气氛过渡的安阳城,让派出去眼线收集情报的大多数人都安下了心,但也有人焦虑不安起来。

钟府算是整个安阳城中最不为新奇事物气氛所动的府邸之一,大小孩子们皆被拘着不许外出,贯彻着之前钟大钟二的“闭门谢客”状态。就算是不少人都知道钟大钟二悄悄出来了,但抓不到证据,也没必要抓,只觉得钟家受了简家倒台的打击沉寂了下去,除了依附钟家的士族,竟是无人关切了。

钟家书房内,管事刚带着最新的消息进去,就听铛啷啷一阵声响,守在附近的仆役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也不敢出。依附钟家的小士族们心中谋定后动的钟大,坐在椅中神色阴沉,咬牙挤出四个字,“背信弃义!”

地上杯盏碎成碎片,钟二气冲冲踹了碎片一脚,“他们以为还能全身而退?真是没人教过信义二字的畜牲!北部部族乱成那样,咱们帮了”

“老二!”钟大厉声喝止他。

钟二悻悻闭嘴,“我让人再去请……”

“不,去庄子上。”

“大兄?”

钟大扯起唇角,“苏家的讨妖道檄写得真不错,襄王以为一个苏家就能握住所有人的喉舌?呵。”

钟二有些犹豫,“但阿琅……”

“阿琅还是个孩子,他懂得什么好坏?”钟大起身,“去吧。”

被议论的襄王,如今正在鸣水城街上缓缓走着顺便晒太阳。

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薛瑜又是咳血又是发烧,在床上养了两天才感觉有些缓过劲来,被方锦湖换了衣裙扶着出去转转。虽然城中都戴了口罩,但出行的人数明显增多,连蹲在县衙门前刻碑的石匠都变成了一个热闹景点,有事没事都有人过去瞧瞧。

没办法,关在屋子里太久,在屋子里做活跑跳的感觉,总是没有外面舒坦的。

如今只需要慢慢疗养,医师们的时间都没那么紧张了,连做工都变成了僧多肉少。眼看路上闲人增多,薛瑜点了几个出身鸣水工坊的人,走街串巷集合百姓,将广播体操和齐文千字扫盲再次普及开来。

鸣水危机已除,明日就是解禁之日,城外自然也不需要千人守城了。随着城中恢复正常撤走的城外守军早上列队离开,先前被县衙借来维护县学开学秩序的那部分军卒帮忙守着城墙,在与薛瑜闲聊时,还挺羡慕同袍们可以回去训练了的。

“还好还好,等县学开学,我们也能回去了!”军卒们没有提起在疫病中死去的同袍,却用轻快的语调说起辛苦的训练,力邀薛瑜到时候也去看看。

县学在打扫过后变回了窗明几亮的模样,向来学的是形而上的清玄之道的学官们,经历了多日在他们眼中“交给胥吏处理就好”的公文与调拨计算折磨,别人是病中憔悴,他们是加班枯槁。

但加班加着加着,心态就变了。有旁边乔县令的赞美鼓励,能出门后又有差役们大声向城中百姓介绍“这就是这些天辅佐襄王殿下与县令们的学官”,听着百姓们的惊呼与感激,还只是青少年没有多少人生经历的学官们,顿时忘了这件事最初完全是被薛瑜恐吓,不得不为,走在街上也趾高气扬昂首挺胸起来。

这种感觉与他们往日论文写诗不同,夸奖都像是变得更好听了。

薛瑜站在县学院内,看着一个学官从外面回来,对羡慕和感激的百姓自矜颔首回应,转头绷不住满脸傻笑,正被她看了个分明。

“殿、殿下?”学官莫名感觉羞耻,僵住了。

薛瑜拍了拍他,“这段时间辛苦了,我和江乔两位县令商量准备三月十六开学,你们准备得怎么样了?县衙门前的碑文看了吗,今天赶工刻最后一点,明天大家出城就要一起揭幕了。还想做最后修改就快去,背后还有你们的名字,就在县令他们后面。”

学官先是一惊,意识到加班完了又要忙了,紧接着听到碑文,自己的名字靠前说明襄王和县令都同意自己贡献大,心里美滋滋地,对薛瑜一礼,“多亏殿下点醒了下官,我这就去看。”

他一阵风似的又跑走了,没生病的年轻人就是这么活力四射。

守城的城门卒带着信筒和箭跑过来,“诶哟,殿下您在这呢!我找了好久!城外送来的信,我怕误了事,拿到就赶紧过来了。”

薛瑜一怔,陈关早上和板车一起送进来的信筒还在,怎么又多送了一次?

“西南军反,三月十二已近梁州关。”

信中短短一句话,震得薛瑜差点没拿稳,刚要往外走,就见又一人拿着信筒跑进来,“殿下,您的……”

薛瑜抢过信筒,迅速拆开。

“伍氏女上书陈情,西南山民被屠生乱,西南军中守将以清君侧之名谋反,领万人叩关。伍氏女报信梁州关后,迎出。梁州守将调神射队出,待取贼首归京。”

第二封信的消息相对没那么惊悚,看上去更像是前一件事发生后,报信追来避免朝廷误会。信上陈关字迹潦草,显然是刚刚得到消息,就连带着得到的应对部分消息加急送来。

薛瑜反复看了两遍后一封信的内容,觉得有些诡异。山民被屠生乱,合理。守将谋反也不是不可能,但看伍九娘反应,不会是伍明做的。伍明就差直说自己对皇权更迭一点兴趣都没有了,也没必要做出这种事。

齐国边关和梁州两道关有屯兵,但各州郡守军远不及中央和四方边陲,腹地多年无兵祸,难怪短短时间就突近梁州。

西南军内乱,向北直指皇权,大概率不会明说谋反,会把讨伐暴君、清君侧之类的话拿来遮掩。可伍家任何人都压根没这个追随人脉民心,起兵也只是开启乱局,守不住江山完全白给,折腾一轮图什么呢?

两件事同地同时发生,让人忍不住怀疑背后有人操控。西南军守在益州,背靠腹地,面对群山,本是守卫压力最小的地方。按时间推算,要是没有专门的情报线路加急过去,时疫爆发的消息可能刚刚传到,西南军就反了……那么的山民会做什么?

守军离开,愤怒的山民占据城池,要么被反应过来从东边回来的军队压制陷入胶着,要么跟在向北的叛军背后,直入中原。但考虑到山民不是军队,更可能留在益州。

山民拖住回防的军队,前方突进的叛军缺少阻拦,朝中为了及时救援,能调动的大约是京中禁军和训练营的兵力。

这样一来,京中空虚……不,不对。

薛瑜悚然一惊。

“殿下,恐鸣水危矣。”

身旁有人替她说出了心声,薛瑜偏头,对上方锦湖的双眼。

“诶哟殿下,今儿个是什么好日子,第三封信来了!”

县学外送信的差役是个大嗓门,刚进门就嚷起来,恨不得让整条街都知道自己给襄王送信来了。

薛瑜没心思与他多说,颔首后劈手夺过差役手中信筒。差役被襄王的反常吓了一跳,意识到她在忙,乖乖施礼退了出去。

信筒内纸卷拆开,只有铁画银钩的一个大字,皇帝的笔迹横竖里都透着冰寒杀意。

“钟。”

薛瑜摩挲着纸卷,忽地想起薛琅离开京城时的那天。她轻声吩咐跟在身边的侍卫去传城中兵卒过来,望了一眼门外浅金色的阳光。

此刻,神射队伍不知到了哪里。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一叶”小可爱的20瓶营养液,感谢“listen”小可爱的10瓶营养液,挨个抱住亲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