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千他站在夏花绚烂里!
早晨九点,从伦敦飞往北京的航班在首都机场上空盘旋,准备降落。
安适无声的商务舱里坐着一位闭目小憩的男人,侧颜英俊而静谧。
男人的身份并不普通,不久前他刚荣获了欧洲绘画大奖,成为国内颇受瞩目的新锐画家。
年纪轻轻就已声名大噪,不仅是因为他自身杰出的画功,更是因为相传他的老师是傅爅,同时他也是傅爅多年来唯一收入门下的弟子。
傅爅又是何等人物。
虽然已经神秘隐退多年,但仍旧被后辈们封为画界不可超越的传说。
能够成为傅爅的弟子,必定有过人的天赋。
种种华丽的头衔加冕在这位年轻画家的身上,也使得他此次获奖回国,受到了空前热烈的关注度。
唐萤站在接机通道前遥遥相望,等待了近半个小时,终于看见一个打扮得相当低调的男人朝这边走来。
她振奋地挥起双臂,高声喊:“萧老师!这边这边!”
萧泉注意到了,抬腿走到她跟前。
他脱下墨镜,俊朗的面上稍显倦意,“小唐。”
唐萤笑语嫣然,热情祝贺道:“恭喜萧老师又获大奖!”
“运气好罢了。”萧泉谦虚一笑,转而问:“画展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放心放心,一切都在筹备当中!”唐萤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她说完,想起什么,语气又变得犹豫起来。
“萧老师……那幅画你确定要展出吗?”唐萤不太确定地问。
萧泉淡淡瞥她一眼,言简意赅:“展。”
唐萤一小会儿没说话,还是难以理解,“一定要放在主展位吗?毕竟不是什么名家名作,会不会有点浪费资源啊。”
“她值得起那个位置。”萧泉将墨镜戴上,双眼重新隔离了外界,“没有她,就没有现在的我。”
唐萤明白他的意思了,也不再多言,“好的,我会看着办的。”
“麻烦你了,小唐。”萧泉对她露出一个微笑,随即说:“我先回酒店休息一阵子,下午我陪你一起去做采访吧。”
“不用了不用了。”唐萤忙不迭摆手说:“您倒时差比较辛苦,您好好休息,我自己去就行了,也不是什么难差事。”
萧泉思考片刻,点了点头,“好,那就交给你了。”
出发之前,唐萤先回画廊再次检查了一遍布置的进程。
不久后即将举办的画展会是这间画廊的首次公开亮相,意义非凡,唐萤作为策划之一,责任重大。
画廊规模并不算太大,但胜在装修得别出心裁,每一扇展墙纵横交错,桔黄色偏暖的光线从高处洒下来,富有艺术气息。
一幅幅色彩或斑斓或沉重的画作有序地排列开来,其中除了萧泉近年来的新作以外,也不乏另外几位妙手丹青的经典作品。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都将是一场水平极高的画展。
然而,在整间画廊位置最重要的那个展位上,却装裱着一副名不经传的画。
唐萤去年刚毕业,也算半个专业人士,有一定的鉴赏功底。
眼前的这幅画拥有着近二十年的历史,仍旧保存得非常完善,虽然画法稍显过时,笔触也并不是非常成熟,却莫名能够传达出一种引人入胜的力量。
唐萤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是被其中的哪一点所打动。
关于这幅画的更多信息还有待她进一步探究,目前唐萤只知道画的名字是《他站在夏花绚烂里》,作者叫做何冉。
唐萤对这个名字并非毫无印象,多年前画界曾经有过一位昙花一现的实力女画家,名叫何漪华,据传这位何冉正是她的亲侄女。
然而仅凭这层薄弱的关系,还不足以支撑起将她的画在这样的重要场合展出的原因。
唐萤不止一次的向萧泉表达过自己的疑惑,得到的都是同样的答复——不要多问,按照他的意思去做就行。
今天,她终于要去解开这个谜题了。
唐萤的心情含着几分期待。
按照萧泉给的地址,最终唐萤找到了这家花店门前。
门口摆着一排排高脚架,花团锦簇,装饰得很是温馨。
阳光穿过两扇透明的玻璃门,零零星星地洒在店内的奇花异卉上,露珠闪烁,芬香袭鼻。
店主不在,看店的是个年轻小伙子。
唐萤推开门,旁边一只招财猫笑眯眯地说着:“欢迎光临。”
唐萤前脚刚迈进店里,一个小女孩突然莽莽撞撞地扑到她的身上,声音甜甜地叫了声:“爸爸。”
似乎是感觉到手里抱着的大腿尺寸不对,小女孩立马松开了手,一脸茫然地看着某处。
唐萤也愣了神,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看店的男子连忙走上来把女孩牵走,哈腰给唐萤道歉:“对不起啊,她眼睛看不见,听到开门声音就以为是我们老板回来了。”
唐萤释怀地笑了笑,表示没关系。
站了一会儿,男子又询问:“你需要买些什么吗?”
“噢,我不是来买花的。”唐萤从包里拿出一张名片,自我介绍道:“我叫唐萤,跟你们老板约了时间来采访他的。”
“哦。”男子很快记起来了,“老板刚刚出去办点事,很快就回来,让你稍等下。”
唐萤点头说:“好的,没问题。”
男子领着她到店里面坐下来,招待周到地端上茶水。
方才撞到唐萤的那个小女孩一直抓着男子的裤腿,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后面。
唐萤忍不住多打量了她几眼,小女孩长得很漂亮,皮肤白净,耳朵小巧,眼睛圆溜溜的。只可惜双目无神,像一个失去了灵气的傀儡娃娃。
“她叫什么名字?”唐萤问。
“萧思思。”
“多少岁了?”
“六岁半。”
视线绕着小女孩转了几圈,唐萤按讷不住好奇,又开口问:“她的眼睛为什么会失明?”
“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治不好。”男子语气平平,似乎已经回答过很多次这样的问题了。
唐萤不禁叹息一声,“好可怜。”
“也不能这么说。”男子笑了笑,“老板把她当掌上明珠疼,什么事都顺着她的心意来,依我看她比很多小孩都幸福。”
唐萤也笑了,“女儿都是爸爸上辈子的情人,不疼她疼谁啊。”
笑完才发觉到不对劲之处,唐萤心里犯起嘀咕:据萧泉说他叔叔并没有结过婚啊,怎么莫名其妙冒出来个女儿?
她提出了自己的疑惑,才听男子解释道:“思思不是老板亲身的,从孤儿院领养的。”
“喔——原来是这样。”唐萤拖长了声音,若有所思。
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了十几分钟,老板终于回来了。
门口的招财猫再次响起欢迎光临的声音,最先反应过来的人是萧思思。
她敏捷地转过身子,即使眼睛看不见,却能一下子精准地扑进来人的怀里,软糯糯地唤道:“爸爸。”
唐萤闻声回过头,看着站在门口、蹲下身子跟萧思思说话的男人。
即使人到中年,男人的身材仍旧保持得很好,略微有些驼背,但整体还是瘦削挺拔。
他的脸上并没有太多岁月的痕迹,只不过鼻翼两边留下了两道很深刻的法令纹。或许是因为五官与萧泉有几分相像,倒不会令唐萤觉得陌生。
定睛看了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失礼,唐萤连忙站起身笑脸迎接:“萧先生您好,我是唐萤。”
男人抬头看她,言简意赅:“你好,萧寒。”
“那个……”对面的男人只是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却莫名让唐萤感受到了第一次在萧泉工作室里面试时的紧张感。
她竟然语无伦次起来:“我是萧泉的助理,这次来是为了采访您关于那幅画的一些事,希望您可以配合……萧泉应该有提前通知您吧?我听他说起过一些关于你的故事,但还是觉得亲自找你聊一聊比较好。”
萧寒轻微地点了点头,“嗯,我知道。”
唐萤从背包里拿出笔记本,小心翼翼地问:“那我们现在……可以开始了?”
“好。”萧寒惜字如金地点头。
他不紧不慢地将萧思思放到地面,先是温和地询问她的意见,“我跟这个姐姐有点事,你先自己去玩一会儿,好不好?”
萧思思撅着小嘴,略有不满,“我要你陪我嘛。”
“听话。”萧寒摸摸她的头,耐心地说:“我很快就好,你先跟着林哥哥,帮他浇一浇花。”
萧思思闹了很久,终于不情不愿地点了下脑袋,“好吧。”
安抚好萧思思,萧寒领着唐萤走进里面的房间,地方比较小,两人面对面稍显拘束地坐着。
唐萤终于逐渐找回了专业态度,有条不紊地打开笔记本,拿出录音笔,朝萧寒点了点头示意。
“您可以开始说了,我会仔细作好记录的。”
十月末,北京的深秋。
据萧寒说,这是那个女人最爱的季节。
在金灿灿的枫叶林即将被一片辽阔无垠的白色覆盖之前,清标画廊的第一场画展终于正式拉开了帷幕。
当天,业界多位颇具盛名的艺术家和鉴赏家都莅临现场助阵,不少媒体记者也争相前来报道,只为一睹传说中傅大师的得意门生的真容。
画廊里参观的人络绎不绝,画廊外边更是排起了长队,堵得水泄不通。
唐萤前几天晚上一直因为这件事紧张得难以入眠,直到此时此刻,亲眼目睹了整场画展的成功举办,心里一颗大石头才算是落了地,取而代之的是难以自抑的欣喜。
带着工作证在场地里来回走动,唐萤不厌其烦地向客人们解说着展出的每一幅画。
这一天,毫无意外的,主展位上那副不曾面世的名为《他站在夏花绚烂里》的画引起了热议。
也是这一天,唐萤浓墨重彩地向来宾们讲述了无数遍属于萧寒和何冉之间的故事,直到口干舌燥也没能停止。
那段尘封许久的往事,在二十年后被人重新挖掘出来,依旧充满了无限的遗憾和无奈。
据说直到何冉的遗体被推进太平间里,萧寒也没能见到她的最后一面。
在她过世之后,他没有合适的身份参加她的葬礼。
甚至,他连她的骨灰也没能摸到过,它们就被洒向了大海。
生死离别的悲剧往往令人滴泪肠断,可唐萤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天萧寒在回忆起这段往事时的表情,他脸上的悲伤很淡很淡,淡得几乎无法寻觅,仿佛这些痛苦的经历从不曾发生在他身上。
他说:“她一直都在。”
唐萤始终想不通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或许他还一直活在自己的回忆里,又或许他不过是拿这种假想来安慰自己。
临近黄昏,画廊里的人流量终于渐渐变少了,这一天对于唐萤来说是忙碌而收获颇多的。
萧泉在酒店设宴邀请了宾客们,她则留在画廊做最后的收尾工作。
清场时,唐萤发现一个男人抱着个小女孩站在主展位前,迟迟不肯离开。
她不得不走上前去提醒,“这位先生,不好意思,画廊准备关门了……”
话没说完,她愣了一下,才发现眼前的是位熟人。
唐萤声音很轻,萧寒并没察觉到她的到来。
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眼前的那幅画上,一动不动,完全忘记了外界。
难以言表的情感在他的眼底萦绕不去,相思一点一滴成画,旁人无法渗透。
唐萤不由也看向画面中中站在夏花绚烂里的男人,又扭过头来多看了萧寒几眼。
当年的他,跟现在的他,从侧面来看好像一点都没有变。
画面里,男人认真工作的侧颜留下了一个悬念。
下一秒,也许他会转过头看她。
也许他会冲着她扬手,对着她笑。
也许在收工后,他们会一起去吃一碗面条。
但是又有谁知道呢?
被抱在怀里的萧思思很兴奋,咿咿呀呀地叫唤着:“我长大以后也要当画家!”
这次萧寒倒是回过神来,他笑着捏了捏她的鼻子,“傻丫头,你看不见怎么画?”
萧思思不满地挥舞着小拳头,“我能画,我就能画!”
父女两人其乐融融,唐萤不忍上前打扰。
她静悄悄地回到办公室里等着,直到萧寒牵着萧思思离开,她才走出来。
站在门口,看着男人和小女孩的背影朝着马路的方向淡去。
黄昏朦胧,一阵秋风卷过。
那两人始终手牵着手,渐行渐远,模糊了身影,像是步入一张泛黄的牛皮纸里,被永久地定格在了画面中。
唐萤突然明白过来一些东西。
或许,真的如他所说。
岁月涤荡,可有些东西不会变,就像她一直都在。
当晨曦的阳光洒满你的身体
那是我在抚摸你
当清风拂过你的脸庞
那是我在轻吻你
当天空飘下皑皑白雪
那是我在为你歌唱
当你思念我时
我就在你心底
我一直都陪在你的身边。
夜幕悄然降临,唐萤是最后一个离开画廊的,她缓缓将卷门拉下。
转身前的最后一眼,望向远传那副静默不变的画。
一幅画,讲的是一个永恒的故事,看画的是见证故事的人。
那一年,她仍美丽,他依旧年轻。
他们的爱情或许疯狂,或许荒诞。因为稍纵即逝,才更应该为世人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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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
《他站在夏花绚烂里》
文/太后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