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喜欢浓重的香料,以水沉香熏衣的习惯,在是世子的时候便有了。
璇玑抬眼,轻声道谢,跟在娄骧身后,保持着三步远。一路上,静得只有璇玑凌云髻上的鎏金鸾鸟衔翡翠珠步摇不时发出清脆的声响。
娄骧是皇帝与皇贵妃的长子,本朝取武帝半生困于后位之争的教训,不立后。陇西王继妃册封为皇贵妃,摄六宫事。不立后归不立后,储君之位仍是长子继承。武帝喜爱子侄,便将藩王家的世子接入宫中教授。朝臣皆说,唯有陇西王世子肖似年轻时的武帝,性情可堪继承大统。
娄骧比璇玑还要年长八岁,可按着辈分,娄骧却该尊璇玑一句“姑姑”。一同在武帝膝下长大的情分,两人年幼时十分亲密。后来武帝驾崩,娄骧入主东宫,璇玑则长年深居简出,两人能见到也只是在年节宫宴上,隔得十分远。一晃十年过去,当年尚在研读仍仁孝兼爱的陇西王世子已是监国太子,九珠金冠束发,眉眼间流露着储君该有的凌厉。
“殿下吩咐了,长帝姬殿下缺些什么,想要些什么,只管说。你近身伺候的,也要多操心。”娄骧身边主事的杨顺朝兰知说道,两人跟在各自主子身后一丈远,不去搅扰。
兰知颔首,低着头快步迈上台阶。
走到灯火辉煌的太和宫前,一处阴翳里,娄骧停住脚步,回身凝望着璇玑,黑曜石般的眸中似静水流深,无声无息地涌动。
璇玑莞尔一笑,以手中的帕子替娄骧掸去肩上的雨丝,金线绣出的云纹十分扎手。
“太子殿下先进去,本宫在这里避一避雨。”
她食指带着一枚青玉打成的玦,那位能工巧匠将一圈雕刻成石榴花,细致到能看清每一瓣花瓣,在灯火下如一斛清泉涌动。
胡俗里,有情人以同心戒定情。
璇玑走进大殿时,俯身朝着高位上的皇帝一拜。皇帝不及知天命之年,须发便有些斑驳,面色也不大好,眼白有些许血丝,方下颚日益圆润。身旁端坐着的皇贵妃穿着深紫色的鸾鸟吉服,仪态雍容华贵,一双吊角眼妩媚,点翠凤冠压在缕鹿髻上。娄骧坐在东边第一位,与礼部尚书议事,余光瞥见璇玑,神色如常。
璇玑因未出阁,独坐在西边第四位,前面坐着的是两位尚未行加冠礼的皇子,还有守寡的永泰帝姬,她是皇帝膝下第四女,三嫁三寡,如今养在帝都外的瑶光寺里。永泰帝姬常年抱病,又常年吃斋念佛,身子单薄些。三人见着璇玑,起身行礼,方才坐下。
皇帝膝下有两位未远嫁的帝姬,安昭仪所出的嘉和帝姬与璇玑岁数差不多,已定下亲事,下嫁安息侯世子,清河房氏。前朝礼官操办纳彩之礼时,忽然想起先帝膝下的安乐长帝姬也到了该出阁的岁数,便请太子的懿旨,一同操办了起来。
璇玑的年节赏赐不算多,她也不在意。今年操办宫宴的厨子是打南边来的,做的菜十分清淡,符合璇玑的口味。宫里启了十年的竹叶青,入口醇厚。微醺之时,有些头晕,兰知见状,扶着璇玑起身去偏殿更衣。
今年柳州瑶人布氏作乱,冯昂领兵前去平叛大获全胜,皇帝特意嘉奖冯昂入帝都觐见,敕封武卫中郎将。他此次前来,也是为了迎娶定下亲事的安乐长帝姬。年少得意,意气风发,冯昂今夜饮酒来者不拒。
他今夜第一次见到璇玑,便已被她所折服。她放下酒盏,抬眼时风韵万种,脸红的像是熟透了的樱桃,回头朝着侍女娇憨地笑着要酒,以手支颐,大约是醉了。那年长的侍女扶着她从一旁的侧门出去醒酒,冯昂鬼使神差得跟了过去。
偏殿里设施一应俱全,杏知命人拿了浸湿了的帕子来给璇玑敷脸。璇玑只是微醺,无甚大碍。
“是谁?大胆!”杏知朝屏风后的响动吼道,用半边身子挡住璇玑。
冯昂的身影出现在璇玑视野中,他是南境大族的公子,自是一副桀骜模样。五官平平,身材精悍,勉强称得上俊秀。
“臣冯昂拜见安乐长帝姬。”冯昂上前作了个揖,抬眼看着一副警惕模样的杏知,杏知道:“长帝姬尚未出阁,不宜与外臣相见。请将军回避。”
冯昂心想,这奴婢年纪轻轻,便是一副训斥的凶悍嘴脸。心有不甘,起身道:“长帝姬不日便会嫁入冯家,本将不是外臣,夫妻有何不能见。何时由得你这贱婢说话!”他说着上前,就要拉开杏知。
璇玑在杏知身后听得一清二楚,正要起身,却听屏风外一个男人道:“大胆!宫禁之中岂有你放肆!”
来者是璇玑身边的侍卫长楼扬,他今夜着一件飞鱼服,腰间挎一把柳叶弯刀。皇帝赐璇玑位同三司,身边的护卫也赐了与羽林郎的官职。若是分辨不出,也只能把他们当做宫中的羽林郎。
楼扬眼看着冯昂抬起手要打人,大步上前护在璇玑身前,冯昂见着穿着羽林郎将官服的楼扬,心里有些犯怵,但是又念及自己品阶高于正六品羽林郎将,高声道:“本将的家事,何时由得你一个小小的羽林郎插手。滚出去!”
楼扬不卑不亢道:“卑职自是不能插手将军家事。但若是玩忽职守,使得今日这般小事闹到皇上那里,让将军失了体统,殿下丢了脸面,卑职十个脑袋都不够砍得。奴才不懂事,自有主子训斥。宫规森严,长帝姬殿下自然不会徇私。”
楼扬说的这番话令冯昂无以反驳,只得憋着火气,指着楼扬的鼻子道:“你你等着!”
沉默许久的璇玑开口道:“今日不过是一场误会。请殿下与将军都不要放在心上。本宫的贴身侍女,自是由本宫管束着。本宫尚未出阁,与将军私相授受,着实于理不合。”她这句话,狠狠地打了冯昂的脸。而冯昂在这偌大的帝都,又算是什么东西,不过是皇帝有意拉拢高州冯家与北方大族分庭抗礼,才给他几分体面罢了。
冯昂默默退了出去,楼扬见着璇玑酒醒了大半,才退出偏殿。
灯火摇曳的雨夜,寒意肆意扩张。宫宴结束之时,皇帝已经醉醺醺的,皇贵妃陪着回了凤仪宫。娄骧吩咐着为勋贵们备了点心赐下去,璇玑自是不必看娄骧脸色,自顾自地打道回府了。
璇玑坐着不露身份的青帷马车,倚在软枕上,听着窗外马蹄哒哒,有些疲惫。
“禀主子,冀州不战败北。北庭铁骑朝渭水方向行进,东宫大怒。”
马车外传话的是楼扬,他以内侍之身,骁骑郎将之名待在璇玑身边整整十年,没有家室,孤身一人。
璇玑用喉头发了声音,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车马到府邸时,兰知撑一把油纸伞,楼扬抱着醉意翻涌的璇玑进了府邸。
众侍女见着璇玑酩酊大醉的模样,各自去备了热水和醒酒汤药。楼扬半身雨痕,鞋袜都湿了,只得守在寝殿外的回廊上。
楼扬倚在廊下,看着屋檐上身覆雪粒的寒鸦,振翅飞起又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