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现在连我自己是谁,都不清楚了。”璇玑苦笑着,她还不懂任何做一个妻子,就要被迫去养育一个孩子。
嘉措上师面上一直都没有浮动,他听璇玑说道:“你说忘了前尘或许是一种好,可我对我的丈夫一无所知,我过去十几年的生活也被忘得干净,像是被人偷走了一样。”
嘉措上师用火石燃起矮桌上的一盏油灯,灯火幽微,被他的眸吸进去。
“我今日想向腾格里寻求一个能让我参悟的答案。”
璇玑看不见兜帽后的嘉措上师是怎样的神情,只见他双眸如静水流深,说不出什么在涌动。
“大妃可否听闻过延州妇人的故事。”
“愿闻其详。”
嘉措上师缓缓道:“延州妇人是经书中所记载的,百年前一个南齐女人的故事。她不知来处,身若浮萍,自恃貌美,倚门献笑,与少年人狎戏,为世人所不齿,数年而殁,无人问津。”
璇玑不禁笑笑,开口道:“上师说的故事可是我?”她笑意渐深,如无暇的白玉。
他摇摇头,继续道:“后有北庭高僧循声前来,说延州妇人本是度世间**之人归于正道的神灵,尘缘已尽。延州人凿开其起棺木,见其身钩结如锁状,其中联络不断。经书中云,佛有舍利,菩萨有锁骨。”
璇玑听完这个故事,不禁想这是怎样的一个女人。莫名降生于世上,其实一世都背负着所谓的神谕。世人不齿,却还要是将她供奉。
“上师的意思是,即便艳骨天生,也能成佛成神?”
“不,你错了。”
嘉措上师闭上眼,眼前的夜幕中描摹着那张美艳绝伦的脸庞。
“诸心皆为非心,是名为心。”他睁开眼,如一株静立于天地间的昙花,“不惧于情,方可超脱。”
汗王大帐。
暴雨如注,悍天雷声从西南传来,整座王城都笼罩在阴云之下,压抑的让人喘不过气。
璇玑被送走的当夜,默啜就让人秘密羁押处摄图,对外宣称处摄图出城狩猎。
“王兄,都知道了?”跪在地上的处摄图问。他丝毫不畏惧,反而是有些释然。自己保守多年的肮脏秘密,终于有一天被人暴露于白日之下。
默啜的怒火即将压抑不住,迸发出来。他从未想过,他包庇多年的,竟然是自己的亲弟弟。
“臣弟求王兄应允,让臣弟带多兰退居北海,永世不回王廷。”
默啜怒吼道:“混账!”他粗喘着气,不敢去看处摄图。
处摄图仍是十分冷静地说:“臣弟愚钝,心中只有如何保全王兄。事已如此,不必牵扯大妃与多兰。臣弟当年犯下的错,如今一人承担便是。”
他是北庭天选大可汗嫡子,是阿史那氏的骄傲,自幼便背负家族的荣光,要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儿。
默啜稳了稳自己的气息,开口道:“处摄图,我从未你想过会是你。”
当年的多兰,只有十五岁,还是斛拔奚家不谙世事的贵女。
处摄图笑的苦涩,“臣弟是个懦夫,连心爱的女人都不能拥有,也不能保护。”他直视着默啜,“王兄也把臣弟与多兰骗得好苦,只说孩子夭折。若不是那日赫连阿苏勒提起阿尔斯楞壮实”
默啜屏住呼吸,不再言语。
处摄图道:“臣弟早该想到的,阿史那家的孩子,总是要比普通孩子强壮许多的。斛拔奚氏阏氏的稳婆赐金还乡,不知所踪。其实孩子早生几个月,也是不差什么的。”
斯兰有意羞辱默啜,便把订下婚约,但不忠与默啜的多兰塞给他做侧妃。默啜答应过天选大阏氏,要保护斛拔奚氏余脉免于诛灭,所以迎娶了多兰。
这么多年,多兰心里一直藏着那个抵死不愿意说出的人,所以默啜不碰她,也不去问她。
处摄图行北庭大礼,这道礼数只上敬腾格里,下拜可汗与父母,处摄图从未对自己的兄长如此大礼。
“你可知,你几乎毁了她。”默啜开口,听不出是责备还是什么,“你离了王城,可多兰却如何都不愿说出你的名字。她父君扬言要将她逐出家门,放逐到西海之西,她顶着四个月的身孕求我救救她的孩子”
“王兄”处摄图喝道。
“臣弟已经辜负了多兰,王兄多年照拂之情,臣弟感激涕零,可王兄,求王兄让臣弟给她妻子的名分,让她百年之后仍能与臣弟相守,让般若”
默啜俯下身子,用拇指和食指捏住处摄图的脸,吼道:“你知不知道,处摄图,你若是不姓阿史那,不是我一母同胞的弟弟,你早就死了!”
默啜从未感受过,因为暴怒而出离理智的滋味儿,如今也算是尝到了。
“臣弟不想再辜负多兰。哪怕是要臣弟不做大君为代价,臣弟也是愿意的。”
默啜松开他,站直身子,道:“处摄图,你怎么就不明白。你幡然醒悟,想与她长厢厮守,我如何不想成全你们。可山长水阔,你们又能走到哪里,真正才能隐居?染干走了,你也要走,我没了血脉相连的兄弟,又有谁来与我并肩而战?”
高大魁梧的男人站在大帐中央,喃喃自语。
“处摄图,我以大可汗与长兄的名义许诺你,我会护佑多兰一生喜乐,我会做最疼宠般若的父君,给般若我能给的财产与荣耀。璇玑也是如此待她,我们会守护你们的秘密,直到天崩地裂,万物幻灭之时,以腾格里之名。”
“但你不要再见她了,只言片语,便能让她们母女颜面尽失。大错既然铸成,便不要再做无用的忏悔了。”
处摄图出了汗王大帐,他呜咽着,看着东方那一顶青色尖顶的毡帐。
他像是一只受了重伤的猛兽,一遍又一遍地舔舐着自己的伤口。
他直到,那顶毡帐里住着一个永远都在等他,却永远都不能再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