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出来,叶行把人叫住:“怎么了?”
雾里趴在栏杆上,红裙长发,本该趁得人格外鲜明,可在她身上,却全然找不到和红相关的词。她只是站在那里,世界就好像是黑白的,一切都很静很静。
“你还记得,最开始时,梅姨说的有关太岁的事吗?”
叶行:“记得。”
梅姨说过,太岁,会给人带来一些不好的事。
雾里:“本来我不信命。”
“现在我信了。”
“所有局,都是因我而起。我没资格做自己。没有。”
“别想这些。不是这样。不是。”叶行慌了,想扯她,手顿在半空,又收了回去,“我想引用一下今天黑狗说的关于李白的话。”
“遇见你之前,我就像无头苍蝇一样,东一棒槌西一榔头地活着,按时上下班,过着大多数普通人都会过的生活。然后……又清醒地清楚自己和他们不一样。”
“他们在等机遇等新生活等意中人的时候,我在等死。”
“他们是活人,而我,我是死人。”
“得意也好,失意也好。一个明知会死的人,就像失去味觉的人,任何滋味都感觉不到。”
“遇见你之后,虽然只有短短数月,生活全然不再一团死水。是你、你们让我知道,我不是将死之人,我是人,一个心脏脉搏每时每刻都在跳动着的人。还有很多事能等着我做。如果不是你,我可能…永远都不会迈出这一步。”
“就像黑狗说的那样,他是李白的路标。而你,你是我的路标。”
说完掏心窝子话,叶行叹了口气,声音弱下来:“不要妄自菲薄。错的不是你,是那些人擅自生长的欲望。”
雾里:“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不是我,事情不会严重到这个地步。”
“没有。”
从来没有。
叶行:“别多想。你还有我们,你有选择。”
选择?怎么选择。雾里别开头,脸上带着淡淡的哀伤。留给她的选择,只有一条。是回到所谓的“正轨”之上去,做回他们口中的“女娃”。
虽然什么都不记得了,可她觉得,那个地方,也许她并不想回去。
她转身:“收拾东西,走人。”
看她进房间,叶行收回目光。王总已经打点好了特调局,青院那边也暂被压住了,眼下摆在眼前的问题,只有两件,一是除掉假宴青这个麻烦,二是解决掉另一派要杀精卫的人,三是救人。
时间不多,不是伤怀之时。
“宴姐,”王大仙叹了一声,“咱们这么做,是不是,不太厚道了点?”
宴青看了眼地上被五花大绑在地的人,这个人,祝余交给她的。说是必要时刻能用得上。
这个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叶家人。历代叶家人,另一半基本都是人,包括孔莹在当时也是人类之身。人妖相恋本就是逆天之行,所以生出的人基本短命。
而这人不同,他是妖。没有短命之忧。要说有用,当然比叶行更有用处。她能听明白祝余的意思,意思是,必要时刻,杀他,保叶行。
而她这边则受灯婆所托,也要保叶行。
所以,这个人,活不长。
宴青收回视线,转身:“给他松绑。”
锁上铁门,一阵风刮来,吹落几片树叶,廊外光秃秃的老树树枝交叠,透过树隙往外看,有车停在了对面。
王大仙看了看手机,沉声道:“他们来了。”
宴青拉紧袖袍,拢起鬓边碎发,缓缓转身往廊外走。鞋跟踩在木板上,一步步,一声声,踩在人心尖儿上。
下了车,叶行打量了下四周,此处亭台楼阁,花卉景植,无一不是天工开物之属,难怪之前什么动静都没有,看这院落,绝对有背景。
先不管她是如何从妖市出来的,单说当年叶家先辈随祝余来人间的那次,未必只有叶家人来了人间。
“来了。”
远远地,一个邋遢老头走过来,脸上挂着热情熟络的笑。近到跟前,老头抓抓凌乱的头发,多余的废话没有:“跟我来。”
天冷,风大。天空中飘起了点点雪花。呵一口气都是白茫茫的雾色。
一进门,暖气兜住寒冷,又把冷气尽数抛了出去。
叶行粗略扫了一眼房间,房间很大,有隔断,半边摆着书架,半边摆着陶瓷,靠陶瓷那面前面摆放着张九曲流觞桌,假山上有涓涓细流往外淌,细流一汇入环山水中,便化作袅袅云烟,在上头吞云吐雾。
围桌而坐,宴青从隔断后走出来,视线落在近手处——一袭黑衣坐在那里,银发垂在衣服上,衬得他皮肤雪白。
这时,银发抬头看。
四目相对,宴青愣了一愣。
人还是一个人,又不像一个人。至少这张脸上的表情,不像从前的他会有的神情。她与他错开目光,攒了下腰侧的旗袍,缓缓落座。
“好久不见。”祝余说。
宴青笑笑,笑意未及眼底:“别来无恙。”
语气之中,满是疏离。
除此之外,他们之间便再没了多余的话。
宴青看向雾里——数年未见,所有人都变了,独她还和当初一样,几乎没有变化。
看到她,心里那股长久的动荡不安终于在这一瞬平息了下去。
回忆涌上心头。
当年,在还是孩童时。东海,那艘幽灵船之上,曾见过雾里一面。她站在船尖上,不悲不喜,纵身一跃跳下了东海。
那一跃,一下改变了所有人的命运。
之后,她跟着师父在海上漂泊了很多年,刀光血影中,风里来浪里去,然后分散。意外的意外,来到了这里。
如今,要找的人找到了,可一切都变了。
雾里看过来,朝着她点了下头。
宴青颔首,重新拉思绪:“女娲石呢?”
祝余抖抖口袋,伸手,把石头放在了水里的铜盘上。铜盘顺水漂,漂向宴青那里,被她捡了起来。
石头重归手上,是久违的熟悉感。
宴青收拾好纷杂的心,叹了一声。藏在石头里的人,也是旧相识了。
她起身,不动声色:“等我半日,能等吗?”
叶行:“前辈您这是……”
宴青:“放心,我不会跑。”
目送宴青进隔断,叶行有些焦灼。从来到这里开始,“不对劲”这个念头就盘桓在心头,一刻都未消散过。
沉寂的气氛里,忽然有人推门进来,拍着身上的雪,打破了僵局。
王大仙视线扫过来,抓抓乱糟糟的头发,咧嘴一笑:“下雪了,雪大,进来讨杯茶喝。”
叶行倒了杯茶,在王大仙走近时,递茶过去:“听闻,您曾到过海上仙山。”
王大仙面色微僵,忽而一笑:“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没事,”叶行笑笑,“此时想起您出过海,到过仙山,想问是否在此之前,您就已经知道了关于精卫填海的故事。”
知道,又是怎么知道的。
此时王大仙已找了个位置坐下。他倒没有防备,泯了口茶,洒然道:“听说过镜子的来源吗?”
祝余忽然插话:“帝会王母铸镜十二,随月用之,此镜之始也?”
神话故事里,嫫母磨石为镜,黄帝学习,先后制作了十二面镜子,这十二面镜子,每一面都各有用处。后来为女娃所得。
女娃“死”后,镜踪下落不明,人间所有黄帝十二面镜的镜踪,皆为仿品。
看祝余懂,王大仙喝了口茶,摇摇头,回忆道:“我算歪打正着,祖上刚好有这么一面镜子,不是主动去的东海。关于女娃溺海之事,与这镜子也有关系。但时至今日,已不重要了。多说无益。”
“咔嚓”
杯子裂开,沾了一手碎渣。王大仙脸色忽变,不动声色地把它收进袖中:“接下来的路,已经铺好了。当年我们未完成的心愿,就等你们这些晚辈去完成了。”
他站起来,往屏风后窥了一眼,撑了撑嘴角,却发现根本笑不出来:“要等半日呢。不如,出去吃个饭?”
吃饭?叶行蹙眉。他这表情,明显出事了吧?两个宴青随时都会打起来,紧要关头,怎能散场。
叶行刚要婉拒,就看王大仙挤了挤眼,又比划了下雾里。
忽然间,雾里抬头,视线与王大仙短兵相接:“都出去吧。我也有事找她。”
门被带上,房间里只剩一人。雾里放下茶杯,终于起身,进了后面的隔断。
刚进去,一抬眼,宴青站在房间里,一动不动,姿势略显诡异,细看之下,脖子、腕肘腿骨节均有错位。
意识到不对劲,雾里冷着脸,手中凝出一根白藤。
忽然间,宴青抬手,扶了扶脖子,向上翻的瞳孔转下来,勾唇一笑,贪婪地看着对面的人:“来。”
宴青的气势与方才截然不同,被假宴青取而代之了?雾里低头看,女娲石就在宴青身后。
什么意思?
宴青为了让假宴青自愿出来,故意给她提供了“上身”的机会,送她复活?
为什么?
说点现实的,假设宴青牺牲自我,这种情况下让她单独进来,是以为她能解决掉这一刻的宴青,还是…方便对付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