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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宦 第535节

长安道:“这是好事啊,也不用去你们那儿了,就在这观潮厅办个筵席吧,爷请。”

薛红药抿唇笑:“也好。”顿了顿,她见长安依然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又道:“千岁,我给你唱一段吧。”

“好啊。”长安就在门槛上坐了下来。

薛红药退后两步,摆出架势,刚要开唱,吉祥进来禀道:“安公公,盛京来人了。”

长安示意薛红药稍等一下,吩咐吉祥:“带进来。”心中却有些狐疑,半个月前刚跟钟羡通过信,怎么又来人?莫不是盛京出了什么事?

人被带进来后,长安发现这人她不认得,遂问:“你是何人?”

那男子行了大礼,道:“属下傅金,奉陛下之命,捎一物给千岁。”说罢,双手呈上一只上了锁的铁盒给长安。

长安拿过来一瞧,那锁倒确实眼熟,是慕容泓惯用的锁。他幼时因为身子不好,所以他兄嫂给他置办日常所需的物件时都往吉祥如意延年益寿上靠,连这平常用的锁,都做成长命锁的模样。

“钥匙呢?”长安问那男子。

男子道:“陛下不曾给钥匙。陛下说千岁要开盒,直接将这锁砸了便是。”

长安:“……”到底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要用这样残暴的手段提防旁人偷瞧?

第687章 长安自省

筵席结束后,长安独自回到自己房里,坐在桌旁看了会儿被她放在柜子上的那只铁盒子,就开始找工具折腾那把锁。

剪子,刀,铁骨鸡毛掸子。

铁盒铜锁,又是御用之物,质量那叫一个好,长安汗都出了一身,也没能把那把铜锁给拆下来。

最后找来的那把刀都崩断了,长安把刀柄往地上一扔,摸着手背上被崩断的刀刃划出的细细血痕,心里忍不住生起气来:从来都是这样不会体谅人!

她生了气,便不想去看那盒子里是什么了,依然把盒子扔回柜子顶上,自己爬床上睡觉去。

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儿,她又睁开眼睛,双腿滑下床沿坐起身来,侧过脸看向柜子上的那只盒子。

这时门上突然传来砰的一声,像是什么东西撞在了上面。

长安又看门。

“开门。”撞了一下之后,陈若霖在外头敲门。

长安听着他的声音有些奇怪,她也不怕,起身过去将门开了。

谁知门一开,他就跌了进来,正扑在长安身上。那一身的酒气,根本不用人问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你醉了。”长安费力地撑住他。从相识至今,她从未在他身上闻到过这么浓重的酒气,也不知到底喝了多少酒。

“我陈若霖从来就没醉过,你不知道吗?”陈若霖倒在长安身上,伸展双臂抱住她,呵呵低笑。

长安被他的体重压得连连后退,同时确定,这男人今天是真醉了。跟醉鬼没什么好说的,她费力地撑着他踉跄到床边,想将他放在床上,谁知这死男人抱住她不放,两人都倒在了床上。

“松手,我要去关门。”长安推他。

“他死了,小马还在呢。我要不要把马也杀了去陪他?那是匹好马,我亲手挑的……”男人眼睛半睁半闭地咕哝着,并不放手。

“什么马?”长安听他这话没头没尾的,问。

他却闭上眼睛,不说话了。

长安双手抵住他胸膛用力往外推,想从他胳膊中挣脱出来。

“别动。”他闭着眼喃喃道。

长安只当他在说醉话,继续扭动身体往外挣扎。

“我叫你别动!”陈若霖忽然暴起,一把掐住她的脖子将她按在了床上,双目通红地看着她,质问“怎么就那么喜欢挑衅我呢?嗯?习惯了慕容泓钟羡那样的男人,就以为所有男人只要对你上了心,就都会由得你为所欲为?”

长安被他掐得喘不过气来,下意识地就把藏在枕下的刀摸了出来。

陈若霖见她握了刀在手,唇角勾起讽刺笑容:“在我面前亮刀?你以为你能用它对我怎样?”他松开长安的脖子,就这么跪坐在床上,向她展开双臂,道“来啊,你试试看。”

长安捂着脖子咳嗽,也坐起身,与他面对面,蹙眉问道:“你发什么疯?”

“发疯?”陈若霖伸手捂额头,似乎有点头晕,“你是说我发酒疯吗?或许吧,真的有点醉了。”

说着,他竟然又抱着长安躺下,也不管她手里还有把刀,兀自闭上眼道:“有些难受,陪我睡会儿。”

长安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把刀扔了。

她也明白,就算他现在这副模样了,她执刀在手也没什么用。刚才蓦然被掐想拿刀反抗,不过是本能反应。

就目前的情况,她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陈若霖听到刀掉在脚踏上的啪嗒声,倒是又睁开了眼睛。

他看着长安,可能因为饮酒过量,眼白还是红得骇人,表情却十分平静。

良久,他伸手抚上她的脸。

“我骗你了。”他道,“我没有用刀砍下他的头,他是被我掐死的。”

长安不说话,只看着他。

陈若霖摸她脸的是左手,隔着手套,又带着醉意,他感觉不出她肌肤的温度。

“你相信吗?我原本是想如你所愿,不杀他的。但是那个女人,我容不下她。或许你又要说,她拼着受尽世俗冷眼为我生下这个孩子,是对我有情。对我有情就违背我的意愿生下我原本不想要的孩子?这是成全我还是成全她自己的一厢情愿?所以一回到府里我就杀了她。

“那个孩子,除了发色不像,他的眼睛,他的脸,真的很像我。我第一次看到我自己的孩子,活生生的,感觉……很新奇,也有些无措。我派人买了很多孩子喜欢的零嘴和小玩意儿哄他。我甚至还带他去马场挑了一匹小马给他。

“他一开始很开心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他就想起了他娘,要去找他娘。他娘已经成了共天的腹中之餐,他又怎么可能再找得到?他找不到他娘,就开始哭,一直哭一直哭。我已经很努力地哄他了,可他还是一直在哭,怎么都哄不好。然后……”

陈若霖停止了抚摸长安脸的动作,目光移向虚空,仿佛看着什么人一样。

“然后,我就想起了我小时候。发现我娘不见的时候,我也曾到处找她,我也曾整天整夜地哭。可是没人哄我。如果那时候有人像我哄他一样地哄我,我就不哭了。但他为什么还是哭呢?”

他疑惑地皱着眉头,仿佛百思不得其解。

默了一会儿之后,他目光聚焦,重新看向长安,问:“你知道我第一次杀人是在什么时候吗?是在我十岁,跟着那些海匪从海岛回到榕城的时候。我父亲虽然厌憎我,但他要在其他世家面前维持自己的颜面,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我死在海匪手里不管。所以他把我从海匪手里赎了回去。我离家一年多,我的奶娘已经被派去照顾十九弟,但因为我回来了,她又被调回来看顾我。她对此很不满,经常故意饿着我冻着我,竟日虐待我。我知道,她是想让我死,我死了没人在意,而她却能再去寻好差事了。

“我知道只要她想,她就能让我死,因为那时候没人会帮我,我只能自己帮自己。我开始去偷东西讨好她,起初只是一些酒菜吃食,渐渐的便是银子首饰。她见我能让她发财,对我又好了起来,于是我偷给她的东西越来越多越来越贵重,终于有一天,东窗事发了。

“我在行窃时被人当场拿住,自然交代是我奶娘逼我这么做的,我身上的伤痕,她给儿子盖的新房都是证据。那时候我就知道,不管多大的事,只要闹到明面上去,我就不会死,因为我是陈氏的血脉,而且我还是个孩子,我爹要脸。我被打了,我奶娘也被打了,我没被打死,但她被打死了。当时她就离我两三丈远,我看着她趴在长凳上被打得血肉模糊无声无息,突然有些羡慕。因为她死了,没知觉了,自然也就感觉不到身上那些伤口的疼痛了,也感觉不到寒冷饥饿,寂寞孤独。什么都感觉不到了。而我还活着,我的伤让我痛不欲生,余下的日子我还得继续忍受寒冷饥饿,寂寞孤独。

“我没这个胆量自杀,于是常常怨恨,怨恨我爹既如此讨厌我,为何不干脆杀了我?为何要让我活着来承受这一切?是不是让我活着,其实就是他对我的惩罚?”

他的眼里溢出泪水,继续道:“他的哭声让我陷入回忆无法自拔。我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里满是泪水,那么痛苦,那么无助,真的好像我,好像当年的我。想起当年我内心所愿,我试探地伸手掐住了他的脖子。然后他就笑了。我不知道当时是不是产生了幻觉,但我真的看到他笑了,很开心的模样。所以我越掐越紧,越掐越紧,直到最后他笑累了,睡着一样闭上眼睛。我如梦初醒,发现自己已经杀了他。”

他泪眼迷蒙地看着长安,问:“你告诉我,你真的没想过我会杀他吗?一丁点都没想过?”

长安眼眶湿热,伸手捂住了他的双眼:“对不起。”

陈若霖终究忍不住怆然:“你为何要对我如此残忍?”

“因为……因为我总是震慑于你发病时的疯狂,却从来没有真正意识到,你,其实只是个病患。”

不知何时睡去,次日长安一觉醒来,身边早已没人,酒气未散,被褥却已冷了。

昨夜是陈若霖第一次在她面前喝醉,第一次在她面前主动谈起自己悲惨的童年,也是第一次在她面前落泪。

诚然他醉得并不彻底,但她相信昨夜关于他的一切,都是真的。

在海岛时她就看出来了,他喜欢孩子。可他亲手杀了自己的孩子。

长安对心理学没什么研究,就他昨夜描述的情况来看,他这病应该属于那种特定场景能触发特定心理从而让人短暂地失去自控能力的病,或许应该叫什么应激性人格障碍?

他是有病的,他做出这样的事情不足为奇。那她呢?明知他可能会发病还坐视不理的她,难道也有病吗?

长安曲着双腿坐在床上,十指深深插进自己的发中,抱头不语。

她算什么人?有资格这般草率地对待生命?因为来到这个世界,见惯了朱门肉臭苍生刍狗,又顶了个九千岁的名号在头上,就可以理所当然地像这个世界的统治阶层一样为所欲为麻木不仁吗?

她说陈若霖一直往前走,她自己何尝不是?如若停下来回顾,只怕就会发现,自己早已脱离了踏出第一步时的初衷了吧?

不回避地说,陈若霖不论遭遇何种悲惨境遇都不足为奇,而她,又何尝不是?

接下来几日,陈若霖都没有出现。

在不下雨的时候,长安每天还是坐在观潮厅前的月台上喝酒看海。

天冷了,圆圆给她准备了许多厚厚的坐垫铺在月台上,五彩斑斓的,倒给这肃杀的深秋平添了几抹颜色。

无人打扰的日子里,长安也想了很多。

她原本想带着圆圆红药他们逃去海外,但陈若霖杀子这件事让她意识到,她并不是一个强大完美道德高尚的人,她就是个有着诸多缺点的普通人,和上辈子一样。

去了海外,她如今拥有的权势地位乃至积累的人脉关系统统作废,而那里对圆圆她们来说不仅人生地不熟,语言还不通。普普通通的她,能够为她们这么多人的余生负责吗?

其实需要逃的从头至尾只有她长安一人罢了,至于圆圆和红药她们,只要有银子,他们可以消失于市井,安稳地去过自己的小老百姓日子的。

真正难以安置的,唯有陶夭和纪晴桐罢了。

自从李展死了,原先安排在夔州的眼线失去作用之后,她就一直追不上纪晴桐的步伐。刚在龙鸣山下埋下眼线,她被张君柏带去了丰城,刚在丰城找到了适合做眼线之人,她又被张君柏带离了丰城。路途遥远,传递消息又需要时间,所以她的消息总是滞后。

如今,也不知纪晴桐到底身在何处,情况如何了。

每每想到这些事便心情烦闷,酒也不能消愁。长安让人给她备了马,沿着上次陈若霖带她跑过的海岸边那条路跑。

毫不意外路上又看到了那位独自站在海崖上等待自己丈夫的老妇人。

长安纵马过去时并未停留,回来时却在海崖下停了下来。

她下了马,走到那老妇人身边。

六十多岁的年纪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真的很老了,老到足以使她鹤发鸡皮脊柱弯曲。

但她把自己收拾得很整洁,就连那雪白的发丝都用发油抿得一丝不乱。

她眺望着海面,目光坚定面色平静。

长安绕着她走了一圈,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她开始用陈若霖的那套理论给这妇人洗脑:“听闻你丈夫失踪已有三十九年,你觉得他还活着吗?”

老妇人不回答,也没看她。

“若是还活着,你认为他是会在外头独自过这三十九年,还是早已娶妻生子成家立业?”

老妇人依旧不回答,不看她。

“若是死了,那你便是等他到死,他也不会知晓。你的等待,又有什么意义呢?”

许是这三十九年来老妇人已经因为自己的等人之举遭受过太多的质疑,所以长安的话根本没能在她心里激起一丝涟漪。从开始到结束,她始终保持着自己最初的模样,不动,不语。

长安开始觉得自己无聊,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