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赵榛和阮小七从昏迷中醒来,惊得魂飞魄散。
两人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水塘里,四围都是密密的荷叶。身上从头到脚裹了一只黑色布袋,旁边水面上漂浮着几根麻绳,手脚却没被捆扎。
等挣扎着爬起身,脚底下踩着厚厚的淤泥,几乎要陷了进去。
还是小七先上了岸,再把赵榛从烂泥里拖了出来。
天色微明,晨风吹得荷叶微微晃动。两人坐在草地上,惊惶地打量着周围。
这是一片野地,河道纵横,望去都是高低起伏的蒿草和丛丛的矮树。目光极处,是一条宽阔的大河,却看不到人家。
小七晃晃脑袋,愣愣地说道:“真是怪事!睡了一夜,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怕不是招了鬼!”
赵榛站起身,满目野景,不见村舍,也是茫然不知所措。
沿着水塘向前走了几步,看到一片青草被压得东倒西歪,地上马蹄印和车辙的痕迹清晰可见,旁边杂乱的是人的脚印。
不远处,一丛低矮的灌木枝上,丢着几根麻绳,正和水中的一个模样。
赵榛明白了,昨晚是被人用马车载到此处,丢进了水塘中。
可奇怪的是,没有捆绑手脚,也没有扎牢布袋,倒像是逗乐一样抛进水中。对方似乎没有谋害性命的意思,可这大半夜的把人弄到这里,又是为何?
赵榛想痛了脑袋,也理不出个头绪。忽然想起白天遇到的那两个人,他方才觉得这事情没那么简单。
客栈暂时是不能回去了。两人商量一下,先找个有人家的地方再说。
在水塘中冲冲身上的烂泥,把衣服揉搓几把,湿湿的穿在身上。
到处是野草和水洼,几乎找不到路径。两人一路摸索,跌跌撞撞,只管朝着渐渐亮起的东方走去。
一直走到天光大亮,才在一条小河的对岸看到一个小村子。数十户人家,稀稀落落,散在绿树丛林间。
两人精疲力尽,趟过小溪,见溪边一户人家。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农,正在园中汲水浇菜。瞧见两人一身短衣,神情疲惫,有些吃惊。阮小七正如黑塔一般,面相凶狠,吓得老农收起水桶,转身要走。
赵榛连忙上前施礼,轻声问道:“老丈,我兄弟两人本是行路的客商,路上遇到歹人,被劫了行李盘缠,还请行个方便!”
老农看赵榛面容清秀,语声细细,完全是个贵公子的模样,这才放下了心,开口答道:“如今这世道兵荒马乱的,是不太平啊。”
老农引着两人到了房前。
院子里的水井旁,一个老婆婆正在洗着菜叶。听到声音抬起头,看见三人进来,询问的眼光望向老农。
老农放下水桶,冲着老婆婆说道:“是过路的人,讨口饭吃!”
幸好赵榛身上还有几两碎银子,给了老农,央求他找些衣服来穿。
那老农接过银子,满心欢喜,和老婆婆进了屋。好半天,才拿了几件衣服出来,说是两个儿子的旧衣。
那老农的一个儿子应该身材高大,小七穿了丝毫不觉得窄小。赵榛的稍稍大了些,也还算合身。
老农拿出几个菜饼子,用竹篮盛了,老婆婆端上两碗米粥。两人就在院子里的一张小木桌上,狼吞虎咽吃了起来。
老农和老婆婆站在一边,看着阮小七风卷残云般将那几个饼子吃下去,不觉骇然。
老婆婆吐吐舌头,拿了竹篮进屋,又送上几个饼子来。
两人匆匆吃完,问清了路径,向老人道过谢,起身朝码头方向走去。
拐出院门,上了大路。忽听得身后响起一阵马蹄声,夹杂着人喊和吵嚷声。回头看去,是一队军兵赶着一群人,乱糟糟地走了过来。
两人闪到路旁的一堆柴草旁,低下头等着这群人过去。
脚步杂乱,几十个人,多是村夫、渔民打扮,也有几个穿长衫的人,被驱赶着向前。马上的军兵挥舞着皮鞭,大声叱喝着。
眼看着这群人从身旁过去,可走出没多远,一名军兵却调转马头,走了回来。
两人抬头看时,那军兵已到了跟前,手里的鞭子一指:“你这两个汉子,躲在这里干什么,快随老爷去拉纤!”
赵榛还未开口,阮小七眼睛一瞪,伸手就要去夺军兵的鞭子。
赵榛手疾眼快,赶忙拉住小七,陪着笑说道:“军爷,小的是过路客商,着急去码头登船回乡,还请军爷高抬贵手!”
那军兵斜眼上下打量着两人,忽然哈哈大笑,随即眼睛一翻,骂道:“就你俩这打扮,哪是什么客商,分明想逃避徭役!少啰嗦,快随了老爷来!”
这时,另一名军兵也走了来,恶狠狠地说道:“再啰里啰嗦的,小心吃鞭子!”说罢,举起鞭子就抽了过来。
赵榛假装站立不稳,轻轻一闪躲过。那军兵一愣,还待再抽,赵榛已拖起小七,朝那群人跟了过去。
那两名军兵骑在马上,骂骂咧咧。
码头上,已聚集了一大群人,周围都是军兵。
赵榛和小七夹在人群里,身旁多是些赤膊的村人和渔家。只听得人声鼎沸,军兵不停地叱骂、叫嚷着。
太阳升起来了,河水泛出亮亮的光,直刺人的眼睛。忽然人群中一阵骚动,许多人喊起来:“来了,金国使者来了!”
有人骂道:“奶奶的,伺候金狗比祖宗还亲,让大爷给这些畜生不如的东西拉船!”
赵榛随着人群到了岸边,看见河中一艘大船远远而来。
这船足有二三十丈高,雕栏画柱,装饰华丽,一根桅杆挑着一面大旗,随风飘在半空。船的四周,插着各色的小旗,色彩绚烂。
船上的兵士明盔亮甲,挎着腰刀,如临大敌。约有五六个人站立在船头,比比划划,四处张看,兴致盎然。
河岸的人被鞭子敲打着,弓着腰,拉起粗粗长长的缆绳,沿着河堤向前去。
大船在河中慢慢行着。
船上的完颜宗杰,饶有兴致地看着两岸的景色,不住地赞叹。舍弃了陆路不走,体味一下江南的水道河网,的确是一个不坏的主意。
这夏日江南的景致,真如画一样。
风清云白,蓝天如洗。原野平畴,浓绿如毯,望不到边际;小桥流水,街巷人家,更是北国难见的温婉。行舟河上,水波起伏,大船上下,有一种纵马草原的感觉。
陪在一旁的宋朝官员,看到完颜宗杰一脸喜色,心里的惴惴不安减轻了好多。
他知道管家的心思,何况临行前右相反复叮嘱,千万要伺候好金国使者。把金使平平安安迎送到临安,就是大功一件。
大太阳悬在头顶。热辣辣的太阳光落在身上,还是火一般炎热。不多时,拉纤的人已浑身是汗,如雨一般流淌。
赵榛的肩头火燎般地痛,小七更是气恼不已。要不是赵榛劝阻,他就要把纤绳扔了去。
转过一道河弯,大风迎面吹来。大船行速变缓,船身猛地摇晃了几下。
完颜宗杰不曾提防,身子一歪,差点摔倒。
那官员心里一惊,手忙脚乱地去搀扶。完颜宗杰却早已立了起来,没事般地大笑起来。
那官员紧张的脸色陡然放松下来,脖子一挺,呵呵地笑了几声。
岸上的军兵骂将起来,有人背上已挨了鞭子。
“……摇哇嘿,摇嘿,摇哇嘿!”
“……摇哇嘿,摇嘿,摇哇嘿!”
“……摇哇嘿,摇嘿,摇哇嘿!”
号子声忽然响起来。
纤绳绷紧,纤夫们迎着风一起喊了出来:“……摇哇嘿,摇嘿,摇哇嘿!”
两岸号子声此起彼和,大船咯吱晃了一下,快速向前行去。
完颜宗杰侧耳细听。号子声顺风飘来,低沉回旋,雄浑有力。他心中一震,不禁跟着号子挥起了手臂。
那官员满脸诧异,搞不懂这金使唱的哪一出。
日光越来越热,河上的水汽也闷热得不带一丝凉意。赵榛口干舌燥,嗓子里似要喷出火来。
这时,前面忽然一阵骚动,听得有人喊起来:“不好了,有人晕倒了!”
纤绳停了下来。赵榛凑上前去,见一个头发灰白的老者倒在地上,满面赤红,口中吐出些许白沫。
“不好,中暑了!”赵榛叫了一声,奔了过去。
他扶起老者,让他斜靠在自己怀中,急声问道:“谁有水?”
旁边有人将一只水囊递了过来,赵榛微微撬开老者的嘴巴,将水慢慢灌了进去。
那老者喘息一声,吃力吞咽着,好久才出了一口气,慢慢睁开了眼睛。
一名军兵已经到了跟前,二话不说,举起鞭子就朝赵榛和老人抽了过来。
人群发出一阵呼声。阮小七怒喝一声,一把将鞭子抓在手中。
那军兵一惊,用力拉了几下,没有拉动,慌乱地喊道:“你……你要造反吗?”
阮小七看了军兵一眼,大手一甩,将军兵和鞭子一起甩出很远。
那军兵一个踉跄,跌倒在地,站起身脸色陡变,可看看周围愤怒的目光,还有黑金刚一样的阮小七,咽了几口吐沫,悻悻地走开了。
完颜宗杰在船头遥望着岸边,不知发生了什么。那官员走上前,连连打拱(双手抱拳于胸前表示敬意),说道:“大人受惊了!没事,没事!”
大船就在近前。赵榛放下老者,无意间看了看船上。船头的那个身影,很是熟悉。他心头一热,忽地想起:那人像是完颜宗杰。
他俯身抓起纤绳,若有所思:“难道完颜宗杰也到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