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河郡王府,亭台交错,楼宇层叠,京都建筑的富贵堂皇与江南园林的婉约秀丽融合交粹,构筑成王井坊巷最独特的风景线。
普通百姓无缘得见,居于此等黄金屋的王宫贵胄却各有各的忧愁与烦恼。
这一日,洛河郡王妃好不容易哄劝了大醉酩酊的嫡亲儿子上床小憩,又吩咐儿媳小心照料,这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回到了内院正房。刚一入内,强撑出来的容姿险些没瘫倒在地上,唬得大大小小伺候的仆役赶忙围上来,搀扶的搀扶,擦汗的擦汗,差点没把王妃旺盛的邪火再推上一层楼。
“滚开!”
郡王妃咬牙推开了围堵的人墙,她的奶娘流着泪跪立在她身旁,小心翼翼为她擦拭着额间沁出的汗珠,嘴中犹劝道:
“王妃可要保重身子,您若是倒下了,那边贱人母子岂不是更加得意!”
她指的那边,自然是茉姬与他的世子儿子,晏雯冰。
茉姬虽然母以子贵,被郡王接回了王府,却是从未提到侧妃的位份,府中奴仆只以“茉夫人”含糊代称,对外,晏雯冰自然是王妃的儿子。
只是日后世子继位,焉能不给亲母请封太妃的诰命?大郎无用又绝了嗣,到时候正妃的地位可不就岌岌可危吗?
底下有那聪明的小人见风使舵,对着晏雯冰母子大献殷勤,少不得被心狠手辣的郡王妃记恨上,前阵子刚刚发卖了一批。
提起此等腌臜事,郡王妃就是满腔怒火:
“奶娘何必再提!如今满府见我失势,恨不得踩上几脚,向那对贱人母子献宝呢!可怜我儿……可怜我儿……日日沉溺于酒糟中,竟是人不人,鬼不鬼……”
她说着便落下泪来,硬挺直立的肩背如同老妪般耷拉弓起,看起来整个人的精神气都在瞬间泄下,苍老的褶皱渐渐攀爬在这位珠光宝气的贵妇脸上。
那位在伊人阁中装疯卖痴的老妇人此刻却是规矩严谨,她心中酸楚,仍就循着本分与算计规劝自家王妃:
“王妃莫在郡王面前说这话,不管怎么说,郡王对您还是有些夫妻情分的。”
奶娘命人取来了温热的湿毛巾,亲自替王妃敷上红肿的眼角,又出主意道:
“大郎君那边王妃徐徐图之便好,只要人还在,咱们未必扳不回世子之位。内宅之事,无非是东风压倒西风,或是西风压倒东风,只要男人愿意听你的,自然就立于不败之地了。”
王妃闷闷道:
“此等爵位承继的大事,只要我儿房中一天不能生下嗣子,便是哄得郡王对我言听计从,宗族那边也不会答应的。”
奶娘急道:
“王妃怎么傻了!利字头上一把刀,大郎不能生,难道不能过继别家的嗣子吗?只要选好了小娃儿,打小养起,还怕不和我们一条心?再怎么样,也比那对母子上位强!”
郡王妃果然眼睛一亮,咻一下坐直了身子:
“奶娘说得对!我们与那对母子已经是生死大仇,不若另寻机缘,杀出一条血路来!”
奶娘见王妃心动,便知时机成熟,这才挥退屋内伺候的众人,将手中得来的消息徐徐透出。
“有人托我与王妃递话……”
她凑到郡王妃的耳边,一五一十将今早突如其来的橄榄枝告知给自己疼爱的小娘子:
“我寻思着,从那孽种身上找一根水晶簪也不是难事,却能得到天大的好处,怎么想,也不亏!”
王妃的表情变幻莫测:
“何人递来的消息,可信吗?”
老奶娘却是笑道:
“确是难猜,王妃怕也想不到,这话,竟是咱们上次刻意闹了一场的陆家娘子传过来的。”
“竟是她?”
郡王妃挑眉诧异,那日特意委屈奶娘胡搅蛮缠一番,不过是想借此破坏庶子心仪的姻缘,亦算是出口恶气。
“可不是!没料到,那陆家大娘子,不,那位安姝县主,竟是对咱家这位‘世子郎’完全无意。虽然俗话说烈女怕缠郎,但是想来县主另有心上人,很是厌烦那小孽畜的纠缠,岂不正好与王妃您利益一致。既然如此,何不联手起来,共同对敌呢?”
王妃被奶娘劝得心有所动,只是多疑的脾性让她顾虑重重:
“虽说可以联手,只是一根水晶簪,哪里值得陆娘子冒这么大的风险?怕不是另有隐情吧。”
“我的王妃娘娘啊!”
奶娘忍不住垂足扼腕:
“你也说了,就是一根水晶簪,左右您又不会吃亏,管他内里隐情何如呢?至少成事后,可以借此要求那安姝县主协助大郎君过继子嗣,咱们这房才不会被那对贱人母子踩在脚下啊!”
提到醉生梦死的前任世子郎,无疑精准戳中了王妃寄挂在心底最大的担忧。她犹豫再三,凭着死马医当活马医的侥幸念头,咬牙应允了下来。
奶娘这才放下了心,回味起家中那坨累高如宝塔般的万两金银,欣喜之余心中不由滋生出些许对王妃与大郎君的歉意。
她自是疼爱亲自奶大的孩子,只是亲生儿女哭闹着求到面前,她不能不顾。
那几个都是爷奶养大的小娃,文不能文,武不能武,也没练就本事在王府混出头,不过仗着亲娘是王妃的奶嫲嫲,方才保得几分体面。
只是拖家带口地活着,日子到底不过宽裕。
如今有人献上金银万两,不过求她说动王妃在世子郎处找寻一支水晶簪。这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哪有拒绝的道理呢?
奶娘心眼已然转了几轮,面上仍是一副愤慨之色,帮着王妃咒骂晏雯冰母子,又或者出些调虎离山之计,先将世子郎骗出王府。
物证不过花费了些许银两,便能叫郡王妃其人代劳,陆呦鸣心底也觉轻松简单。北武却是提出了不同的意见:
“何不让我去王府拿回簪子,包管来无影去无踪,绝不留下半点痕迹。”
北武随师流浪江湖多年,素来习惯风餐露宿,对于身外之物,自然能省则省。虽说姚若龄经营下的花坊早就日进斗金,她亦心疼这一大笔用于贿赂王妃养娘的银钱。
陆呦鸣只是劝她稍安勿躁:
“物证不过小事,便是交到皇上面前亦能用巧言避过。那程家确曾是陆家通家之好,小儿女之间互赠一些小物什又有何妨?那支水晶玉骨簪,不过是钉死芙嫔后罪加一等的玩意儿,哪里需要劳烦北武出马?”
“最关键的,是要让人证闭紧嘴巴,此等恫吓威慑之事,自然只能北武女侠完成,你且有的忙呢!”
北武闻言,便也收敛了那点子不爽快,转而露出好奇的神色:
“娘子已经找到人证了?”
信中只说芙嫔红杏之事,人证物证齐备,却未曾详细明说人证几人,姓甚名谁。
“虽不中亦不远耳。”
青葱般纤长柔嫩的指骨蜷缩成钩状,在桌面上敲击出清脆的回响。陆呦鸣在脑海深处百般筹谋,亦要分出几缕精神与北武交代事宜:
“北武,你听好……”
她将水润的丹唇凑到北武耳畔,絮絮吐出几句暗语,换来北武惊诧的一瞥。
陆呦鸣只是点了点头,北武便默然退下,依令行事。
此时此刻,晏雯冰正在茉夫人房中请安。
茉夫人并非倾国绝色,如今过了鼎盛之年,又常年在外奔波劳苦,清丽脱俗的碧玉容貌早已染上了一层风霜,加上瑟缩胆怯的脾性,言行之举始终难逃小门小户出身的局限。
“夫人,儿子给您请安了。”
晏雯冰高高绾着玉冠乌发,微微垂下额头,一身墨绿白带的贡缎锦袍衬得硕长挺拔的伟岸身姿如松柏般屹立不屈,自然也不会为仅有姬妾名分的母亲跪拜行礼。
母子之间的关系并未有郡王妃与奶娘想象得那般融洽。
子以母贵,母以子贵,这等互利互助,互关互爱的亲情纽带,从不在晏雯冰的考虑范围之内,亦让茉夫人感到恐惧陌生。
年不过四十的少妇显得有些慌乱,待到晏雯冰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她才仿佛鼓足了勇气,硬着头皮喏喏道:
“世子郎……不必、多礼……”
一句简单到极致的回话,竟让她说得断断续续,晏雯冰几乎克制不住想要骂人的冲动。只是如此愚钝之人,偏偏占据了世人认可的“母亲”位置,纵使郡王将他挂名在嫡妻名下,孝字大过天,他不能不认生母。
茉夫人幼时就学会了看人脸色,眼见世子郎阴郁的面孔几乎能够挤出黑水,她便再次惶恐起来,脑中钝钝不知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晏雯冰深吸了几口凉入心扉的空气,这才强行压住了心头的火气,勉强扯出一个尚算温柔的笑容:
“我想求夫人一件事。”
尾音刚落,便见茉夫人点头如捣蒜,随即似乎察觉到此等举止欠缺文雅,连忙清咳了几声掩饰尴尬。
她小心抬起湿润的眼眸,怯怯道:
“世子郎,有何吩咐?”
声音细小,却比黄莺鸟的叫声还要动听悦耳,想来拥有一副好嗓子。晏雯冰不由联想到此女曾在教坊中卖唱过一阵子,心中更觉厌烦,只是此刻不得不极富耐心地哄骗道:
“还要烦请夫人,替我上门与安姝县主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