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迷楼]
“殿下,醒醒……”
“殿下、殿下……”
薛瑜疲倦极了,但耳边扰人清梦的声音始终不绝,她缓缓睁开眼,明亮的天光被窗上白绢滤过,并不灼人,她却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什么时辰了?”薛瑜翻身坐起,手脚软得像面团,晃了晃险些跌下了床,好在有魏卫河一把拉住了她,“今天感觉怎么样?对了,药呢?我喝完就去城门。”
她昨天的最后一刻记忆还是夜深开始宵禁,只剩下城墙上还有火光,她与魏卫河几人一起进了被征调出的小院,喝过药汤,拜托他们第二天早上唤醒自己后,什么都没讲究就直接睡了。
看天色,起码已经是日上三竿,但魏卫河几人一样病着,她也不好责怪他们。
她自己觉得说话声音正常,但其实说出口的声音极弱,魏卫河抿着唇,“辰时过半,臣尚可,殿下不必挂心。”
薛瑜点了点头,却听另一个声音在屋中响起,“请魏统领先出去吧。”
屋内没有屏风,薛瑜只是病中没有注意到太多,此刻才发觉离床最远的角落还站着一个人。秦思对上她的眼睛,翘了翘唇角,笑容有些复杂。像是想笑着安慰,又像是在努力克制自己心中的震动。
魏卫河在薛瑜点头后退了出去,屋中只剩下两人,秦思没有再说话,只是看着她。薛瑜觉出有一股古怪的气氛萦绕,却偏偏找不到从何而来。
“医令来了?好久不见。”薛瑜打破了安静,“抱歉,我刚刚没有注意到。陛下还好吗?送给你的显微镜有帮到你什么吗?闭关这么久,有没有什么新的发现?”
她左右看看,也没看到该吃的药在哪里,秦思又不说话,薛瑜无奈道,“秦兄,总不至于生气不治我了吧?不要吧,我还要去守城门,连药都不想让我吃?”这当然只是个玩笑。秦思作为身负重任的太医署医令,能出现在这里,不可能撒手不管。
“……殿下的青霉已经进入试药了。”秦思半天才说出一句话,他走到床边,手伸向薛瑜的手腕,却又在中途停下,犹豫道,“殿下该爱惜自己身体才是,城门太过辛苦了。”
薛瑜只觉得他今天莫名其妙,摸了昨天的口罩出来戴上,把手抬起来递给他,“不诊脉?”
秦思像触电一般躲开了。
薛瑜顿了顿,将这次见面后秦思的反应在脑中过了两遍,与其说秦思是在劝谏,不如说他下意识将她摆在了保护的位置上。她收起了脸上的笑,“你知道了啊。”
她终于想起昨天遗忘了的问题是什么,前任医令留下来的改变脉象的药丸,她在外出时会吃一颗。虽然只改变了一部分,大病不影响诊治,但在疾病细微的变化上,不可避免地会造成误诊。想来,昨天冯医正诊脉时的疑问也是因为这个。
一颗药丸撑不过两天,她晚上睡过去了,秦思到来后再次诊脉,立刻能看出不对来。
秦思艰难道,“殿下……”他守了薛瑜一夜,脑袋早已乱成了一团浆糊。
“正好,也免得我再找机会与你说了。”薛瑜平静地看着他,“你可以去告诉陛下,或者去告诉世家,但是第一,现在鸣水城治疫需要你,第二,齐国除了我,没有其他选择了。陛下的身体到底如何,你应该比我清楚。”
她抛开了之前的情分,干哑的声音几乎有些残忍。
“或者,如果你还愿意相信我,你可以选择来和我一起,阻挡这次病爆发。不论我是……什么,现在我是这里身份最高的人,若我不在,我答应过的守城第一天就违约,刚刚在鸣水建立起来的信任就散了。你不会想要看到满心死志的人,只想着拉这座城内外所有人下水的。”
少女脸上的一点妆容在擦洗后只剩下憔悴,黑水银似的两颗眼珠里一片干净真挚,病中眼眶和脸颊上都浮着红,分明是可怜可爱的模样,却让人只想起迫人的火,灼灼耀眼。
“我需要你,你也需要我。之前,你不在太医署对吧?在活人身上开刀,还是去挖死者陵墓?只要你告诉我为什么,我就会相信你。那么,你相信我吗?”
晓之以理,动之以利,薛瑜看到秦思收缩的瞳孔,就知道自己说中了。秦思是皇帝的人,不属于朝中势力,按照之前的关系和他的让步看,若非这次身份暴露太过突然,他本也是站在她这边的。而就算是突然知道,看他调开了魏卫河才说话、又纠结得厉害的样子就知道,他也是在为她遮掩的。
这样,就好办多了。
“你是一位该名留青史的医者,不要去考虑朝堂如何,你只需要听我的,跟随我,守卫我。史书将有你一席之地,后世修习医术皆要以你为根……我许诺过的事,都在逐一成真,不是吗?”
少女分明是脆弱的,却又是坚定的,似乎完全不担忧他拒绝。
或许,他也只有一个选择。或许,他骨子里也有一股疯狂的火。
秦思低头笑了一下,“殿下,我是自愿来鸣水的。”
只不过来之前,他完全没想到,襄王殿下竟会是女子。
“合作愉快。”薛瑜轻声道,“我的性命,便交到你手上了。”
秦思跪了下来,“臣定不负殿下所托。”
薛瑜拉着他起身,秦思轻声解释之前的问题,“殿下高烧昏睡过去的时候,已经喂过药了。城门前的椅子,也搬过去了。不过殿下身体有亏,还是平心静气,得慢慢调养才行。之前的药物,还是少吃为妙。”
“不至于吧?”薛瑜被他这副对待易碎瓷器般的模样,闹得浑身不适。她自觉从开始锻炼后身体好了不止一点,突然听医生危言耸听,下意识就觉得秦思是要报她惊吓到他的仇。
秦思冷笑一声,“心血不足,脾胃虚热,肺气虚浮,夜惊多梦,郁结于心,早产先天有亏,后天补养不足。若不早日调养,恐影响寿数。如今又是风邪入体,寒热交加,殿下若是不在乎,臣也不讨嫌了!”
“别别别。”薛瑜拉住他衣袖,把随身带着的荷包内层拆开,多带的药丸倒出来交到秦思手上,“那就拜托秦兄了。不过,这件事可以先放放,眼下还是治疫为重。青霉的事之前是我和冯医正在做,治疗外伤邪毒管用,我想着这次的病可能也有用,秦兄看着试试?”
秦思的火被她堵了回去,闷声应道,“臣领命。”
他施了一礼,飞快走了。薛瑜拒绝了专门熬粥炖鸡的提议,拿了两个烧饼,去城门前当门神。路上碰见冯医正领人刚从一户人家出来,冯医正望见她简直是喜极而泣,“殿下您醒了!”
薛瑜出门前就摸过自己额头,温温热,估计是低烧。虽然感觉浑身乏力头脑还是不够清醒,但比昨天感觉好多了,也不像喜儿他们会出现感冒鼻塞症状,看见冯医正的反应反倒觉得他夸张,她有些不好意思,“前两天一直在路上跑,起得是有些晚了。”
冯医正却愣了一下才接上话,“医令没告诉您?”
“别打哑谜。”薛瑜道。冯医正脸上挡着一个大口罩,表情遮去大半,皱着的脸实在不太好看,“是臣的错,臣医术不精,开的药不对症,险些害了殿下。殿下服药后烧退了一个时辰,就又起来了,多亏医令到得及时。”
……难怪秦思那副模样。一口气接受两个惊吓,一般人可扛不住。
薛瑜打了个哈哈过去,勉励了他几句,让冯医正顺路去找找城中有没有知道安排进度的人,来和她说说话。
她有自知之明,病前她就知道回来也做不了什么,病后回来更是只能做吉祥物了。
薛瑜三两口吃完了夹肉的烧饼,感觉头顶上太阳晒得人发晕,挪着椅子往后退了退。魏卫河将水囊递了过来,一股艾草味道扑面而来。
和街道上无处不在的味道一模一样,像后世消毒水似的。
艾草叶能起多少作用?真的能防病吗?薛瑜努力回忆后世防疫里除了口罩手套防疫服,还有什么能现在参考用上的。
于是,乔全县城最了解进度兼最闲县令到来时,听到了一个他万万没想到的问题。
薛瑜:“城中有统计过有多少酒吗?”
乔县令试探着询问:“……殿下想饮酒?”
城门外,为县城送物资的车队到了,带着乔县令一起过来的江乐山在城墙上确认对方身份,看见城下一人,忽然愣住了,“……娘?”
“娘来给你们送猪肉,春天没长多少膘,宰了没有秋冬好吃,别嫌弃。”
墙外飘来妇人的喊声,薛瑜起身拖着椅子让开城门,这才诧异地看了乔县令一眼,“吃药不能饮酒,医正他们没跟你说过?别问了,去算算数量。”
要是酒够多,她还能试试蒸馏提纯酒精消毒。
乔县令被打发走了,薛瑜这才想起来要人过来不是为了干活,而是了解情况的。
她敲了敲额头,偏头看向城门。
开启的城门外,堆放着的推车后空无一人一牛,队伍已经撤出了很远。队伍里一半都是穿着短葛衣裳的普通百姓,他们双手交握,脸上难掩担忧。其中一个妇人正在对这边挥手,想来就是江乐山的母亲。
差役们涌了出去,接收物资,回头看,街上不少屋子门窗都打开了,看向外面,眼中有渴望也有难过。有人向外走了两步,在看到薛瑜的那一刻停了下来。薛瑜对他点了点头,端起秦思带来的药碗,一饮而尽。
城门重新关闭了,不知有多少遗憾的叹息也被关在了城内。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早了一点并不早呢国庆要结束了,大家都早点休息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