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创初到绿水城的时候才刚刚二十出头。他已经忘了自己究竟是因为什么样愚蠢的理由来到了这里。或者说,他刻意不去想起,是什么样的原因把自己推到了这条歧路上来。
那个时候绿水城的天像现在的一样蓝,青山峰峦像现在的一样秀丽,绿水城的人们也像现在的一样混蛋。
那个时候倪创还是个毛头小子,什么也不懂,以为凭着自己的一腔少年意气以及好手艺,在哪个地方都能挣出一份不错的前程来。
到现在,已经要三十而立的倪创已经能够从容的把二十啷当岁的自己当成是酒后一个无伤大雅的笑话。偶尔茶余饭后和人家闲谈时聊起,也能够用幽默的语调逗人家一乐。
他刚来的时候身上有不多不少的一笔钱。他用这笔钱盘下一家生意做不走了的酒吧,给那家酒吧换了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做“清河”。
刚开始的时候一切都很顺利,生意很顺利,他学缅语也很顺利,就在一切都要走上正轨,他估量着两年就能彻底收回本金的时候,一些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虽然讲作意料之外,但只要他当时稍稍动一下脑子也就能知道那是情理之中了。
某天晚上一伙小混混敲开了他酒吧的门。他们皮肤晒得黝黑,领头的那个光着膀子,身上纹着艳丽的带有民族风情的纹身。
“倪老板,”小混混拉开高脚凳,在吧台上坐下,与他面对着面,“最近生意红火哈?”
小混混的中文念的很拗口,把“倪老板”快要念成了“李老板”。
倪创掀一下眼皮,兑着手头上的酒,没吭声。
小混混见他不理不睬的样子也没有生气,笑嘻嘻的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小叠美钞,放到吧台上,他面前,“我今天是来请手底下兄弟喝酒的。”
“你们要喝什么?”倪创无论如何没有赶客人走的道理,所以他还是闷声问了。
小混混歪一下头,思索了一下,“先来三箱冰啤!”
倪创有些想笑,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些家伙不在便利店买冰啤,而要跑到以调酒师现场调酒为卖点的酒吧来。
倪创喊帮手去后厨的冷库搬三箱冰啤出来。
他看着那伙肌肉发达乌烟瘴气的小混混,心里隐约觉得他们是来要保护费的。
要保护费给就是了,只要不太过分。倪创这么想着。自古以来都是破财消灾,更何况他现在是在人家的地盘,人家的国度里面讨生活。
倪创先放下手里的活,替那帮小混混一气儿开了一箱二十四瓶啤酒。他的手法很流畅,整个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有几个小混混还吹了口哨表达对他娴熟开瓶手法的肯定。
他把一瓶啤酒放到小混混头子面前,“你们要多少钱?”
“啊?”小混混头子笑了,转身和围在吧台旁边的兄弟们对视一眼。
“倪老板,你误会了,”混混头子端起酒瓶吹了一口,“我们不是来要保护费的。”
倪创的眼神有一瞬间的迷惑,但随即他的眉头又展开了。不是当然最好。
“我们来,”混混头子眨一下眼睛,“是有一笔生意想和倪老板做。”
倪创刚刚舒展开的眉头又皱上了。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生意可以跟这帮人一起做。
“是这样的,”混混头子手扶在吧台桌面上,靠过来一点,“弟兄们最近有一批货,想流出去赚几个零花钱,但是在街口拉客未免也太掉价了。”
他撇着嘴做了一个下流手势,倪创看见他肱二头肌上的繁复纹身在吊顶灯下面幽幽的反着光。
“所以想借倪老板的店子行个方便。”
倪创这下子明白了,他们是想用他的店子贩毒。当然不是什么大宗的走私,只不过是卖给那些零零星星的散客。
“利润三七开。”混混伸出三根手指。
倪创闻见他嘴里的啤酒味,那消化不良的胃液一样的气息和刚刚涌进他脑海里的念头让倪创犯起了恶心。
“倪老板不要嫌三七分太少了,这利润比你光卖酒要强多了!”混混见他后退,又凑上来一点,似乎凑的越近,说服倪创的几率就要更大一些似的。
“这生意我做不了,你们去找其他人吧。”倪创把剩下的两箱酒搬到吧台上,把那一沓子美钞放到箱子上,“这顿酒算我请。”
倪创说完了这句话就转身进了后厨。
那伙人骂骂咧咧走了。倪创当时心里面没把这当回事儿,还是按部就班的做生意。直到两周之后,一天晚上关门歇业,被人蒙着头拖到巷子里打得半死,倪创才明白过来:在这块地界上,任何事情都不会简简单单的戛然而止。一定会有个结果的,要么是他们搞死你,要么是你搞死他们。
倪创呕着血,被人拉扯住头发,被迫的仰起头。
“倪老板,最后一次机会,这生意你做不做?”混混头子甚至没有正眼看他,只是低着头兀自专心的擦着刀。倪创的视野很模糊,巷子里少数几个残破的路灯晕成一片,连缀在一起。
“□□妈”倪创咬着牙,猩红的眼底泛出狠色。
混混头子给了他一脚,然后小弟们又把他扶正,那把很长很锋利的缅刀照着他的天灵盖就要劈下来。
“哪家的人?这么不懂规矩?”一个清冷又慵懒的声音从巷口或者是巷尾传过来,倪创已经分辨不清楚了。
一个白衬衫牛仔裤的青年走过来,在他面前停下。倪创刚刚好能看见他脚上那双擦的很干净的运动鞋。
“这么不懂规矩,那我今天就教教你们规矩吧?”
倪创身上的骨头断了好几根,青年把他扶回房间,放到床上躺下的时候,他抽了好几口冷气。
“没事儿,不是什么很严重的伤,养几天就好了。”青年给他擦了把脸,用碘酒给破碎的伤口消了毒,拿医用纱布把他缠了好几圈。
倪创的呼吸很重,呼出来的气很烫人。伤口引起的炎症大概是让他发烧了。
“谢谢。”他捉住青年的手腕,吐出这么几个支离破碎的字眼。
“你别谢我,”青年笑了一下,虽然倪创看不清,但觉得那笑容大概是很温柔的,“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但是他救了他,所以倪创不太相信他的那句“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虽然倪创后来知道了,在这块恶土上,的确没有什么好人可言。原因很简单,因为好人都死了。
这就是倪创和白山之间的交情。过命的交情。当然,是倪创单方面过命的交情。
“喂,你既然已经来了这里,就不要再想着独善其身了。”白山有时候会到他的店里喝酒,有时候正赶上吃完饭的点,倪创就会给他下一碗菜单上没有的乌冬面。
“你知道那些独善其身的人都到哪里去了吗?”白山大口吃着面,蒸汽腾起来,遮住他的眉眼,“都被老爷子扔进长荣港里面喂鱼了。”
后来,倪创也忘了自己是怎么走上这条道的了。总之就是,他最后还是选择了堕落,只不过跟着平永言做事貌似还不用堕落的那么彻底。
他也不是没怀疑过自己,也不是没试图过反抗,只是年岁渐长,倪创才渐渐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但凡是人,无论何时何处,就都难免会陷入一个叫做“身不由己”的圈套。谁也不能免俗。
所以白山这次来找他,他自然也不会拒绝。反正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兄弟孤身涉险。不管他们是好人还是坏人,有这份兄弟义气摆在这里,晚上睡觉的时候终归还是要踏实一些。
“行,那就说定了。”白山吃完最后一口面,端起大海碗喝汤。汤汁味美浓稠,一大碗灌下去连周身的毛孔都舒畅了。
“酒我今晚就先不喝了,”白山站起来,拍拍倪创的肩膀,“留到庆功的时候吧!”
“好,”倪创坐在吧台后面,扬扬下巴,懒得起身了,“那我就不送你了!”
“行,走了!”白山冲多年的老友挥一挥手。
这一走不要紧,要紧的是白山在转身的瞬间又看到了他的某个熟人。
“唐庚?”白山的额肌生理性的提起,他看着面前的男人,觉得这个世界上应该不会有连气质都如此相像的两个人,但是又想不明白为什么唐庚会绕过大半个地球出现在绿水城。
“嗯,好久不见啊!”唐庚很放松的靠在椅背上,伸出右手。
这是要握手的意思?
白山从善如流把手伸过去。
在握手的瞬间,两个人都迅速而隐蔽的打量了一下对方,寻常的装束,没带武器,放松的姿态,好像到这里来就真的是喝个酒而已。
唐庚收回手,半仰着脸,神情带一点隐约的压迫感,压迫感里面又透露出无辜,“走的时候,我记得你说你要回香港来着?”
言外之意就是,说好的回香港,你现在怎么在缅甸呢?
有技巧的编造事实也是他们的基本素质之一,白山既不费力也没什么心理负担的说了谎:“我在这里干活。”
他的眼神清白诚恳。他的确在这里干活,这不算谎话,只不过简单的,技巧性的篡改了事实的某些部分。
唐庚“噢”一声,笑一下,没戳破他,心里自然知道他在这里干的可不是简单的活计。